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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求你,求求你,如是,我的如是啊……”他嘴里喃喃地说,两只手搂住她浑圆的肩头。他干枯的手指触摸到了柳如是有点汗湿的热烘烘的丝绸内衣,感觉到她成熟身躯的柔软曲线。“我求求你啦……”
“你把灯吹灭,我才脱衣服。”柳如是仍然用那种坚定甚至带些冷酷的语调说。
“那,那,那……把灯捻得暗一些,行吗?”钱牧斋用哀求地目光望着她,嗫嗫嚅嚅地说。
“不行!把灯吹灭。”柳如是冷冷地凝视着他。
灯灭了,她慢慢吞吞地脱着衣服。在黑暗中,钱牧斋躺在一边,静静聆听着窸;窸;窣;窣;脱着衣服的声音。他轻轻喘息,翕动着鼻翼,急切嗅着她那暖烘烘的肉体气息。透过黑洞洞的夜色,他也隐约窥见了她那丰满雪白的肉体在面前晃动着,这一切使他心荡神驰。可是,他却躺在那里无所作为,刚才柳如是那冷冷的一瞥,他觉得有一种奇异的力量使他被压扁了,他变得猥琐和怯懦,只能老老实实接受她的鄙夷,接受她的讥诮,接受她的玩弄。他自己仿佛不再是一个男人,不再是一个“东林领袖”、“文坛祭酒”,不再是家财万贯的卸任礼部右侍郎兼翰林学士,而只是一个可怜巴巴的糟老头儿。他觉得灭了灯也很好,他可以在黑暗中咀嚼自己。而不是暴露自己,他又心安理得了。
“如是,如是,哦,我的如是……”他喃喃道。他们互相搂在一起。他感觉到她的湿润的嘴唇,滑腻的肌肤,他的欲火难耐。但是,他又明白地感觉到,这只不过是片刻狂欢,所有做爱的细节都不过是按部就班进行,她和他的中间,似乎永远有一层难以剥掉的隔膜。他占领的永远只是一个肉体,而不是一个新的隐秘天地。在肉欲激情的痛苦中,他吻她的头发,用舌头舔她的额头和眼睛,咬她的耳朵,使劲吮吸她的乳房,浑身大汗淋漓,像一头疲惫喘息的老牛,拼命向前拉着犁,想把土地耕得更深、更深一些……他却未从她的肉体里得到任何回应,没有颤怵,没有呻吟呢喃,只像一头驯顺的绵羊默默忍受地躺在他身边。
她爱他吗?这很难说。也许,她不是非常厌恶他,就已经足够了。她的那些老练而冷漠的动作,仿佛又进入了职业化的做爱程序,他的身边是一个没有性欲激情的裸体,没有恐惧,没有兴奋,也没有青春的活力。虽然,她比他小三十岁,只有二十七、八岁,可是,他却更像个小孩子,迅速地翻过一页又一页阅读着她的肉体,他从中体味到了她过去的身世,她的秦淮卖笑生涯,她现在的复杂矛盾心理,她所有的一切的凝聚。正是因为如此,他敏感地发现她更具有无限的潜在吸引力。他甚至巴望她那具有物质形态的肉体消失,变成潺潺小溪流走,或者是像一股瀑布飞流而下,他实在受不了她现在这个样子。她冷漠的肉体不仅失去刺激他的能力,而且充满蔑视,凄楚和讽刺的威压,使他愈来愈兴致索然。
“你打我!你打我呀!”钱牧斋气咻咻说,“你狠狠地打我两下!打我两下……”
柳如是没理他,缓缓呼出一口气。他扑上去哆嗦着抽搐成一团,她用力推开他,他呻唤着又一次扑去。她使尽浑身气力把他翻转过去,他又翻转过来,他紧紧搂住她的脖子,箍住她细细的腰,他俩像一个碌碡在床上翻来滚去,忽然,她使劲抽了他一个耳光,又抽了第二下,又抽了第三下。火辣辣的疼痛刺激了他,胸腔里涨起汹涌鼓荡的潮水,他一手抓住她的乳房,使劲地掐着捏着。她又要使劲推开他,怎么也推不开,她又使劲揪扯着他的瘦骨嶙峋的身体,他呻吟着:“好啊,太好啦,你打呀!狠狠地打呀……啊,太好啦!”她又狠狠抽了他一个耳光,他激动地啜泣起来,一股无法遏止的欲望催他紧紧搂抱着她那光滑的身体不放,一直把她按纳进自己的肋骨里,使自己身体整个破裂。她的下巴颏扬起,硌疼痛了他。她又狠狠扬起一巴掌,清脆地抽打在他的胸脯上。他的浑身像是遭到电击一样,一阵快乐的颤怵把他仰倒了。她却立刻爬到他的身上,用力抽打着他的脸,抽打着他的胳膊,抽打着他的两肋,抽打着他的下腹……他开始是疲惫无力地把脑袋别在一边,任她狠狠抽打着,嘴里嘟嘟哝哝不知哼唤着什么。清脆的抽打声音,她的美妙手指在他肉体上的接触,还有她身体重压的疼痛感,使他衰弱疲惫的身体忽然旋起一股风暴,席卷了他瘦弱的四肢席卷了五脏六肺。他咆哮起来,像一只豹子翻跃而起,从头发到和指尖到脚趾甲都充满了精气,他又像一个年轻人似的有了青春活力……
一切结束了。他俩都疲惫不堪地躺在那里,彼此静悄悄地不吭一声,甚至克制着自己的喘息和咳嗽。他们一动不动,倾听着自己心房搏动的声音,倾听着隐约断续的虫鸣,忧郁苍茫的夜色包围着他们。
第二天早晨,柳如是在镜前梳妆打扮,钱牧斋仍然赖在床上不起来,他长长地打着哈欠,心满意足抚摸着自己赤裸的胸脯。她膘他一眼,却见他细眯着两眼,不错眼珠地紧紧盯着她。
“如是呀,我爱你……”他喃喃地说,嘴巴上花白杂乱的胡须抖动着。
“你爱我什么?”
“我,我爱你……”他灵机一动,脱口而出:“我爱你乌黑头发白个肉!”他嘻嘻地笑着。
“我也爱你!”柳如是黑亮的眼珠一闪,脸上露出狡黠的笑容,故意把话顿住。“我爱你……”
“爱我什么?”他迫不及待地问。
“爱你雪白头发乌个肉!”说罢,柳如是放声大笑。
钱牧斋脸上尴尬地泛起红晕。片刻,他恢复了潇洒的风度,也仰起头哈哈大笑,连连说道:
“妙句!妙句!”他又解嘲地说:“改一改,就是一句很工整对仗的诗啊!”
以后,柳如是果然把这“妙句”写进了《奉答牧斋》一诗,化为“春前柳欲窥青眼,雪里山应想白头”。
柳如是慵懒地抬起身子,她又仰倒在纷乱的粉红色棉被上,把脸埋在暖烘烘的被服里。那张香梨雕花床也像一只小船在潮水中颠簸摇晃着,她感到有些头晕目眩,一种奇怪而沉重的绝望情绪使她的身体蜷缩成一团,它又像一股潜流,流进了她的心窝,流进了她的小腹,流进了她的肢体的各个部位,似乎她的血管也因为血液流量增加而膨胀了。
一缕阳光从竹帘外怒射进来,她细嫩的脸庞感到痒酥酥的,妆台上放着的那函书籍上和平平整整摆放的奁具上,涂抹了蛇皮似的花纹。又有一缕阳光照在用银钩挂起的罗帐帐门上,吊在银钩上的那把牙柄也在灿灿闪光。柳如是长长叹息一声,突然又淘气地一笑,伸出左脚,用纤纤细足去踢那把牙柄宫扇。踢一脚,宫扇荡一下,又踢一脚,又荡一下。蓦地,她猛抬脚,用力踢一下,牙柄宫扇飞起来,又飘然落下,她颓然倒在鸳鸯戏荷绣枕上,明亮的双眸盯着靠墙的那一张长条几,几上一边摆着一架小石屏,另一边放着一个插着蝇拂的祭红胆瓶,搁在正中的是个小铜鼎炉,馥郁的轻烟从中袅袅飘出,一纤一纤蓝色的纱雾扯开了,在空中消失了。
她怔怔望着轻烟,那些往事伴随着淡淡感伤的情绪很像这股虚无缥缈的青烟,它悄然飘起,又一缕一缕迅速漫延张开、仿佛已经看不见摸不着了,当时的情景和人物都已经模糊斑驳了,却留下了沉重的感觉,仍然笼罩在她的周围,使她压抑得透不过气来。片断的回忆之后,她的心总是一阵悸痛,脑子里又是一片空白。她从来不把这些往事当成什么“佳话”,而且,对那些附庸风雅人们的胡言乱语,她只有嗤之以鼻,不过都是一副色迷迷的下流模样罢了!
她长得很美,白净细嫩的瓜子脸,细长眉毛下一双总带着笑模样的丹凤眼,水汪汪的眼睛亮晶晶的,思索时总喜欢轻咬一下嘴唇,两个酒窝时隐时现,搞不清她到底是喜还是嗔?她那放肆无忌的笑声,高声阔论的谈论,也常常引来许多男人们的非分之想,他们认为她是容易亲近的。何况,她只不过是沦落风尘之人,只要肯大把大把花银子,也就不难到手了。看着他们直勾勾的贪婪眼神,滚动着的喉节,急促的呼吸,她从没有感觉到一点儿诱惑的冲动,先是恐怖,后是厌恶,再就是无边的冷漠……那些臭男人们又认为她是一个“冷美人”,更加迷恋她,这真是让人哭笑不得。
这是清澈又有神采的眼睛。那双眼睛并不大,常常细眯着,又有些扇形皱纹在眼角边淡淡展开,瞳孔里却射有穿透力的光,更有许多雾气似的迷惘抑郁飘荡出来。后来,她看到一本相书上说他的那双眼睛是豹眼,乃刚正之相,“性严峻不可近。”可能是这样的,那天,她与他见面,复社的盟主张博先生为他们做介绍时,他向她匆匆一揖,“呵……好好。华亭陈子龙!”他低头垂目,厚厚的嘴唇紧抿着,略有些羞涩地微笑着。她看到他以后就很不平静,她被他青春的身躯辐射出的热力所感化,或者,所融化。她的沙漠似的心灵里流淌出了一泓甘洌的清泉。
他呢?他是不是还像以前那样固执和呆板?
柳如是头戴一顶迎面嵌玉的海蓝色方中,身着湖蓝提花茧绸直裰,足下崭新的朱色缎鞋白布袜,手里捏了一把刻竹骨子的折扇。
“瞧瞧我!”她得意洋洋地将折扇一挥,“潘安转世,翩翩公子!”又大摇大摆地走几步路。
女仆阿秀忍不住捂住嘴扑哧一声笑了。
仆人阿贵连忙摇着手说:“不行!不行!您是小脚,走惯了碎步,这样一摇三摆,走起路来像鸭子,一看就是假装的。”
“怎么办呢?”柳如是真有点儿着急了,她微蹙眉头,咬一下嘴唇,“看我走慢一点,行不行?”
她放松一下自己,脸蛋微斜着,尽量把脚步放宽,走得慢一些,步子稳一些,又虚心地问阿贵:
“这样呢?成不成?”
柳如是丹凤眼微微脾睨着,一把竹扇挥来荡去,俨然是神采飞扬的翩翩公子。可是,阿秀和阿贵仍是忍不住地笑,瞧着如是昂首挺胸做作出一副豪侠男子模样,却不时流露出娇俏的女儿态,她一举一动的姿势,她耳垂上的洞眼,她一摇三晃的鹅步,都难以掩饰她是一个女子啊!
阿贵勉强地说:“也……还行。您再走慢一些,走稳一些,也就更像了。”
“叭!”如是将折扇往腿上打一下,长长嘘一口气:“算了,我也想清楚了。我就这么大大方方穿着儒服在街上走,不做忸怩之态,别人也不拿我当回事儿。街上人来人往,谁来注意我呀!”她取出手绢,揩尽额头上沁出的汗水,“我该怎么做,还是怎么做!我行我素!”
话虽是这么说,那天当她走到街上时,心里还是发慌,迈着方步,却将一把折扇时而打开,又时而收拢,又不时轻摇几下,还常把折扇遮一下脸,盖一下耳朵,用来障住过路行人射来的诧异目光。她毕竟是一双小脚,又要迈着大步。在石板路上没走多远,两脚已经酸疼了。她装成满不在乎的样子,意态闲豫地挥着折扇指点来指点去,真正是一须眉男子样。她身边的阿贵似乎比她更难受,一边连连称是,一边却用眼睛觑着过往行人,唯恐他们识出主人女扮男装的身份。如是却不乐意了,狠狠瞪他一眼:
“你眼睛溜来溜去,贼眉鼠目的!瞎看什么……快走!”
“是,是,我我不……”阿贵申辩着,话才出口,被一连串咳嗽打断,又引来一些行人的注视。
“你咳什么,你!”如是也禁不住心里慌乱,咬一下嘴唇,狠狠地低声呵斥。
“不是!我喉咙痒痒,不是,我心里痒痒……唉!”他自己也忍不住笑了。他见柳如是微微低头,又打开折扇轻摇着,遮挡住别人的视线,加快脚步,向前急走,他也忙赶了上去。
到了陈子龙的寓所,柳如是递上名片自称“女弟”。陈子龙很快出来接待了她,他俩坐在客厅里只寒暄几句,长时间默默无语。他的眼睛并不望着她,却盯着不远处小条几上的那块尺许高的玲珑英石。他的棱角分明的嘴唇紧紧闭拢,随着匀缓的鼻息声,喉节也在抖动。偶尔,他也向她瞄一眼,接触到她那火辣辣的目光,他却受到惊吓似的立即把目光移开。他的目光飘忽不定,柔和又有些茫然。淡褐色的阳光从细密的竹帘外透了进来,正射在那块玲珑英石上,它被蒙上一层梦幻似的色彩,凹凸不平的石头上显示出某种秘密与孤寂,她也垂下了长长的睫毛,浑圆的肩膀轻微抖动,雪白的银牙轻咬着鲜红丰润的嘴唇。这时候,她也不愿意有任何的言语,多么让人心满意足的静谧呀。她那时就有一种预感,她再也难以体验这种幸福了。昂扬之气消失了,她再不去想自己的性别,是弟?是妹?是兄?是妾?她只是十分专注地享受着内心的宁静。她的肉体也正在融化,正在变成一股气息,然后,渐渐投入他的怀抱,他的严峻也化成了温柔,也融成了一种气息,他们俩就要投合了。这是一座极大又极莫测的迷宫。蜿蜒曲折的道路使人心情慌乱,又使人快乐,但是,往往在里面盘旋了好久,发现自己却又走回原地。迷路就是一种幸福,灾与福,善与恶,阴与阳等等,都离那么远,又那么近,真好像进入了八卦阵。
也许,这是一种象征吧?
望着散发着幽香的袅袅青烟,她坚信是一种象征。她和陈子龙的事情,不应该再去想它了!她立刻紧紧闭上眼睛,感到了极度的晕眩,她就让那些……微眯的豹眼,紧抿的嘴唇,严峻的方脸庞……一切一切都迸碎在晕眩里。
一块回忆的碎片扎在她心里伤口上,渗出了血珠,一滴又一滴。
她累极了累极了,疲惫的感觉似乎已经透进了骨髓里。她有时想,人生最大的幸福莫过于睡觉。永远永远睡觉—;—;那就是死亡了。死亡其实有什么可怕呢?连梦也不用做了。她把这话向好朋友汪然明讲过,汪然明勃然变色,立即拉住她的手说:“如是啊,你、你可不能……可不能寻短见呀。”如是淡然一笑,从汪然明冷汗渍渍的巴掌抽出自己的手,“我是说,死—;—;并没有什么了不起!”她冷峻地眯起凤眼,拂一下额前的一绺头发,“不过,起码是现在,我还不想死。”汪然明眨眨眼睛,不解地望着她。
汪然明是个徽州富商,为柳如是刻了《尺牍》,里面收集了她的信札;又刻了《湖上草》,收集了她的诗作。他为人善良忠厚,以真心待柳如是。如是几次到湖上,就借住在汪然明的湖庄上。他无微不至地照顾她的生活,还常常惦记她的终身大事。
“如是,你该有个归宿了!”
“是呀……”如是黯然垂下眼睑,洁白的牙齿咬着下嘴唇,声音沙哑地问:“什么样的归宿呢?”
“这里有一位公子,我觉得人很好……”
如是仿佛专注地听着,微笑凝在唇边,却又不知道在想什么了。她仍然无法摆脱内心的情感煎熬,总是忘记不了陈子龙吗?也并不都是这样。她与陈子龙离别后,后面又追满了许许多多的公子哥、官僚和名士们,她走到哪儿,他们跟到哪儿,家中天天是清歌侑酒,车水马龙。她高兴了,与他们有说有笑,不高兴了,就闭门谢客,笙歌盈耳和灯烛辉煌之中,她常常发怔。她似乎又回到了与陈子龙单独相对的梦幻之中去了,无情的现实却又把她拉回来了。她必须与那些浅薄无聊的公子哥们应酬,说一些无聊的话。这些蠢货们,你就挖苦他们,他们也听不出来,还跟着嘻嘻笑呢。可是,这些人都是些地头蛇,招惹他们不得的。有一次,一位豪绅请客,她拒绝不去。那豪绅恼怒了,就唆使一些地痞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