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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喊不出,我所有的力量都在嗓子眼儿,任凭怎么努力发声,都只是一些类似哑巴、类似脑血栓患者的语障声音,那种声音不是一般的喑哑,不是一般的难听。
就这样,当俄罗斯莫斯科国家交响乐团在大连奏响圣诞音乐会的时候,当季米特里·奥尔洛夫先生用他雀跃的指挥棒兴致高昂地引领人们进入陶醉的时候,我看到我的爱人,我的妈妈,我即使是丧失了记忆都不会忘记的小晏躺在血泊之中,她急而短促地呼吸着,那么竭尽全力地呼吸着,似乎不把胸腔里的隔膜全部顶破就难以痛快。这一幕,我多么熟悉啊,除了鲜血,除了紧张的气氛和枪口,我们曾经在坐位向海的小屋里,在天蓝色的粗布大床上,每一次徜徉地游走,每一次哑然失笑,每一次轻轻地控制着冲动的燃烧,每一次不约而同地失控,就是这样,就是这样的……我依稀记得自己站了起来,然后又摔下去。
第二章 抚摸灰尘(118)
〈49〉
第二天,圣诞节,我醒的时候对面病人的亲属正在插花,花叶肥厚娇艳地绽放在玻璃花瓶里,在素净的病房这瓶生机勃勃的鲜花尤为显眼。病人是个小女孩儿,估计她的岁数坐车都不用买票,她更喜欢卡通图案的圣诞卡片,始终展着卡片听着“铃儿响叮当”的单弦音乐,看也不看鲜花一眼。
我可能就是被小女孩儿手里那张会欢快唱歌的卡片唤醒的,我定定地看了看小女孩,红扑扑的脸蛋,两条马尾辫上还系着一跳一跳的弹簧小熊,真可爱啊。
柳仲当时背对我正在发短信,我还以为她是我姐了,张嘴叫姐的时候感觉嘴唇疼了一下,好像有很多细小的伤纹同时干裂,一直裂到嘴角。
柳仲听到我的声音立马180度大转头,我都能感到柳仲的颈椎被她生硬地扭出脆响了,她也不管它,迫不及待且欣喜若狂地说,小阳,哎哟我的老天爷啊,你可醒了,你可吓死我了你知不知道,头疼吗?有没有想恶心想吐的感觉?你姐在楼下呢,你等等,我打电话叫她上来哈!
我看着柳仲娴熟地按着手机键盘,病房里的病人和陪护家属都看过来,他们的眼神都很和气,好像我醒了他们也很高兴的模样。我用打着点滴的那只手的胳膊肘和另一只用得上力的手臂提了提身儿,我说,柳仲啊,我姐在楼下干嘛呀?柳仲跟我摆摆手,她拿着手机说,小阳醒了,你跟小雨姐,那个,你们上来一趟吧!然后柳仲挂了电话,她双手撑着床沿看了我几秒,虽然这几秒里她没有说话可却让我觉得那么意味深长。我说,你干嘛?柳仲咬着嘴唇,她说,小阳啊,你没事儿,打打点滴,等拆了线就好了,照样厉害,照样生龙活虎、百变金刚,你,你别害怕。
我看到柳仲的眼眶里慢慢积出一弯泪水,她自持地低下头。我重复说,你干嘛呀?柳仲终于忍不住,她的脸上聚满哭的纹路,她说,小阳啊,大夫说,大夫说季晏挺危险的,差一点儿造成贯穿就伤到心脏,现在手术的麻醉都过了,她也不醒。刚才,我和文文到季晏家里去了一趟,家里没人,那个,你不是知道季晏她妈单位的电话吗,是不是打个电话告儿他们家一声,万一,出个三长两短……
柳仲说“万一”的时候眼泪应声而出,我看着她,看着她,然后脑里忽然出现小晏呆滞着掼倒在我面前的情景,就像VCD的慢放镜头,镜头里很多警察,很多枪口,很多血从小晏的身下流淌出来。我被吓得一跃而起,柳仲赶紧抱住我,她说,小阳啊,其实不要紧,其实根本没有大夫说得那么严重,大夫他妈的都没边没影,他们当然往厉害里说了,要不医院哪儿挣钱去呀,是不是?那大夫还说你有脑震荡呐,你这不都没事么!所以说他们的话不能当真,你别当真哈。
柳仲这会儿讲什么我也听不进去,我也没穿鞋就下了床,把挂点滴的架子都拽倒了,柳仲从后面拉住我。她央求说,小祖宗啊,你听我说,你听我说好不好,季晏没事儿,真没事儿……我干脆撇开柳仲,高一脚低一脚地往外头走。这时候病房里有好心的陪护赶紧跑过来帮忙拦我,我声嘶力竭地骂他们滚,把他们统统推开,我的头顶因为激烈的挣脱疼得好像炸开了一样。我趔趔趄趄地扶着医院走廊的墙壁,就感觉两脚插在厚厚的淤泥里那么异常难行,这样没走几步,柳仲再一次抱住我,好几个大夫和护士也都小跑过来,我听见大夫跟护士吩咐说打支镇定什么的。然后不等护士有所反应,我就被迎面而来的叶雨劈头盖脸地甩了一个耳光,她的这个巴掌把医生护士都惊得杵着不动弹,还有刚才站在病房门口的陪护亲属也都抻长了脖子看热闹似的。不知道是不是被打疼了,我的眼泪马上流出来,其实那个时候我想追问叶雨的话有太多太多,但我只喊了一声“姐”,我只喊了一声姐,就已经哭得不能说话了。叶雨默默地把我搂进怀里,她的肩膀不能控制地颤抖着,她紧紧抱着我,只字没说。
当天晚上,公安局就来了两个警察找我和叶雨问话。当时像白天一样,叶雨跟文文在楼下的隔离病房焦急地等待着小晏清醒过来,柳仲则陪着我,我们好像两个哑巴似的干瞪着眼没有话说,偶尔电话响了,柳仲也都出去讲。
医院腾出一间办公室,办公室就在我那间病房出门右拐,护士把我领过去的时候,叶雨已经坐在里面了。护士挺负责地跟两个警察说,病人目前不适宜用脑,现在是休息时间了,你们尽量早点结束,明天白天可以再过来。两个警察和和气气地点头,说,知道了,谢谢。
两个警察可能把我和叶雨当成受害人或者良好市民,我们也确实是受害人和良好市民,我们甚至是高业持枪伤人这个案子的重要线索和目击证人,也许正是这样,他们问话的时候态度听上去挺友好的。两个警察一胖一瘦,一个问一个做笔记,分工明确,心平气和。至少,最初是心平气和。
第二章 抚摸灰尘(119)
胖警察点了一根烟,首先表明来意,他说,我们是市局刑侦大队的,我姓李,今天过来主要是想了解一下情况,你们有什么说什么,不要有所顾忌,好不好?那么,现在咱们就开始吧!
胖警察:先说说你们俩,你们之间是什么关系?
叶雨:她是我妹。
胖警察:谁是你妹?
叶雨:吴小阳。
胖警察:嗯,你是怎么得知吴小阳被人绑架在中山公寓的?
叶雨:是季晏打电话给我,是她告诉我高业把吴小阳绑架了。
胖警察:你当时在哪儿,她在电话里具体怎么跟你说的?
叶雨:我当时跟我男朋友在出租车上,当时准备去听音乐会。季晏说她打电话给吴小阳是高业接的,高业马上会去星海广场接她,我们在电话里定好了一个地点,就是星海广场外面的小喷泉边儿上。我们在那儿见了面,后来接季晏的车就开到了中山公寓。
胖警察:也就是说,你和你男朋友是跟踪过去的?
叶雨:嗯。
胖警察:当时为什么没有报警?
叶雨:当时没敢报警,害怕报警闹出人命。
胖警察:报警出人命?不及时报警才出人命呐!啊,先不说这个。那么,跟踪不可能一直跟在屁股后边儿吧,那样肯定得被发现,你们看见对方的车开进中山公寓,看见走进A栋,可对方具体藏在哪个屋的,你们是怎么知道的?
叶雨:接季晏的车没到星海之前,我把我的手机给了季晏,我让她不要慌,到了以后找时机往我男朋友的手机上打电话。当时,我们考虑到她可能没有机会打电话,我们随身也没有笔,后来,我把口红给了季晏,我让她沿路做记号,随便画在门上或者墙上都行,我让她不要害怕,到了以后尽量拖延时间,尽量拖住高业等着我们。
胖警察:噢,害怕报警闹出人命,然后你就怂恿受害人去中山公寓,羊入虎口?
叶雨:不是的,我没有怂恿她,是她不主张报警,我们当时并不知道高业在中山公寓,具体情况也不知道,害怕一旦报警惊动了他们,一旦他们撕票杀人什么的,就没敢报警。
胖警察:这绑架自古都是为了钱,犯罪嫌疑人应该联系吴小阳的家里要钱才对呀,为什么却找季晏去中山公寓呢?既然犯罪嫌疑人已经向受害人透露自己把吴小阳绑了,受害人还会同意去中山公寓?这不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吗?不符合逻辑啊?嗯?吴小阳,你别不说话,你当时跟他们在一块儿,肯定知道更多,给我们说说。
胖警察望了望始终缄默的我,望了半天见我也不吭声,转过去又跟叶雨说,那个,让她想想,你继续说,犯罪嫌疑人跟受害人是不是有什么关系?干嘛冒着风险硬要接她去中山公寓啊?
叶雨:犯,其实犯罪嫌疑人一直在追求受害人,受害人一直没有接受,他绑架可能不光是为了钱,可能是想受害人主动去见他吧!
胖警察听了跟做笔记的瘦警察迅速交换了眼神,然后胖警察恍然大悟地说,哦,原来是这样。
叶雨:嗯,是这样的。季晏和我妹是同学,她们学校的宿舍冷,她们就出去租房子住,高业一直追求季晏,他最初也许是去绑季晏的,结果她不在,所以绑了我妹。
胖警察:嗯,这些只是你的猜测,不要随便乱猜,我们是讲究真凭实据的。那么,当你进去公寓的时候,你都看见了什么?
叶雨:啊?我是跟你们警察一块儿冲进去的呀!当时,我们确定了他们藏在A栋303之后,我男朋友让我去找那里的警卫和保安,让我去报警,他就把门踹开,跟他们打……
胖警察:也就是说,当你和中山区桂林派出所的民警赶到公寓的时候,受害人季晏已经中枪了,是不是?
叶雨:对。
胖警察:是不是可以说,犯罪嫌疑人枪伤受害人的时候,除了他的同伙,只有你男朋友、只有吴小阳他们两个人看到?
叶雨:对。
胖警察:嗯。吴小阳,你能把当时的情形说说吗?
胖警察:吴小阳?
胖警察:啊,我们听说了你的同学目前还没有脱离危险,她还那么年轻,多冤呐!作为你,同样都是受害者,你应该把知道的告诉我们,我们才能将犯罪嫌疑人绳之以法,你说对不对?你们租住的房子我们的人已经过去了解了,昨天晚上到底一共几个人跟你在那儿发生打斗?那么,犯罪嫌疑人到底是冲着你去的还是冲着你的同学去的?吴小阳,你想一想,从他们绑你去了中山公寓一直到你见到你姐见到派出所的民警,这中间他们都说过什么?做过什么?有没有其他的陌生人去取过什么东西?你仔细想一想,犯罪嫌疑人有没有提到毒品提到摇头丸之类的买卖?包括在电话里,有没有说起过?
第二章 抚摸灰尘(120)
叶雨听了胖警察的话吓了一跳,她霍然抬头问,毒品?高业贩毒?
胖警察点了一根烟,他那口大黄牙估计都是玩命抽烟抽出来的,从我坐进这间不足十平米的办公室,他的嘴就一直冒烟,一直冒,可怜我和叶雨无法过滤地呼吸着他的二手烟,瘦警察也可怜,被熏得时不时地咳嗽。
胖警察看看满脸惊色的叶雨又看看我,他苦口婆心地说,吴小阳,你的同学生死未卜,你不乐意再回忆昨天的事情,不乐意跟我们谈话,我们都能理解你。但是现在关系到的问题不单单是你和你的同学被绑架被枪伤,现在你坐在我们面前也不单单是一名受害人,我们从犯罪嫌疑人窝藏的中山公寓里发现了大量海洛因摇头丸之类的毒品,你作为大连的市民,你必须向大连警方提供你所知道的一切。我希望你能明白!
胖警察从手包里拿出两张A4纸,先是把第一张纸递给我,见我没有接的意思,干脆塞我手里。我心不在焉地看了看,A4纸上印着高业的上半身照片,尽管是黑白照片,不过眉目轮廓反倒真切清楚。
胖警察把烟碾灭,又把第二张纸递给我,他说,刚才那张纸上的人你认识吧?那个人就是你们称之为高业的人,高业叫高万里,二十九岁,籍贯深圳,97年在广东汕头市两次贩进海洛因两万九千克,翻船之后逃逸至今。早期,他在黑龙江的北部地区呆过,去年在哈尔滨,今年春节才流窜到咱们大连,他整过容的,这张照片才是他本来的样子,这个人特别有毅力,为了逃避法律制裁,为了重操旧业,两百多斤的体格减成现在这么骨手骨脚。
叶雨O字形的嘴巴张了半天望着胖警察,然后又拿过照片直愣愣地看,我想叶雨是吓着了吧,因为当我看见高业本来的模样我也吓着了,他很胖,很■的那种,不过眼神跟我认识的那个高业一样,一样的深邃,一样的透着智慧。
胖警察接着说,高万里的弟弟叫高千鹏,小名叫明子,他们是单亲家庭,从小吃了不少苦,因为母亲跟人跑了,父亲常年病榻不起,他们都没读过什么书,可以说都没受过教育,是文盲。
高业是文盲?高业那么精明那么剑戟森森的一个人,他是文盲?这到底是对现代文化教育的讽刺还是赞扬啊?我想这应该是家庭背景对一个人的致命影响,这值得我们反躬自问反复思量。
胖警察继续说,我们目前掌握的这些都是从广东的省公安厅那里获取的,我们现在怀疑高万里在境外有犯罪组织,我们的办案人员在中山公寓也搜出了境外的护照和旅行证,从有效日期来看应该是刚刚申办下来的。在仓库,就是吴小阳你被关禁的那间仓库,那里面存放了大量的海洛因、摇头丸、现成的注射剂,那些毒品据犯罪嫌疑人管风交待,12月26号晚上,也就是明天晚上会约地点进行交易,他只知道对方一直和高万里通过电话联系,并没有见过那个人,也不知道那个人是谁,他们每次出货收货的时候高万里都会特别小心,从来都是和弟弟高千鹏两个人行动的。而管风和另外两名犯罪嫌疑人只不过是跟着混饭吃,他们主要的工作是带着那些受高氏兄弟控制的吸毒女子去宾馆、旅馆、歌房以及酒吧之类的娱乐场所搞色情交易,说白了,就是拉皮条的。管风现在向我们主动交待是希望政府能够给予从宽,他的话应该不会假,可是他光知道这场交易的大略,他连高万里交易使用的专门电话和买货人的电话都毫不知道,高万里的嘴也始终撬不开,高万里这小子尽管贩毒卖毒,不过却不碰毒品,他不吸毒,也不准手下的人吸毒,这小子心理素质极好,跟闷牛似的,随便你审,随便你问他,死活不承认那些毒品是自己的。目前,以我们掌握的情况,瓮中捉鳖还不够十拿九稳,但是交易的时间已经迫在眉睫了,吴小阳,你仔细回想一下,你跟高万里在一起的几个钟头里,高万里也好,高千鹏也好,他们有没有跟人通过电话,有没有说到明天交易的时间地点或者是别的什么的?例如称呼,如何称呼对方?你仔细想想。
没。
你想想。
没有。
他们一个电话都没有听过?
没有。
好,那这个问题等你回去再想想。你先把高万里去你租住的房子绑架你,以及高万里在中山公寓向季晏开枪的整个儿过程,给我们说一说吧。
对不起,我都记不得了。
胖警员:吴小阳,你不要害怕,把经过讲出来,我们也好有证据起诉他们,高万里迟早会被押解回广东,你不希望你受伤的同学这么冤吧?她那么年轻,要不是因为你,人家也不会去什么中山公寓,人家也不会闹得现在这样昏迷不醒嘛!把真实情况告诉我们,就算是帮了你的同学了,怎么样?说说吧!
第二章 抚摸灰尘(121)
她会醒,等她醒了你们可以直接去问她,干嘛非问我呀,我不知道!
胖警察再次点燃一根烟,无可奈何地看我,做笔记的瘦警察挺火的,他把钢笔帽狠狠地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