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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班警察向裴毅报告,秦为民绝食一天了。
裴毅决定跟他谈一次。
这是一个明丽的早上,裴毅特意换了便装。这么做,通常是为了转换角色,同时给犯人一点亲近感,让他们容易接受。
一幅大海的壁画占去半面墙,海天相连,浮云飘荡,使幽静的心理咨询室神秘莫测。鱼缸里,几尾红色热带鱼在水草间游弋,它们眼望着玻璃后面的蔚蓝,一次次渴望游过去——游向大海,却是永远无法抵达。这真是一种悲哀。
秦为民陷在柔软的沙发里,闭着眼,仿佛熟睡了一般。其实他哪里睡得着,恍惚间觉得自己就是那美丽而悲情的热带鱼,怎么也逃不脱水草的纠缠和玻璃器皿的囚禁。老实说,夏米其这个鬼地方让他厌恶——不知为什么,他一来这里就闻到一股不同寻常的气味儿。那个黑脸警察给他留下极其恶劣的印象,面前这个年轻人也令他不舒服——他显得过于完美,也过于能干了。乐队指挥好像就是他,现在他又把自己弄到这里,像个心理专家那样,让他回答电脑上一堆无聊的问题,很讨厌。这半年什么没见过?只因为这个年轻人昨天为他破了头,所以他暂且忍耐。即使自己不想活,像他这样的人也还照顾别人的面子。这是秦为民与通常那些犯人不同的地方。
死,其实早在预想中。这幅画没黑没白地描了这么久,墨干了,笔秃了,他也倦了。他的绝食并非是给谁看,而是想让自己毫无意义的肉体,在生命这最后的驿站停留下来。
裴毅打量着这个半闭着眼睛的人,说:“咱们谈谈,好吗?”
其实秦为民的档案他已粗看过,这个人毕业于北京一所名牌大学电子计算机专业,在校时就曾有过发明设计,轰动京城。毕业后不知怎么没有留在北京,而是来到新疆一个不起眼的小县城——古扎尔县。他开过电脑公司,还研究过绿色食品,最后步入官场。秦为民在仕途上可谓一帆风顺。新疆高科技人才匮乏,而他显然又很出众,所以没几年就从副县长当上了科技局副局长,三年前当了副市长。在肖尔巴格,最能体现秦副市长风格的,当属科技一条街和国际大巴扎。它是秦副市长引入外资、借鸡下蛋的成果,也是秦为民创造的童话。肖尔巴格,维吾尔语,碱地上的果园,真是名符其实。
这么一个绝顶聪明的人,竟也落入陷阱。
前一个时期中央下文件,让清理整顿一批小煤矿。秦为民以肖尔巴格是少数民族偏远地区,经济基础薄弱,煤炭资源丰富是惟一优势为由,特别强调:上面的精神要执行,但要有灵活性。统得过死,不利于发展经济。这一灵活,事情就出来了。并且是一桩事引出另一桩事——大红山煤矿瓦斯爆炸后,那个曾得到过秦为民特别关照的矿主吴黑子,倒霉之时不忘找来一个垫背的,供出秦副市长收受贿赂200万元的事来!这笔钱如果后来不是全部退赔,秦为民肯定要掉脑袋了。在大律师葛文善的辩护下,秦为民才有幸判了个死缓。
“谈什么?” 秦为民懒懒地说。
音乐不错,雨打芭蕉。冰凉的雨,正一点点渗入骨髓,他看到了无边无际的空。进来以后,秦为民就学会了半闭着眼与警察相处;久而久之,他已不那么习惯睁着眼睛看世界了。这眼神透着轻蔑、厌恶和无声的抵抗,很让警察们恼火。
裴毅现在也发现了这种眼神。他说:“当然是谈你的事。”
秦为民依旧闭着眼,说:“我的事?我有什么事。”
裴毅笑了一下,说:“你不知道你为什么到这里来吗?”
秦为民这次蓦地睁开了眼,腾地从沙发上弹起,指着鱼缸里的鱼,说:“它们为什么到这里?你说!还不是有人想让它们到这里?没有比人更残忍更无情的动物了,弱肉强食,天经地义!”
“请你冷静!”裴毅提醒道。
“我没法冷静!告诉你,那200万我一分没拿,是被那个福利厂的王八蛋卷走的!我秦为民半辈子两袖清风,任副市长三年,肖尔巴格市甩掉了贫困帽子,国民经济总产值翻了五番,这是非常了不起的成就!我创造了那么多财富,就因为一点小事,把我整到这里,你说公平吗,很不公平!”
缓期执行 二(2)
虽说是当副市长的,但一直以来秦为民苦于自己没有一副好口才——不像人家,说啥像啥。倒是进来这半年,长进很大,练就了一张演说家的嘴,疯狂到不可理喻,警察们根本无法对付。也许只有这样,才能使他获得心理平衡,从中得到某种快感和满足。
“大红山矿难夺去七条人命,能说是小事?”
“这是那个黑心矿主干的事!”秦为民脸上带着忿懑。停了一下,他冲裴毅嚷,“你是谁?你有什么资格教训我?让你们监狱长来跟我对话吧!”
说完,背过身,再不理裴毅了。
第二天继续绝食。
起先入监队艾力队长没太在意,想不过是威胁警察,这号人饿他两天,反正肚子里油水多。如果去求他,将来麻烦更多,这是经验。可是到了第三天,大家坐不住了,纷纷埋怨起裴毅。
艾力是个性格沉静的维吾尔族小伙,考虑问题比较多,他说:“咱们一监区这几年都平安无事,现在把这块坏羊肉抢了来,还不臭了一锅汤?”
李小宝说:“是啊,裴兄,你还想不想升官啦?把姓秦的退给老胡得了。”
提醒得对,这一阵确实关键,万一秦为民出个事,对自己不好。这两天大楼里在传,监狱管理局常国兴副局长这次来,透了底,说明年要给夏米其配备一名副监狱长,裴毅和胡松林是竞争对手。胡松林在戈壁滩熬了半辈子,说起来也不容易,可这个人文化底子薄,偏激狭隘,这十多年跟裴毅的关系一直别别扭扭。就说秦为民这事吧,那天下来两个人又干上了。
秦副市长一来,就弄得老胡没面子,他坚持要关秦为民几天禁闭,说杀杀邪。可裴毅偏要让秦为民到一监区,接受心理治疗。胡松林窝火。
监狱新近成立了一个专门培训新犯的入监队,设在一监区。一监区是模范监区,什么自省室呀,宣泄室呀,五花八门,全是监区长裴毅搞的,“新生仪式”也是他鼓捣出来的。这个年轻人仗着自己是个鸟硕士,又有监狱长尼加提护着,很不把他老胡放在眼里,狗日的太狂,动不动就大谈罪犯的心理矫正,人文关怀、科学化管理等新名词,让人烦。
二人争执不下,最后找到尼加提。这位毕业于中国政法大学,比胡松林小了八岁的维吾尔族监狱长是个人精,他说,老胡,常副局长重回故地,你就去陪老战友吧。
胡松林摔门走了。不过,两天后他就笑了——好戏开场了。
裴毅去找胡松林时,老胡正在楼前的花圃里修剪花木。他操着大剪刀,撅着屁股,和老犯人托乎提聊天。裴毅过来,胡松林装作没看见。
“托乎提,那天你狗日的唢呐吹得哇哇的,很有劲儿嘛。”
托乎提用生硬的汉话说:“感谢你的表扬。”胡松林说:“托乎提,你比阿凡提聪明,他只会骑着毛驴讲笑话,你还能吹呢!”
托乎提是个老脱逃犯,前前后后跑过九次,加刑加到33年。进来时45岁,因盗窃罪判了5年,现在已经过去了20多年。胡松林的妻子杜鹃是为救托乎提牺牲的,胡松林前些年恨死这个老东西了,这两年好了。托乎提每年都要往胡松林的办公室,送一红一白两盆杜鹃花;逢忌日,还按汉人的习俗为杜鹃扫墓。见老汉还有点良心,老胡想,事情已经过去,算啦,你一个警察能跟犯人较劲吗?
胡松林问托乎提,“现在你还想跑吗?”托乎提拍拍胸脯,说:“不想了,现在打死我,也不跑啦,跑来跑去,跑了一身病。腿塔西郎啦,胃塔西郎啦,心脏也塔西郎(维语:即坏了的意思)啦,就是一个地方变好了——”他指指脑袋,“思想好了,想多干点活,对得起政府……”
胡松林放下剪刀,说:“这就对啦。”他知道裴毅站了一会儿了,遂摸出烟,撂过去一根,说:“有事?”
两个人在水泥凳上坐下。
胡松林看着裴毅额角的伤痕,心说,小子,你当真要在秦为民身上过足瘾啊。看看,秦为民绝食三天了,不是省油的灯吧?胡松林此刻真要感谢裴毅那么积极地抢走了那个人。
看到老胡一脸心满意足的笑,裴毅倒什么也不能说了。当初是你争着要秦为民的,现在退回去,这不正好让他笑话吗?
一枝烟抽完,裴毅站起,说:“老胡,你头发长喽,抽空我给你理理。”
缓期执行 三(1)
铁打的人也经不住三天饿。
头两天秦为民还没有明显的饥饿感,只是紧张乏力,情绪低落;到第三天晚上,便觉得两眼昏花,心跳气短,眼前出现一些影子。那影子起先是灰白的,雾一样升腾,轻盈,柔软;接着变成了红,黏黏的,热热的,流淌,凝固,浸没了他。他隐隐闻到一股咸腥,恍然醒悟是血,便禁不住惊叫起来。其实他根本没有叫的力气了,而是像一堆烂棉花那样,软软地倒地……
秦为民被送到监狱医院抢救。
监狱长尼加提和政委孙明祥一夜没睡,候在办公室等消息。常国兴副局长正在这里调研,如果惹出了事,他们这板凳能坐得牢吗?胡松林现在是暗自庆幸,同时又为裴毅捏了把汗。
下半夜,秦为民才脱离危险。裴毅总算松了口气,回到办公室,想跟秦为民的家属联系。结果查找了半天电话,打不通。秦为民一栽,怕是家也搬了。
精疲力竭的裴毅,趴在桌上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久,突然,耳边响起一阵叮叮当当的声音。睁开眼,四下里瞧,李小宝的抽屉上挂着一对漂亮的银色小铃铛。这是秦为民进来那天,从他身上搜到的。李小宝说,叮铃当啷的,又不是驴圈,这里是监狱。再说了,一个老男人揣着这女人的玩意儿干吗,万一吞下去自杀怎么办!秦为民当时很生气,要了半天,李小宝偏不还给他。
叮铃铃,叮铃铃,响得好动听。这声音不知怎么,竟让裴毅一下联想到小时候的妹妹。在他们兄妹相依为命的日子里,铃铛帮了他大忙。妹妹裴玲是个不安分的女孩,每回带她逛巴扎,总是疯的没影儿,害得他这当哥的到处找。裴毅没办法,就从玉山老爹家的驴脖子上,卸了一对铜铃,拴在她书包上。循着铃声,再远,他也能把她找回来……
可如今,他们有一年多没见面了,连电话都不曾通过。
裴玲生得小巧玲珑,脾气很坏,好高骛远,裴毅一直以来不大喜欢这个小自己八岁的妹妹。裴玲学的是外语专业,毕业后分到肖尔巴格市文物管理所。这个职业显得古老了些,总是与那些消失了的事物打交道。裴玲比较喜欢现代,一直想跳槽,裴毅反对。为这,兄妹俩吵过好多次。在裴玲看来,像哥哥那样在大沙漠里一呆十多年,简直是弱智。
这些年裴毅的婚姻问题成为妹妹关注的事情。妹妹不断给他介绍对象,尽管是白忙乎,但乐此不疲。一年前妹妹把大学同学金珠介绍给他。金珠这女孩就像她的名字,圆圆的,光光的,一股子珠宝气。妹妹虽是个极不务实的人,喜欢云里雾里地寻找爱情,但她为哥哥想得蛮细。金珠家境好,并且,金珠会做生意,能挣钱。
裴毅在妹妹的迫使下,见了金珠一面。金珠几乎一见钟情,满意死了。可裴毅说,青瓜蛋子傻丫头。事情按说到此就结束了,可是金珠不。金珠像一名勇敢的狙击手,对裴毅展开了围追堵截,甚至堵到厕所外面。裴毅忍无可忍,终于撂了一句:你是不是有病!这话被说中了,金珠不久就患下了比虐疾还凶险的单相思,住进医院。金珠是裴玲最铁的朋友,眼见着好端端的金珠病入膏肓,裴玲火了,质问哥哥,金珠哪点不配你?我就不信没人比得上你从前那颗酸葡萄!没出息!一句话揭了裴毅的疤,兄妹俩大吵一场,不欢而散……
艾力进来有一会了,看见裴毅冲着铃铛发呆,说:“都啥时候了,你还玩这破玩意儿。秦为民醒来要继续绝食,咱们怎么对付!”
裴毅不同意“对付”这个词,但许多时候、许多难题,真的需要你直接面对,“对付”便成为最实际的问题。裴毅是学心理学的,深知没有哪种情绪比厌世更糟糕。在他们的监护下,秦为民今天强行接受治疗,可明天、后天、大后天怎么办?
裴毅的目光重又落到铃铛上。这铃铛亮晶晶的,多漂亮,还是应该还给人家才对。
经过一夜治疗,天亮时,秦为民终于苏醒。
一阵细小的声音传来,像鸽哨。秦为民闻到了沙漠的气息和风的味道。这是哪里?哪里?他吃力地睁开眼,寻找着声音——哦,床头上挂着一对小铃铛!小铃铛,是你吗?秦为民哆哆嗦嗦伸出手,泪水一下就涌了出来。
小铃铛,把死亡边缘的秦为民唤醒了。
秦为民被分到六号监舍。
八个人一间屋,上下铺。屋子拾掇得还算干净,被子叠得方方正正。但就是有股子味道,男人的体臭味儿。秦为民皱着眉,把一包东西放到指定的下铺。
这时,咚的一声,上铺翻下个人!又高又壮,黑得像煤球,只有眼珠子透一星子白。
“哟,这不是秦副市长吗?幸会幸会!”
缓期执行 三(2)
“你,谁?”秦为民的细眼睛挑起一丝缝。
那人龇牙一笑,格外热情地说:“哎呀,您不认识我?说出来您一定惊喜!鄙人姓吴,吴黑子。”
吴黑子?乍一听这名字,秦为民浑身一抖,老天爷!
“你、你……就是那个黑心矿主?!”秦为民指着他,心要扑出来了。200万就来自这个人之手,太可怕了!
吴黑子说:“咱们是同犯,别那么不客气。从前你是高高在上的副市长,咱呢,下苦力的;今儿有幸到一起,就是兄弟!”
呸!还兄弟呢,不是你这个王八蛋,我怎会落到今天!真是冤家路窄,偏在这里碰上他!
秦为民当即要求换房。
李小宝说:“怎么,秦副市长住惯了高级宾馆,住不惯这里?这儿是监狱,你要搞清楚!”
吴黑子呵呵笑,说:“秦副市长,您就委屈点,与民同乐吧。”
吴黑子对入监培训这种过渡形式,很不感冒。〖XC;JZ〗,进个监狱也这么难,快成学校了,还要进行学前教育。但对于能跟秦为民呆在一块儿,尤其是睡在秦副市长的上面,他乐不可支,感到真是幸福。从小长到大,他啥时候能跟这么大的官挨这么近?第一个晚上,吴黑子激动得一宿睡不着,不时从上铺探下脑袋,咧嘴笑,看人家秦副市长是怎么睡的觉。
秦为民自然也是一宿没睡。
秦为民上大学时曾患过顽固性神经衰弱,一度想自杀。后来到了新疆,情况有了好转。这些年工作虽辛苦,但通过吃药调理,基本上控制了。可是到了夏米其,老病复发,并且多尿。厕所在走廊那头,从喊报告到批准,起码得五分钟。这样,秦为民回回尿裤子,第二天犯人里便开始传秦为民的笑话。
洗澡也是个问题。
监狱有座小澡堂,黑乎乎的,又破又脏。一群人挤进去,下饺子似的,那股味儿实在难闻。再说,无遮无拦,让他一个副市长光着屁股给那帮坏家伙看,合适吗?昨晚,吴黑子撺掇几个人,当众要剥他的内裤,说,你看我们,凭啥不让我们看你,你那副市长的鸡巴,就比我们高级?
太侮辱人了,吴黑子实在是秦为民心头一恨!
秦为民再次提出换房。
一监区几位领导很反感,说这小子当领导时没给过咱啥好处,现在让咱们照顾他,没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