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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唆使一些地痞流氓天天地到门前捣乱,抹了屎尿在她门口,还打了她的仆人阿贵。这些年来,她受尽了那些恶霸的欺凌,不得不再去讨好地位更高的官僚们来保护她。这些官僚们又岂是善良之辈?她看透了、看透了!
“哦,汪先生,前些日子,我亲访半野堂,会见了钱牧斋先生……”如是语调很平静地对汪然明说。
“见到了钱牧斋?他还好么?听说,这几年他又有出山的可能性了!”
“出山不出山,我可不太清楚。他么,他—;—;还好……”如是凝眸一笑,眼睛里充满了迷惘。
突然间,他明白了。
“他—;—;他、他……他是挺好,是挺好。”
他想说,钱牧斋已经是一个六十岁的老头子,家里还有好几房小老婆,你为何选中了他?他又想问,你知道吗?崇祯十年,温体仁指使张汉儒揭发钱牧斋不法五十八款罪状,他有上百个奴婢,逼奸良人妻女,把持官府,夺人田宅,勒索地方大户,操纵考试词讼,霸占湖利强要渔船网户纳常例,毒杀和殴杀平民等等,几乎是无恶不作,你择婿的结果为什么偏偏选中这么一个品行恶劣之人?汪然明嚅动着嘴唇,却把这些话硬吞了下去。柳如是这么一个何等聪明的女子,她对钱牧斋的这些情况岂能不知?唉,自己差点儿说出一些傻话来,她的抉择必定会有她的道理。他把许多许多的疑问埋藏在心里,怔了一会儿,又说:
“他,是挺好的……唔,唔,你,决定了么?”
“决定了。”她的嘴唇上凝结着冰冷的微笑。
汪然明有些茫然,他的胖呼呼的脸上残留着不知所措的尴尬笑意,有一道黑洞洞的深渊突然把他跟她隔开了,他俩彼此能看到对方的神情,抬一抬手,就能互相接触,可是,却隔一道深渊,却不能两心相通。汪然明清楚,他与柳如是之间不可能有爱情,只是一种深厚的友情。他同情这个飘泊不定饱尝人间辛酸的小妹妹,这个“女弟”,真心诚意地想帮助她,使她的生活能够稳定,有一个较好的归宿。她呢,对他的真挚情谊,尽心维护,是从内心深处感激的。她在窘困的时候,总是向他求救,甚至向他呼吁:“望先生速图一静地为进退,最切,最感。”现在,她突然又甘心为钱牧斋做妾了,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她不想告诉他,他也不想问。他过去仅仅把她看成一个可怜的柔弱女子,那真是大错特错了。她的那又黑白分明的凤眼里,有两汪深不可测的潭水,里面有仇恨,有讥讽,有悲哀,有冷漠……都有什么?谁也说不清楚。
汪然明木然地瞧着她。她凄然一笑,又喃喃地说:
“是啊,决定了,决定了……”
在罗水泊的描写间,常有宋英夫的一些批注,或者附以整段整段的辅助描写,其中有些是很精彩的,我就把它们都保留下来了。这些文字,再与我自己的议论及描写搀和到一起,必然会给读者以斑驳陆离的感觉。
我对柳如是这个人逐渐感兴趣,还是由于罗水泊。
那时,我们俩在西南联大念书,恰巧,住在一个宿舍里。其实,我俩的性格与秉性是大不相同的。他思想机敏,灵活好动。不过,他的记忆力强,读的书也比我多得多,往往我要花三、四天才能读完一本书,他只要花一天多时间即可读完了,还能摘录下所需要的资料。这大概是由于他出身于宿儒世家,有极深的国学根抵,以后又在教会学校读书,英文与法文都很好的缘故。他有一次却认真地对我说:“英夫,我可能并不是真正做学者、教授的材料,因为我的心眼太活,不甘于去死读书……”
罗水泊有一段时候忽然对古物喜好起来,常跑一些古玩店,去玩赏那些名人字画,砚石印章,古镜古钱等等。他还拉着我也去逛。我对这些玩意儿也颇爱好,我们是学历史的么!我却不像他那么痴迷。说实活,真痴迷了这些玩意儿,总忍不住掏钱买。我们都是穷学生,千里迢迢来到大后方,一日三餐尚不果腹,哪儿有钱呢!没钱去买,光瞪着眼睛欣赏,心里痒痒得慌,像一个人饿得肚子咕咕叫,却隔一层玻璃瞧别人大开筵席吃鸡鸭鱼肉,光有流口水的份儿!罗水泊这人却有一股傻劲儿,他瘾上那些古董,总禁不住诱惑,要掏钱买个一两件。为挣钱买那些玩意儿,他给一些刊物写稿子,翻译书,利用课余时间当家庭教师,还把家中新寄来的棉袄也卖了!我劝过他:“你何必花这些冤枉钱呢?真正的古董你未必能买得起,你买的是那些玩意儿,说不定是假货呢!”他却瞪起眼睛,呼哧呼哧喘着气说:“就是假的,我也甘心!我喜欢嘛,上了当,我也甘心!”他这个人就是这样,从来是撞上南墙也不回头的,我也就懒得再劝他了。
罗水泊有一回给胡风主编的《七月》写了一篇很长的论文,论述明朝厂卫特务统治,得了一笔稿费。他买一块青田石书镇,据说是柳如是遗物。这块书镇长两寸半,刻着山水亭树,颇工致小篆款曰:“仿白石翁笔”。另一面则镌刻着:“崇祯辛已畅月柳蘼芜制”。这块青田石书镇看起来平淡无奇,不过据水泊说,仔细看起来,闪着幽幽的绿莹莹光泽,深沉的储灰色中有着细细的条纹,充满着一种粗糙又细腻的美,冰凉光滑的石面,一片灰色雾霭压抑着沉重的叹息,似乎凄凉的泪水滴落在刀刃上那样寒冷。我说罗水泊你太敏感,我怎么没有这样的感觉呀!罗水泊一个劲地说,找一找看,找一找看,找一找就有这种感觉。以后,我也没有去找这些乱七八糟的感觉。我只是听他讲那些柳如是的奇闻轶事极感兴趣,我认为她是一个极有性格,心理又很复杂的小女人,她蔑视那些封建礼法,常常做出一些大胆的举动,她有点儿像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那个妓女娜司泰谢,把装着十万卢布的纸包扔进了壁炉。她们的心理都是一样,因为她们都是被污辱与被损害的人,都看透了这个虚伪的社会,也看透了那些包裹着道德外衣的绅士。我有一个可笑的想法,陀思妥耶夫斯基若是生在中国该多好,我一定建议他写一本关于柳如是的小说,他一定会写得很精彩的!
陈寅恪教授写了厚厚三大本《柳如是别传》,约八十二万字,引用了许多的史料。陈先生是我在西南联大时的老师,他学识渊博,治学精神严肃认真,引用史料翔实丰富,这都是我所钦佩的。他的确对柳如是有所偏爱,称其为“女侠名姝”,企图为她“辨诬”,所以,对一些野史中所记柳如是的“丑闻”,就很少辑录了。这也是陈先生受传统的士大夫思想的影响使然。陀思妥耶夫斯基认为,人生下就是双重的、矛盾的存在,这个观点是对的,这也是解开“柳如是之谜”的一把钥匙。黄裳先生写过一篇文章《关于柳如是》,写得比较客观,写出了柳如是这个人的复杂性:
“外面的流言,多起来了。明清易代之际,野史笔记特别喜欢记载有关如是的佚闻逸事,她一时竟成了新闻人物。大抵和牧斋关系密切的人还肯说一些好话,此外大量的则是丑闻。我想,这也不一定是造谣。
“黄淳耀这位老夫子,在钱牧斋家里作西宾,如是要和他诗简唱和,吓得他要卷铺盖逃走……野史中记柳如是养着不少‘面首’,随时更换,一旦厌倦了就赶走甚至杀却。又有一次她的一个相好被捕下狱,钱牧斋十分不安,立即出面保了出来,说不然就会使柳如是不欢。我想这些事即使有些夸张,但却假造不出来的,它们倒是揭露了钱柳之间的真实关系。”
这也是一种生活。我相信,柳如是这时的心境是极为苦闷和颓唐的。她结束了飘泊生涯,为自己“图一静地为进退”,她却得到了什么呢?是更深刻的无聊、孤寂和痛苦……她这时养“面首”,大概不是为了性欲的需要,更多的则是一种“嬉皮士”行为。她看不起这个堂而皇之的上流社会,看不起貌似庄严实则腐朽的封建礼法,她要在他们面前玩一曲“摇滚”,甚至来一出“脱衣舞”!
可能我对柳如是的描写仅仅是一种虚幻的想象,陈先生绝对不会同意的。
柳如是还有一面唐镜,背铭曰:“照日菱花出,临池满月生。官看巾帽整,妾映点妆成。”她喜欢面对着茶褐色的铜镜缓缓梳理着自己的长发,两片丰润的小嘴唇半张着,镜中一个极为朦胧迷离的影子一闪又一闪,光泽柔美的黑发就像水母的长髯一般轻轻拂动,一道琥珀色的光沉沉地飘来荡去。恍恍惚惚她又觉得自己是一条神秘的黑鳗鱼,正在水里游呀游呀,谁也捉不住的。
又有一道朦胧的黑光一闪,她凭下意识发现来人了,而且知道是牧斋,只从嗓子哼一声:“嗯?”
牧斋不得不闪身而出,他知道如是不允许他在她梳妆打扮时窥探的,曾好几次向他发脾气,他心里不由得发慌:“没,没什么……”
捏着梳子的手不动了,铜镜里游动的黑鳗突然凝固住了,柳如是也没有转身,只是漠然站在那里兀自不动。
牧斋的脸上出现了尴尬的神情,嘴唇轻轻蠕动,花白的胡子颤抖着,刹那间,他忽然想起一个很好的话题:“我,我是有一件急事找你……是徐公子的事。我让他们去找了常熟知县,要求保人,这一任知县是才上任的,和我没有什么渊源,只不过看我的面子上,还是答应放人了……只是比较勉强……”
“哦?要钱?”他听她低柔的声音,极轻极轻的,仿佛空气中发出的音响。
“他一个小小的知县,敢要我的钱?”钱牧斋精神抖擞地说:“他要不要纱帽了?凭我一张片子,他就得放人!不过……他说,徐公子殴毙人命,是桩大案。常熟县是呆不住的,要徐公子出外躲避一年半载……”
柳如是小巧的鼻翼动一下,轻微一哼,垂下眼睑。
“也就只好这样了。”牧斋双手一摊。
“噢。”柳如是还是没有转身,梳子一划,丝绸一般的黑发在细腰肢旁飘过,发梢上似乎散发着馨香。牧斋心荡神驰,很想在这儿多赖一会儿。
柳如是却又发话了:“没事儿了吧?我要梳头。”前些日子,柳如是给牧斋订了规矩,她在梳妆打扮时,未经她允许,不准随便闯入房间。他看到柳如是并没有发火,已经心满意足了,忙解释道:“我是有急事,才来找你的……没事儿了,我走了。”见如是眉梢一动,牧斋赶紧抽身出去。
柳如是轻蔑地一笑,她又拿起梳子在头发上梳过来梳过去,琥珀色的水里一条灵活的黑鳗游来又游去,足有半个时辰才梳完。
放下梳子,忽然看见了妆台上放着的那块鹅卵石,有鸡蛋那么大,光滑圆润,很可爱的。如是过去将鹅卵石紧紧攥在手掌心,一种冰凉的感觉像通电从胳膊直传到她的心里。
崇祯十三年,她与钱牧斋结婚后,去浙江旅游一遭,又回到常熟,船已经准备靠岸,她正指挥着丫环仆人们收拾行李,忽然,她听见船头“呯;、呯;”几声响,开始她没有在意,又听见船夫大声呼喊,接着,“劈里啪啦”一阵瓦雨石雹落在了舱顶上,落在了甲板。一个管事慌恐地大喊:“不要砸!这是钱大人的船……”更急骤的石块瓦块像雨点落下。还听见隐约的喊声和笑声,“砸的就是钱大人!”“砸你们这些不讲礼义廉耻的淫夫荡妇!”钱牧斋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他愤愤地一拍大腿,“岂有此理!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惹到我钱谦益头上了!我去看看!”可是,他刚一露头,密集的石块瓦片飞来,一块瓦片击中他的额头,肿出一个青包来。钱牧斋又抱头逃回船舱,急促地喘着息说:“不要靠岸啦……先把船开走吧,别理睬那些混账们!把船开走吧!”
柳如是却悠然走上甲板,瞟了岸上的人们一眼,低头在甲板上的石块瓦片里寻找着什么。钱牧斋急得大喊:“如是呀,回舱里吧!会砸着你的。”柳如是却仍然冒着石雨瓦雹在那儿啪拉着,一块石头砸在她肩膀上,她的身体微微抖了一下,又只一块石头砸在她腿上,她几乎闪一个趔趄。钱牧斋急得去扯她,她却从石块瓦片堆里捡到了一个鹅卵石,举起来笑着说:“哈,这块石头正合我意。”
钱牧斋和仆人们都莫名其妙,不知她要干什么。柳如是拿着这块鹅卵石,又走回船舱,笑一笑说:“拿回去,留作纪念。”周围人们一怔,又都笑了。
就是这块鹅卵石,滑溜溜的,茶褐色中间又夹几道蛋青色的花纹。
噢,我想起来了,罗水泊买下的那块青田石书镇,后来经专家鉴定,确实是柳如是遗物,是真正的古董。可是,罗水泊买到没过一年,由于经济窘迫,又转卖给西南联大的一位哲学教授,那位哲学教授是按原价给的钱,这大概是罗水泊收藏古物的历史生涯中惟一没有赔本的一笔买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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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宋英夫倒背着手,皱着眉头,在房间里转来转去,又时不时瞥一眼屋中摆放的那个蒙着蓝布罩的鸟笼子,他直到现在还没有拿定主意。
养不养这只百灵鸟呢?
他喜欢听百灵鸟嘹亮而宽广的鸣声,悠长,又带些颤动的婉转音律,好像打破了凝滞的空气,给他带来一股新鲜的活力。不知怎的,他想起了草原,那越远越美丽的绿色海洋,又点缀了千万朵各色各样的花朵,蓝色的花、粉红的花,金黄色的花,淡紫色的花……它们飘浮在娇嫩的绿草丛中,就像海面的彩色泡沫。风抚摸着草原辽阔的胸脯,在灿烂的阳光照耀下,草的波浪上折射了最奇妙的光彩,它向蔚蓝色的天空欢笑。
忽然,有一只百灵鸟飞起来了,犹如一支利箭飞向天空。它迅速地扑扇着翅膀,转眼间就融入一片一片白云之中。因为,它本来就属于天空,属于草原的,它那悠长而悦耳的歌声也是属于它们的。一九五五年他与罗水泊随一个由作家、学者组成的参观团去内蒙古的锡林格勒大草原去访问,见到在一座小沙丘上栖息了数十只百灵鸟,它们在一起竞相鸣叫着,不断抖动双翅,清脆而甜美的鸣叫声仿佛只有从一望远际的草原里才能滋生出来的。他们十来个知识分子凝然不动,傻呆呆立在那儿,聆听着百灵鸟的鸣叫,似乎身子稍动一动,就会将绝美的啼鸣吓跑。一会儿,他们才见那些茂密的草丛一阵簌簌响动,鸟儿们一窜一窜,迅捷地窜向空中,刹那就变成了一小片黑点,飞走了。他记得,一位老作家用手攥住了胸口的衣服,喃喃说:“噢,噢……这才是音乐,天堂的音乐!”罗水泊也说,“是呀,鸟儿的歌声永远是胜过人的歌声……”
当然了。
这只百灵鸟是他的一个学生出国留学前送他的,据说是很名贵的,名贵在哪儿呢?是它们的“叫口”特别好,会叫多少多少“套数”,又有多少音节。听他的学生说,他的这只百灵鸟在“靠口”时,也就是刚学习鸣叫时,他委托朋友将这百灵鸟专门带到南京,那儿有“叫口”本领特别出色的百灵鸟,优美的“叫口”已传了四代人了。鸟的主人还轻易不肯将宝贝的鸟儿示人,他托不少人情,又花了一千美元,才在养主的家里“靠口”了三个月,也并未学成全部的“套数”。他听着那个学生吹着,又听着笼里的百灵鸟婉转动听地叫着,心里有些不以为然,他觉得这只百灵鸟的音律过于娇嫩,远远不及他们那时在草原听到那群野百灵鸟的鸣叫声嘹亮与激昂,真好像是一位牧民歌手在引吭高歌,有那么一股浑然天成的味道。而送他的这只百灵鸟呢,却像矫揉造作的流行歌曲的歌星们,捏着嗓音扭搭扭搭在唱。
不过,怎么说,这只百灵鸟仍然给他寂寞的晚年生活带来了乐趣。他走过去,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