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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朝暮扫了他一眼,那人只觉这两眼清明剔透,含着了然的笑意。“不改了。”
几名顾氏的员工都替他着急,却也不得不进行下一项——把作品呈给其余六位评审嘉宾,由六位嘉宾联合打出剩下百分之三十的分数。当然这个时候已经公布了作品所属:不出所料,第一份较精致的出自三月扬州,第二份则属于殷氏官府菜。
这六位嘉宾各有偏好,总体来说两两对分,倒公平的很。主持人与观众都指望从这些嘉宾脸上瞧出些端倪,然而这一圈专业人士尝过后,表情各异,但共通点却是齐齐皱了眉。
当真怪异。
这边胡师傅擦了手,眉心笼着,显然有什么想不通透;再看另一边的贺雀,也不见面露喜色,反倒一片灰败,目光凌厉地盯死了殷朝暮。
完全摸不出头脑嘛!结合之前的情况与三月扬州东主何玉成那一番侃侃而谈的发言,大家都猜出单论厨艺,三月扬州要小胜一筹。而殷朝暮身为殷氏官府菜的少东,不愿自己败得太过惨淡,这才倒行逆施给了个明显有问题的分数。
可若真如此,怎么评委席上这许多老行家,没一个露好脸儿呢?
分数出来的时候,奇特地出现了两份作品不分高下的结果,充其量三月扬州的分数也只比殷氏官府菜在小数点后略高了一点。对于这个结果,坐在何玉成身边的贺雀淡淡表示:“殷先生是此道高手,年纪轻轻身怀大才,还是让他自己解释。”
听见自家师傅这么说,何玉成脸上写着不满。看他这样,贺雀心中更是挫败:殷朝暮本来在第一轮打分数之后就可以解释清楚,却偏偏非要拖到这会儿,只这副玲珑心肝,何玉成就比不上。
要知方才短短时间内,大厅嘘声四起,早已营造了一面倒的声势。虽然殷朝暮皮相出众、温文儒雅,何玉成眼珠长在脑袋上,两相比较早有人暗暗支持殷氏。但之前那分数一打出来,殷朝暮又不肯立刻解释,故意引导情绪,表现得仿佛大庭广众之下包庇自家厨师。这样的举动可是半点都不谦谦君子,更别说温润如玉了。
可如果方才只是少数人暗中倾向于殷氏,被他这么一手小技巧拖了几分钟,近乎全部观众都不齿于殷氏,而倒向三月扬州。
何玉成甚至窃喜,若早知殷朝暮自己作死,就不必调那万张票子。
然而殷朝暮却委实是个异类,公开给自家师傅昧着良心打了高分,非但没有羞愧低头,反倒面容闲适,意态昂扬。由于之前的经历,还能迅速找准镜头,不时向电视机前的观众含笑示意。
那神情气度,明明白白应了四个字——正大光明!
“呵,”殷朝暮轻轻笑道,“题目要求做一道独一无二的珍味,黄绸翅是海珍状元,再没有什么能比它还配称这独一无二四个字,若论解题一项,两方旗鼓相逢,全部解对了。”他伸手指了指那第二份黄绸翅,正色道:“不过,若算上创意,恐怕这第二份黄绸翅,还要高出几分。”
“嗯?”何玉成轻咦一声,殷朝暮已接了下去:“第一份确实是吕宋黄鱼翅,但这第二份,却不过是粉丝而已。”
此言一出,何玉成愕然,台下观众愕然,就连守在贵宾室的陈大师傅也愕然。顾疏则是悠悠叹了一句:“图穷匕见。”
殷朝暮微微一笑,“如果没有猜错的话,这一碗黄绸翅是用粉丝泡软,再用淀粉浇出排翅的形状,当然还有其他处理方法,不过这就属于厨艺秘技,我也不是完全清楚。黄绸翅本就以鱼翅拟黄绸,沈师兄与王冬晨二人能想到再以粉丝拟鱼翅,套中嵌套,别具匠心。若说光看黄绸翅,自然是第一份更为出色些,但第二份能以粉丝做出鱼翅的味道,且仅略逊色于正宗黄绸翅,我想,稍稍给个特别加分,应该不算过分。”
何玉成满脸涨得通红,打死也不相信第二份黄绸翅竟是粉丝。眯眯眼,冷笑道:“粉丝怎么可能有鱼翅的柔韧爽脆?殷少说得也太夸张了,鱼翅还是粉丝,我再不济也分辨的出。贺先生您也尝过,这分明就是鱼翅独有的参差口感,如何能指鹿为马?!”
被他点名的贺雀却摇摇头,干巴巴地说:“鱼翅本身没有过重的味道,全靠汤头辅料。殷先生,贵府这鱼目混珠的手艺,真是一绝。”
殷朝暮轻巧接下,仿佛根本听不出那些讽刺,“贺先生说得不错,若想做好这一道,吊汤头辅料、为排翅塑形,这些秘技,一样都出不得岔子。沈师兄与王冬晨年纪轻轻,能瞒过何世兄的味蕾,侥幸了。”言下之意即是说,何玉成连两个小厨师的伎俩都看不透,品鉴技巧实在疏松平常。
他说话时的神情同之前相比,还是一样懒洋洋的轻松闲适,但由于这一出波澜起伏峰回路转,连带着那张脸,也仿佛一把利剑突然去了鞘,一瞬间锐利得几乎要刺伤人眼。
真正光华明朗到嚣张的富贵少爷、天之骄子。
而贺雀此时看他的眼神也变了,他觉得不好接受的是,殷朝暮大可不必摆这一道欲扬先抑的手段。为殷氏博名誉不错,但直到此刻贺雀才颓然察觉,三月扬州以及何玉成,早就在这位传闻中的花瓶少爷算计之中了!
“下面就是最激动人心,也是最终的场外观众投票环节……”男主持说道。
“目前的情况,三月扬州与殷氏官府菜各擅胜场,三月扬州略高零点三分!”女主持顿了顿,然后说道:“好了!下面就是揭晓最终胜负的时候。从评审嘉宾打分之后到刚才,我们已累积受收到四万张短信投票,现在还剩下最后的三分钟,观众朋友们要抓紧最后的机会,为你支持的一方投上宝贵的一票,屏幕下方是投票方式……”
随着两位主持一搭一唱,屏幕上的数字也在不断跳动。而在何玉成家里,他老爸正看着屏幕上的《食为天》直播,之前殷朝暮故意玩儿的小花样他自然瞧得一清二楚,只不过从这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身上,还看不出什么情绪来。
他心中其实并不愿跟殷氏正面撞上,何况看到殷朝暮的表现,就知道自家那傻小子无论如何玩儿不过这位殷氏的新东家。
他掏出电话,皱着眉下了个指令,也算是尽到一位做父亲的义务。“再增加一万票给三月扬州!”
“很抱歉,老板。但我们已经没有时间来投出这么多票数了,之前能凑出那一万张已是勉强,时间真的太仓促,现在顶多再凑出三四百票。”
何老爷子微微一叹,挂断电话。总之已经尽了人事,玉成的要求他也做到了,最后会有什么结果,只能听天由命了。
“还剩半分钟!”
“十五秒!”
何玉成之前被殷朝暮阴了一手,心中恼怒,但看到三月扬州票数高于殷氏官府菜的一瞬间,仍是安下心来,狠狠打败殷朝暮的幸福感简直要把他揉碎。
然而,当倒计时的声音传来,让他的心里又提起了担心,担心自己拼不过殷朝暮。
事实是残酷的,大屏幕的数字里,代表殷氏官府菜得票数的那个进度条,忽然疯狂地往上涨,而代表三月扬州的那个却几乎没再涨过。“蹭,蹭,蹭……”随着何玉成笑容越来越勉强,殷氏官府菜得票数也越来越高,他简直悔死了之前自己做的大力宣传,否则也不会有那么多人看这个节目。他老爸准备的一万票,也就不会被轻易超越!
最终的数字停在了一个让他不忍再看的位置上。
何玉成的笑容凝固了,贺雀的笑容也凝固了,而现场的观众们,在经过短暂的沉默之后,爆发出铺天盖地的掌声。
殷朝暮的博闻强记、以退为进、说起掌故来那头头是道的口才,折服了所有对殷氏熟悉或不熟悉的普通大众。他们从没想过只是抱着随便看看的想法,竟能见证一场精彩至斯的比试!
何玉成惨淡着脸,彻底输掉后竟也放开了胸怀,起身自嘲道:“玉成玉成,原以为这一场能赢下来,却不想是玉成了殷少你。我败得心服口服。”
殷朝暮微微一笑,同他握过手,又去同贺雀握手。
贺雀脸色复杂:“好个殷大公子,殷氏有你这等能人,只怕往后十年,我三月扬州要让贤了。”
殷朝暮不亢不卑地应下:“好说。”
贺雀长叹一声,心中并不认同他这手段,委实太……锋锐了些。
他若早点开口解释,多半也能赢下局面,却绝不可能获得现今这样近乎一面倒的观众支持!节目之所有如此一波三折,竟是殷朝暮刻意为之的结果。再看他刚才的种种作为,先大打感情牌博得观众同情,再抹黑自己让观众愧疚,还顺道故意示弱,令何玉成得意之下现出丑态。可笑何玉成竟丝毫不知,几番叫嚣不仅没能为自己争光,反而极好的配合了殷朝暮,更将自己的水平不足暴露无遗。
他算终于看了个明白,原来从何玉成接下邀帖开始,三月扬州就被人家套住了。兜这么大个圈子,不过是赔上自家声誉为殷氏官府菜免费做宣传!
贺雀一想明白,困惑就随之而来,这魄力、这算计,当真是一个游荡在外四年的花瓶少爷能有的?还是说……是他背后的沈倦,终于要对何氏动刀子了?
显然,殷氏还不足以明着向何氏叫板,但若不是沈倦,又出了什么强中手暗暗站在幕后,起了野心,推波助澜助殷氏的花瓶少爷布下这一场峥嵘棋局。
牵心带肝(二)
别人的祝贺、恭维,彻底从耳朵里消散掉后,殷朝暮才想起自己一直在等的那个声音没有出现。他一路找去外面,胡师傅在后面淡淡喊住他:“少爷?你不是在找顾大少。”
殷朝暮张望两眼,看见陈大厨和那些小弟子们都迎了上来,却仍不见顾疏,值得胡乱摇头,漫不经心地问:“陈伯伯,顾先生呢?”
陈大厨不作他想,满脸堆着笑:“啊,他啊,他刚还在跟着我们一起看呢,好像后来有事,就走了。”
虽然知道两人一同奋斗,难免避不开这种时候。但当满庭掌声响起时,身边伴着的没有那一位,殷朝暮还是稍稍有点落寞。
大概是曾经太习惯有人陪着,所以向往荣誉与风光。现在努力得到了一点点肯定,就有闲心想七想八了。
顾疏也确实是想特意晾晾他,这才早不走晚不走,偏偏临到结尾时候走。屋外的天气已经回暖,顾家扔给他一个电台由着自生自灭,到现在开的车还是公司配的马六。
他和顾氏、和暮生都像在玩一盘游戏。暮生的游戏里他可以等下去,而与顾氏之间,他渐渐感觉自己耐性已不多。
顾家充分发挥了一掷千金的暴发户气场,占了半山首屈一指的一块儿地。之前上来的时候有顾禺开着好车带他,而现在,顾疏的马六理所当然还没开到富人区就给拦下来。
对方一直用怀疑的眼神盯着他,虽然点头哈腰有礼有节地一遍遍说着抱歉,但强硬地表示一定要层层打电话问清楚到底是不是顾家的人。即便如此,一个岗哨过去,开不出几十米,下一个保安就会再次拦下来。
不能相信顶级豪门的长子开一辆二十万的马六,也是正常。顾疏眯着眼,一手支着颐,一手敲在方向盘上,等他们再次打电话确认身份。
火红色的保时捷停在了马六车后。
保安瞬间恭谨了很多,为难地敲了敲车窗:“不好意思先生,请您先让出道路来好吗?后面是顾禺顾少爷的车子,这个……”
顾疏没废话,直接让开路,车身交错而过时,顾禺懒洋洋昭示着三分挑衅的笑意映在了玻璃上。“哟,这不是我大哥嘛。你们也太会办事儿了。我还道哪位敢开着马六挡路呢,瞧瞧,这一拦就把我大哥给拦下了,眼光不错。”
“顾大少是说这位……”保安有些惊讶,“抱歉,我们不知道这位是您……呃……”他们这些看门的下层员工根本不敢掺合乱七八糟的事,只得含糊过去。
“可别,这个顾大少我可不敢当。”顾禺眼睛闪着森亮的光,那副要笑不笑的样子简直活脱脱把嚣张、纨绔两个词诠释得淋漓尽致。“都记清楚了,我身边这位才是顾大少。”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顾大少,我们看您开的车牌号不在记录,也没有顾家的条子,指纹库里也没有多出一位顾家的少爷……嗯,我这就通知前面统一放行。之前给您添麻烦了,请您海涵。”
“没事,如果我能自己选,也不愿意姓顾。”淡淡地看了顾禺一眼,顾疏发动了车子。随后就听到一声冷哼,顾禺那辆火红的保时捷飞快地开到马六前面,绝尘而去。
保安尴尬地示好:“大少只要一直向前,每逢路口向左拐就是顾家。如果需要的话,前面任何一处岗亭都能为您指路。”
顾疏摇头,“不必。”顾禺不肯领路,欺他眼生,但之前来过一遍,顾疏心中早把路熟记在心。
进了门,管家行了个礼,带着他去客厅。顾禺在自己家中极其放肆,或者说他在任何地方都放肆得很,翘着二郎腿占了一整排沙发,一只手臂搭在沙发靠背上。见到顾疏进来,冷笑一声,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
顾老爷子戴着老花镜看报纸,很是和蔼地问了几句诸如“工作是否顺利”之类的闲话。顾疏听见问话就答上两句,不算太热络,却也没有太逆了老爷子心思。整个谈话谈到最后,跟商务会议已经没什么分别。
说实话,顾疏从底层爬上来,对如何回避不想谈论的话题已经掌握了足够的技巧,一直游刃有余。看似恭谨,实则让老爷子使不上力,拖到后来,顾老爹总算明白前面那些话都白说了,索性不兜圈子,直戳要害。
“你过了年,也该有二十五了。”
顾疏知道他也说什么,将茶盅放在桌子上,静等下文。果然顾老爹皱着眉往下接:“算起来,我在这个年纪,你母亲已怀上了你。之前你在外面瞎混,我管不着,但回来家里,我一定好好补偿!你自己说说看,有没有瞧得上眼的姑娘,凭你爹这一张老脸,还是能给我儿子说下来的。”
顾疏悠然望着外面渐渐下起的小雨,他老爹装作不在意地用眼角眯缝了好久,都没看明白儿子是什么意思。
于是操碎了一颗父母心的顾老爹只好斟酌片刻,再次开口:“过两天你何伯伯的大儿子结婚,跟我一起去。”
顾疏漫不经心道:“哪个何伯伯?我从不认识姓何的伯伯。”
顾老爹一颗急着抱孙子的心火热火热,连带着大儿子稍稍放肆的话都能忍了。咳嗽一声,继续试探:“就是何氏的董事长,做地产那个。他大儿子结婚,几位世交家里的千金也会出席,年龄大致和你也差不多。爸爸介绍给你,多认识认识,不是坏事。”言谈之间,不无对人家的羡艳:“唔,他家老大,比你还要小个一两岁呢。”
顾老爹对这位长子的态度,说起来颇多愧疚,这孩子心思又一贯藏得深,而且前段时间在大陆闹得满城风雨,他很怕顾疏到时候直接给自己拆台。
黑发的青年人听了这话,脊背往后一靠,从果盘里捡了个果子捏在手中上下抛,偏偏头,眼角微弯:“看来是要让您失望了。我心中没有瞧得上眼的姑娘,倒是有个瞧得上眼的小伙子。”他目光冷淡,嘴角挂着讽刺:“这人爸爸想必也清楚得很,就是您小儿子的至交好友、殷氏大公子殷朝暮。”
“荒唐!”
顾疏还是那副无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