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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都转头看去,萧禹自然也不例外,有明老安人一句话,他倒自然知道来的人是宋粤娘,因此见了她也不吃惊,只是在心中想道,“好像几次见她,她都打扮得十分朴素。”
他本来不大留意女子装束,只是宋粤娘几乎每次出来都穿着布衣,不是浅色便是深青,和他见惯的那些大家娘子比,自然容易留下印象。刚从东京到宜阳时,他还觉得宋粤娘打扮得太过朴素,有明珠投暗之嫌,如今在宜阳读了一个月的书,倒觉得如此简单的青衣双辫,倒更是显得她眉宇清朗、气质纯润,又远超绫罗绸缎那一等俗流。
两人目光相对,萧禹见宋粤娘面上隐隐有些讶色,心中忽然也是一动,他发觉今次来访,其实对他颇有好处。
——从今日起,萧家萧传中这一房和他萧禹,都算是宋家的通家之好了。
今日原本只是一次很简单的拜访,萧传中拖家带口来见老师,顺便拜见一下妻子的远方族亲,但宋家的回应一下就拉近了两家的关系:既然不是宋先生出面带男客,明老安人把女眷接入内堂,而是一体请入内堂相见,连子女辈都唤出来通名道姓,那么从日后起,萧传中乃至萧禹对于这些宋家内眷来说就不算是外人了,已成为十分接近于亲戚的存在,反之亦是如此。以后宋先生和萧传中就不是一般的师生关系,两家日常走动来往便更像是亲戚世交,说个最简单的例子,一般来说,学生家的红白喜事是不给先生发帖子的,先生也去不完,而先生家遇有红白事,虽不下帖但学生们也必须有所表示。从今日以后,萧家有什么事情,那就得给宋家发帖子了,若是不给,才是不知礼仪。
这对于萧传中而言是难得的殊荣,也体现了宋先生对他的欣赏和看重,对萧禹来说意义却不在此,他年纪还小,不像是萧传中已经是登堂入室的大弟子了,目前就只是个搭伴的而已,宋先生也没要从他身上和望海侯攀关系——但儒门重礼仪,只要他今日进了这内堂,以后对于宋家内眷而言就不算是什么外人了,大家也要正经通名道姓,认下这一层关系,日后若是遇到宋家女眷在外有什么难处,萧禹都是可以用自己人的身份正当出头的。
宋粤娘自然先不会搭理他,也不可能对他露出厌色,她先和长辈们行了礼,在老安人示意下笑语晏晏殷勤得体地给萧传中行了礼,又和初次见面的萧明氏通了姓名,“三娘宋竹见过嫂子。”
萧明氏打从她一进门就亮了眼神,如今更是一把将她搂进怀里,喜欢得不得了,“真是玉人一般!姨祖母、表姨夫、表姨母真乃好福气,日日有这般花一样的宝珠儿伴在身侧,真是光看着都开心。”
虽说她言语有些夸张,其实不大符合儒门稳重雅致的规范,不过好话人人爱听,现在也没谁会出来破坏气氛,不过宋粤娘表现倒是稳重,虽然得了如此盛赞,却也只是嫣然一笑,并未喜形于色。
她如此稳重,萧明氏见了更是喜爱,又问道,“家里可都如何唤你的?”
宋粤娘笑道,“父亲给起了小字为猗,不过家人多数都唤乳名粤娘。”
别看她一人有好几个名称,名为竹、字为猗,还有个乳名,这在当时是十分普遍的事情,如宋家大姐,除了这三件套以外,还有流传在外的笔名青葱子,萧明氏也不例外,反而笑道,“哦,瞻彼淇奥,绿竹猗猗。真乃好字。”
她这出口成章引经据典的,倒是很给萧传中挣面子,几位女眷面上也多了些嘉许亲近之意,萧明氏又和宋竹亲热了几句,方才放开她,宋竹便走到萧禹身边行了礼,唤道,“三十四哥好。”
萧禹神清气爽,哈哈一笑,大声道,“粤娘妹妹好!”
——是了,成了通家之好,便是半个亲戚了,现在的萧禹,已有资格唤宋竹的乳名。
宋竹显然深知他的得意,她面上闪过一阵气恼,但终究未曾多说什么,而是深深看了萧禹一眼,大有‘你给我记住’的意思,旋又回身笑道,“哎呀,哥哥姐姐们来了。”
言罢,便回归原位,站到了她母亲身侧,只是一双妙目却还若有若无地绕着萧禹打转,面上有些深思之色,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萧禹本就是敏感聪慧人物,如何感觉不到她的眼神?一时间心中警铃大作:如今宋家可是宋竹的地头,她想要找回场子,确实方便。只是难道她就真这么大胆,半点都不怕闹出事情来引人责罚?
没有人喜欢丢人现眼,萧禹当然更不喜欢在宋先生跟前丢人现眼,他一心思索着宋竹的可能动向,倒是差点忘了围观知名才女宋二姐,直到她和萧传中见礼通名时,才是好奇地看了过去。
第15章 春游
萧禹想得不错,他故意在粤娘两个字上重重发音,又怎能瞒过宋竹?小姑娘心里那个不高兴呀,要不是长辈们都在堂前,她几乎都要一个大白眼丢过去了——不就是沾着萧师兄的光进了内堂吗?难道还真把他当自己人了?叫什么叫,讨人厌!
才是想完,宋竹心中就是一动,她到现在都还不知道萧家实际上是在为三十二哥说宋苡,是以便是一路想歪,自己暗忖道,“我们家门禁何等森严?若是换了平时,就是本来打算把萧师兄也接进内堂来说话的,听闻带了第二个男客,也都会再等时机,或是只让他们来见祖母和娘亲等人。今日与其说是萧禹沾了师兄的光,倒不如说是师兄沾了萧禹的光也未必。只怕……是让他和二姐来互相相一相的。”
这么一想,她倒是有九成肯定萧家提的便是萧禹了,自然是牵肠挂肚,想要知道他和二姐究竟是否能彼此中意,自己会否多了一个轻浮无赖的二姐夫。小姑娘一双眼,可不是盯着萧禹不放了?
让她失望的是,萧禹就好像不知两人的亲事一样,只是好奇地看了宋苡两眼,便再没什么多余的表示了,宋苡过去和他行礼相见时,他表现得温存有礼、举止得宜,丝毫也看不出对二姐有什么特别的兴趣……
若说萧禹和宋苡一见面便彼此互有好感,那宋竹自然是不高兴的,可现在见萧禹毫无特别表示,宋竹又有些不高兴,在她心里,二姐生得颇为清秀,一手绣艺天下知名,萧禹对她就算不一见钟情,起码也得流露出相应的敬佩和欣赏才对嘛,这样平平淡淡的,不禁让她为二姐打抱不平起来,心中暗想,“还好没先告诉二姐……一会有机会,非得让你出个丑不可。”
她心里转着坏主意,面上却是含笑侍立在母亲身后,听明老安人和萧明氏、宋先生等说些家乡的事情。又过了一会,小张氏便笑对萧禹说,“你年纪还小,久坐无聊,且让兄弟姐妹们也陪你去外头走走,你们人多,天气又好,何妨去锦屏山踏青采杜鹃?”
清明上坟,本就是因为经过一个冬天,天气晴好草木萌发,才要去修整坟头。是以清明时节外出踏青是很常见的娱乐,往年宋先生也会带了合家老小到锦屏山散心,只是今年因为种种事务一直没有成行。宋竹听说能够出去,而且兄弟姐妹里明显包含了她,虽然是必须和萧禹一道行走,但心中也十分高兴,听到踏青两个字,她更是别有用心地看了看萧禹,掩着嘴微微一笑,见萧禹面上闪过恼色,知道他已明白自己在嘲笑前事,心中便越发高兴了。
萧传中一行人过来得早,锦屏山又就在城边上,若只是在山脚走走,采些杜鹃,都赶得及回来吃午饭,萧传中两个儿子跑来一听,都是欢呼雀跃,一行人略作收拾,又带了几个伴当家人挎着吃食、青布等等,往城西而去。
当时风俗,女子并不禁外出,高门大户家的小娘子便是坐车而行,一般人家的娘子带个女使也就出去了,顶多以盖头遮掩面孔。比如宋苡,遇到休假请兄弟伴护一下,就可以自己出门去买绣线,只要时间不太久,次数不太多,也没人会在乎。
如今正值清明,一街乌泱泱便都是出来踏青的男男女女,倒是把不宽的一条大街给挤得满满当当的,宋家一行人也只好分开走,宋苡在前头牵了两个妹妹,宋栗、宋檗、宋枈则带着萧家两个小娃,还有些伴当在周围为他们稍微遮挡一下人潮——宋艾等人年纪还小,这般拥挤,怕不注意丢了,就有极大可能被拐子给拐走,因此非得极为小心才好。
这般处置当然得当,但无形间就把萧禹和宋竹落到了一处,宋竹见是机会,便滴溜溜地转着眼珠子,想着要该怎么戏弄他才好。
正思量着,萧禹忽然换了个位置,走到宋竹右手边,宋竹有些莫名其妙,瞥了他一眼,问道,“三十四哥这是做什么?”
萧禹笑道,“粤娘猜我想做什么?”
他装模作样起来,瞧着倒也是风神如玉,是个十分俊俏的好少年,任谁看着都没人觉得他有什么轻浮浪荡的嫌疑,偏偏话说出来不知怎地便是气人,宋竹生怕萧禹是蓄谋要作弄她,也不敢往下问,只是转着眼珠子不断地打量萧禹,萧禹看了她一眼,“粤娘在看什么?”
宋竹又听到粤娘两字,不由得一阵咬牙切齿,只是撑着不肯露出来,“三十四哥你猜我在看什么?”
这般的对话,对于他们这样身份的人来说已是极限了,至于什么‘我猜你看我生得好看’这种话,属于非常严重的失礼无仪,萧禹敢说出口宋竹就敢去和三哥告状,胜算那必须是妥妥儿的,因为萧禹犯的错已经远超她的疏漏了。当然,她也不能明说‘不许叫我粤娘’,这亦是对兄长无礼,萧禹露点口风她都得被教育,所以这两人就像是两头打架以前的小野兽,只能耐心盘旋,等着对方犯错,却不可主动出击。
听得她这话,萧禹微微一笑,也并没中计应她。
宋家虽然不奢华,但也不至于穷得连车也没有,之所以一行人步行,就是因为今日街上人多,车行不便。这不是,几人走了一会,眼看到城门时,便有人从后头赶着马车上前,一路叫喊拥堵,也不知闹出了多少动静。——眼看马车到了近前,大家都驻足躲避,只是奈何人多,时不时也有人被马尾巴扫上一把,或是被马蹄扬起的尘土给弄脏了裙裤,当然自是免不得一场口舌是非了。
宋竹这里,萧禹身量比她高,他微微挡了下,宋竹就只看到马的影子从萧禹肩膀外头过去,别的什么也没碰上,倒是萧禹,腰间被马尾巴扫了一下,落下了几星脏污,他用手帕拂拭了几下,方才笑道,“街上人多,你靠屋檐走着更安全些。”
原来他换到外侧,是为了给自己挡风遮雨……宋竹也不是不识好歹之辈,此时亦知道自己应该道谢,只是这话对着萧禹无论如何也难出口,一时间不由涨红了脸,甚是难堪。还好戴了盖头,隔着薄纱,旁人也看不清楚。
一时出了城,大家又走到一块,说说笑笑往锦屏山走去,此时山中踏青人多,走入山内没有多久,众人便见到了许多人家围坐在青布垫上,或是赏景或是吃食,俱都十分开心——只是他们却把近处的好地头都占了,让宋家人难寻落脚处。终究是宋栗人头熟,带他们走了十几步,便寻到了五六个未回家的学院士子,一群人总算有地儿落脚了。
能与山长的子女们一道赏春,同行的还有宋家名闻天下的才女,虽说带了盖头,而且彼此也不便过多交言,也足以让这些小年轻容光焕发了。不过宋苡一心照看宋艾和宋荇,还有那两位萧家小子,略坐了坐便跟随孩子们去到杜鹃花从旁,只有宋竹和不愿摘花的宋艾坐在一边,两人却也都没有高谈阔论。
宋竹心不在焉地听着兄长和同学们议论山水之美,却根本是充耳不闻,她时不时偷偷看看萧禹,心里还在纠结着呢:刚才的事,自己……是不是欠他一声道歉啊?
要说没欠,那她可有点不好意思了,就在出门前,她还拿女学的事笑话萧禹,若说欠的话,那……那不就服软了吗?而且,若……若他一直都是好人,那和他做对的自己,不就成了不懂事的坏姑娘了?
也许……也许真的是她看错人了?也许他真的本性不坏,真是堪为二姐良配的佳公子,是她太刁蛮任性,惹得他忍无可忍了,才会那样作弄她……其实平日里他都是和气待人,再可亲不过的……
唔,这样看,他岂不是处处都好?出身富贵,却又温柔体贴,连细节都注意得到,而且脾气也好,被马儿拂脏了衣袖也不觉得什么,听三哥说他读书聪明,虽然基础差但是进益快,而且又吃得了苦,住了一个月书院,非但没有吃不了苦闹出事情,反而还结交了许多朋友,而且……的确生得也还不错……这样看,颜姐姐非但不是识人不清,反而是慧眼识珠,第一眼就看出了他的好来。
宋竹心里忽然跃起了一种很陌生也很难以言喻的滋味,有些酸涩而发苦,就像是刚吃了一口苦菜一样,让人忍不住要皱起眉头——想到颜姐姐和萧禹在一起的情形,她就是觉得满嘴发苦,却不知是为了什么。
“别想太多了,”她暗暗训斥自己,“瞧着眼下情形,非但他没瞧上二姐,似乎二姐也没瞧上他,你犯不着为二姐护食儿。颜姐姐待你还算不错,她若能寻到个好夫婿,你又有什么好不高兴的?”
这件事,越寻思她越觉得不悦,便索性不再去想,而是收回心神,听着兄弟们和几位同学一道大谈诗词歌赋。
众人已是谈得兴起,喝着仆役们奉上的茶水,你一言我一语,你说苏学士豪放,我说柳屯田婉约,又说了几句,萧禹便笑说,“是了,今次在山水间巧遇师兄们,大家煮茶谈天,亦是风雅盛事,何若我等个人联诗一首,记叙此时此景此事,以为将来留念?”
这是文人间极为正常的社交活动,以进士为目标的人是不可能不会作诗的,由典故、音韵敷衍出的游戏酒令不知有多么风行,即席赋诗更是普遍到书生出游会带上文房四宝的地步,众人闻言,都是欣然应是,当下自有仆役磨墨铺纸预备抄录,又有人翻书限韵,定了格律和题目。宋竹跪坐在一边,倒是微觉无聊,只是此时又不好拔脚走开,只好游目四顾,欣赏风景。
正是走神时,不想萧禹忽然对她款款一笑,道,“三娘,你是宋家才女、女学高弟,今日有幸见识你的笔墨,也是我们的荣幸,这前几句必定要由你作才好——千万别谦虚推辞了,来,快快地作几句出来罢。”
宋竹当即便傻了,她——作诗?她连十三经没读完,平时虽然也看点诗词集,但她——作诗?
她瞪着萧禹,见他面无异状,还正热诚微笑,仿佛是刚刚为她谋了个好处正在邀功,只有眼角闪烁着她十分熟悉的恶劣得意,是唯一的破绽,让她知道,这并不是他的无心之举……根本就是他在坑她!
只怕……刚才的示好,不过是为了放松她的警惕,就是为了这一刻而铺垫,萧禹从刚才见到这几个同学开始,很可能就在酝酿着这一刻,为的就是一举把她给坑死。把她还没打响的才女名声,彻底地踩落入泥。
宋竹只觉得萧禹笑中的得意,在她的视野里慢慢放大,几乎占据了整片天空,让她的世界笼罩乌云,她忽然很是委屈:难道他就没想过么?若是没了这才女的名声,以她的家境,又该如何嫁得出去?她终究也没对她做什么过分的事,他……他凭什么就唯独这么欺负她!
第16章 鲁莽
宋竹的要求,却是有些太高了,萧禹哪里想过她的婚嫁问题?在他看来,这一问顶多是略带戏谑而已。连他自己都不擅长诗词,想来宋三娘又不以才学闻名,小小年纪也不可能和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