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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实挤满了人,却有一个桌面揩抹得干干净净空在那里。吴伟业自然就走过去,一个伙计立刻把他拦住,“对不起您老人家,您不能坐,这是赵四爷包桌!”
吴伟业不觉好笑,这大酒缸的座头居然也会有包桌。他确实有些走累了,就拉过板凳在那个空桌面前坐下,满不在乎地说:“包桌也不妨,等你说的那位赵四爷来了,我再让开嘛!”又说,“说不定,我和他谈拢了,我们就在一桌喝酒,也蛮好嘛!”
“不行,不行!”伙计连连摇手,“一会儿赵四爷来了,瞧见他的座头被占了,那可是吃罪不起!”
酒店里的人们都把目光投向吴伟业,有人忧虑地摇头,有人用恐惧的目光望他,嫌他自找倒霉。也有人嬉皮笑脸,想看热闹,周围一片窃窃私语声。这时,酒店的掌柜也紧跟着出来了,这是一个极有社会经验的中年人,眼睛一溜,见吴伟业举止不凡,气度儒雅,知道也是一个不能得罪的主顾,连忙斟满一杯酒,陪笑着说:“这位大人,您老得体凉我们呀!我再给您搬一张小桌出来怎么样?实在对不住了!我这里先敬您老一杯酒!”
吴伟业笑着对掌柜说:“我真不知道这位赵四爷有多大气派。酒肆茶楼的座位,向来是捷足者先登,你们这里却要专门给他留有包桌,我实在不明白这是什么规矩!”
“什么规矩?这是赵四爷自个儿创下的规矩!”一个小伙子插嘴说。
“这位赵四爷到底是什么人呢?”吴伟业不禁好奇地问。
“什么人?嘿嘿……”那位小伙子欲语又止,被一个老头儿呵斥住:“得子!我看你是不是皮子痒了?”
吴伟业还想追问下去,但看周围的人们都忌讳的神情,他也不好问个没完没了,正打算站起身,让开座位。忽然,酒馆里一片肃静,门口出现一个满脸油光光,头上打着围辫的中年人。他将眼睛朝酒馆里一扫,落在了吴伟业身上。他两条眉毛一竖,就朝吴伟业他们走来了。
“混蛋的东西!”他冲着吴伟业破口大骂道:“你瞎了眼睛吗?你也不打听打听,这是你随便乱坐的地方吗?”
掌柜吓得脸上惨白,连忙上前去说好话:“赵四爷,赵四爷,千万不要动气!这位主顾实在不明白这里的规矩,他就在这里稍坐了一会儿……”一句话没说完,也挨了赵四爷一巴掌。
吴伟业一看势头不对,立即招呼吴福想赶紧溜出酒店。吴福看到这位赵四爷如此蛮横霸道,忍不住气,嘴里嘟嘟囔囔说出声音。恰巧,那位赵四爷正在门口,他用胳膊肘撞了一下吴福。吴福端的一杯酒就泼洒在了他身上,他立即抓住吴福的枣红领架大叫大嚷道:“好啊,你敢把酒往老子身上泼!我今天要你认识认识马王爷几只眼!”
吴伟业本想快些溜走的,这时也不得不开口了,他满脸堆笑走近赵四爷身旁:“赵四爷,这是我的仆人吴福,他不懂事情,冒犯了您老人家!您老人家海量,就饶了他这一遭吧!”
“饶他这一遭?说得轻巧!”赵四爷瞪着一双黄眼珠嚷道:“你是他的主人?你也跑不了!”他一把拽住吴伟业的袖子。
吴伟业知道必要敲诈一些钱财,立刻对吴福说:“你赶紧给他二两银子,咱们快点儿走吧!”
赵四爷仰头大笑,“哈哈!哈哈!他以为二两银子就打发走了老子!以为是打发要饭花子呢!哈……告诉你,别在这儿跟老子摆这个臭官架子!”
吴伟业知道事情又有些麻烦了,他却伸着一只手擞擞抖抖说不出话来,再看那吴福脸色像纸一样白,也浑身不住地颤抖。
这时,门口一个服饰华丽的身影一闪,酒店里忽然一下子肃静了。人们的目光都集中在门口这位刚进来的华服中年人身上了。那人脸上黧黑布满了凸凹不平的麻点和小疤瘌,动作却极为潇洒俊逸。他先向吴伟业拱一拱手:“啊,骏公先生!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了你……”
吴伟业抬眼一看,那人正是柳敬亭。他也连连拱手,“哦,柳先生,幸会,幸会。”
身旁的那位赵四爷一看吴伟业竟然与柳敬亭认识,他松开了吴福的领架,正想找机会悄悄溜走。却被柳敬亭一眼瞥到,“赵四!你又在这里惹是生非了吧?”
“没有,没有!”赵四神色陡变,忙摆着双手说:“我我我不知深浅,跟这位吴大人开一个玩笑……”说着,他又向吴伟业深深鞠一躬,“吴大人海量,吴大人海量,您大人不记小人过。”
吴伟业苦笑一下,“只要你赵四爷不记我们小人过,我们也就感激不尽了!”
“哪里哪里,吴大人,我有眼不识泰山……”赵四满脸尴尬,眼珠不时溜着柳敬亭。柳敬亭扁平的狮子鼻轻哼一声;冷冷盯他一眼。
赵四又大喊大嚷叫掌柜出来,吩咐他须好好款待柳敬亭与吴伟业,花的钱都记在他的账上。然后,极恭敬又向柳敬亭施礼道别,赶快溜走了。他走后,那位掌柜果然招待极殷勤,忙叫伙汁赶快给他们烫了一壶花雕酒,又叫另一伙计带吴福去门外的小摊上去买可口的搭酒菜。一会儿,酒菜就放满了。
吴伟业心有余悸地端杯,朝门外张望一下,又问柳敬亭:“此人好威风啊!他,他与你相识?”
柳敬亭一笑,“这是潜帮的一个小头领,过去曾有一面之交……”
吴伟业立刻便明白此中路数了。他知道,前些年清廷急于恢复运河交通,兴办漕运,就由翁、钱、潘三祖招收徒弟,开大小香堂、设立各种规矩,各领不同派别与庵堂。漕帮之所以短时间内集拢起极大势力,背后有一些前明的遗老志士给予支持,如顾亭林、傅山等人就参预种种谋划。洪帮是公开提“反清复明”口号的秘密组织,漕帮表面只是经营漕运,实际也为了对付清朝,只等天下有变,即利用漕帮切断运河潜运,北方便会陷入绝境。因此,吴伟业置杯敛手,肃然问,“柳先生,你,你想必也是漕帮中人了!”
“还不能算呐!”柳敬亭声音略低说:“我,不过是与他们漕帮的翁、钱、潘三祖的关系比较密切”,极机警地眼风四处一溜,“有时,帮顾先生传个话就是了。”
“哦,这么说,柳先生是又在帮,又不在帮……”
柳敬亭似乎不愿谈这个话题,又为吴伟业斟满一杯酒,有意将话岔开:“唔……喝酒!这是真正的绍兴花雕,在北方倒是不容易喝到这好酒!”举杯啜饮,夹了块兔肉脯送入口中,“骏公先生,还记得我们在南京的最后一次见面吗?真是快晤!我赶到了九江,昆山将军已经病死,昆山将军余部也随其子左梦庚投降了清军。我不愿意随他们投清军,又回到南京城去说书。”
“又回南京说书?”吴伟业既惊且疑,他望着这位说书人柳敬亭,却见他丑陋无比的麻脸又浮起了微笑。
柳敬亭又笑一笑说,“想来想去,我也没有别的本事,仍然在我的书场混吧!”他又夹了一块兔肉脯,“我倒是很喜欢说书。我在左昆山军中日久,豪猾大侠,王公子弟,破家失国,种种悲欢离合之事,无不亲眼见之。我胸内压抑着一腔积恨,不吐不快哇!”
“是啊,是啊,不吐不快啊!”吴伟业很有同感地连连点头。他目前也正在写作长诗《圆圆曲》,以陈圆圆与吴三桂的故事为主线,咏叹了那场悲怆的民族大灾难,对吴三桂为了一个女人不顾民族利益,“冲冠一怒为红颜”,屈节降清,卖身求荣的所作所为进行了讽刺,总而言之,这首诗寄寓了他内心的故国之悲与兴亡之叹。平西王吴三桂竟然也读到这首的《圆圆曲》,心中感到不安。前些日子,一个人自称奉了平西王之命来找他,要贿赂吴伟业一笔重金,让他自毁《圆圆曲》诗稿,吴伟业一口拒绝了。
顺治二年,清军南下,吴伟业带着眷属逃难,投奔到同宗繇青房及公益兄弟处,写下了《避乱》诗六首。那时候,江南局势已是一片混乱,南明小王朝各路军阀打成一团,清兵乘虚而入,到处是烽烟,到处是流血。从南明小王朝辞官归里的吴伟业也带着一家百口逃往矾清湖亲戚家。他才尝到了什么叫国破家亡的悲惨滋味儿。司空见惯了一具又一具尸体,连他自己一家老小也免不了遭受溃兵的抢劫,真是饥寒交迫。当时,他的情感却突然萎缩了,再不那样多愁善感,却学会了用冷冰冰的目光来看这个纷乱悲惨的世界。那一刻,当他们一家人乘小船渡过矾清湖,孩子嚎哭,病人呻吟,一片乱糟糟的。他却在船上见到一蓬发垢面的农村姑娘,头上插一朵鲜花,天真地在船头拨弄水波,使得一船难民阴惨惨的脸上也有了笑容。他想起此事,再联想起那句古诗:“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他不禁生起无限感触,未经亡国破家劫难之人,哪里知道真正的苦痛!亡国之恨又怎能去怪得“商女”?唉,他恨自己无胆量去殉大明朝,其实当时只要纵身往矾清湖一跳即可……可是,命运捉弄他,却偏偏保住了残生。船到巩清湖心时,骤然风雨大作,船舱已进了水,大伙都以为要翻船了。他也以为将在湖中了此一生。谁知,很快就又风平浪静了,他们算是都逃出一条性命。这条性命却要在异族主子的奴役下苟且偷生!其实,反而是生不如死了。想到这儿,他倒是羡慕起眼前的说书人柳敬亭了。
这也是一种洒脱达观的活法儿!柳敬亭在左良玉军中任高级幕僚时,锦衣玉食,权柄在手,却不骄不矜;如今重又沦入民间底层做说书人,依旧是气度儒雅,不悲不怨。吴伟业对这位奇人油然而生敬意,举杯相敬:“柳先生,虽然我们只见过一面,相交不深。可是,如今,却又在京城幸会,真真是快事啊!”
“劫后余生,把杯叙旧,自然是一大快事!来,先浮一大白!”柳敬亭依然不失其昔日豪侠气概。
“啊,咱们一起好生喝几杯!”吴伟业陶然引杯,不一会儿,略有醉意,面色潮红,他的话也多了:“我真的是非常高兴!唉……我们活下来,也是不容易。你离开南京后,我总是惦念你呀。你的一番经历也许是很有意思吧!你讲给我听一听……”
“哈,我的经历无非是东跑西颠罢了……”
“你说书时,亦该讲讲自己的故事呀!唉,你刚才说,见到多少悲欢离合、破家失国之事……唉,唉!”
顺治十八年,南明最后一个皇帝永历帝逃入缅甸,被缅甸酋长捕捉,引渡至云南,让吴三桂杀了。一个宁波籍商人冢钱牧斋、柳如是夫妇讲起此事。他还说,瞿式稆亦死难于桂林。顿时,柳如是的瓜子脸暗如死灰,两颗晶莹的泪珠从丹凤眼里滚滚淌下。
宁波商人立即说,“哦,瞿大人死难的消息,我只是听一个南边商人的,怕是传闻,未见得准确。”
柳如是双目紧闭,不说一句话。
牧斋竟跪于地上,绝望地嚎啕大哭:“完啦!彻底完啦!啊……啊,你,你的消息可真实吗?永历皇上真的,真的已被吴三桂杀死了吗?”
宁波商人肯定地说,“这个消息,不会错的。我的一个好朋友在昆明的平西王府做文案,他曾经亲眼看见了永历皇爷呢!”
牧斋使动摇晃脑袋,沉重痛苦使他的腰更变弯曲了,后背更驼了,他的臃肿泪囊也垂着,几根稀疏卷曲的苍白胡须哆嗦着:“如是……如是,这是气数!这是天意啊……什么都没有用啦!大明朝气数已尽,天意难违呀。”
柳如是杏眼圆睁,悲切地盯住那宁波商人:“还有呢?还……还有国姓爷呢?还有鲁王以海呢?”
宁波商人犹豫片刻,缓缓摇头道:“我,我没有再见到福建那边的客商,也就搞不清楚国姓爷和鲁王以海的近况。”其实,他在南京还是听到一些传闻,据说国姓爷郑成功已经病逝于台湾,鲁王以海也在金门殉国。但是,他实在不忍心将这个不幸消息再告诉他们。灰暗的暮色中,却见一行晶亮的泪水从钱牧斋癯瘦的脸庞上闪烁着滚落。柳如是却木然端坐在黑影中,一动也不动。
乙酉年,清兵南下,钱牧斋以文班首臣迎降,奉召入京时,柳如是坚拒与其他降臣之妻一道随夫北上。她明白地表示了对丈夫失节降清的蔑视。以后,钱牧斋被清朝委任为“秘书院学士兼礼部侍郎、明史副总裁”的官衔,他那时已六十四岁,不顾名节,首倡投降之议,满以为清朝主子会重用自己,没想到还是让他当二十多年已在明朝做过的小官。北京官场,那群降臣仍然勾心斗角,他被奚落和哂笑,只好告病回籍。第二年,他又因淄川谢升案而锒铛北上。家里人当时都不敢出面了,只有柳如是单身带一包袱随行护送。
那回,他们花费三十万两黄金的巨资行贿才保钱牧斋无事而放归。清顺治五年,钱牧斋已经六十七岁了,他又因受黄毓祺案牵累,被羁押在南京了。这时,柳如是在他被清廷逮问时又一次给他帮助。牧斋内心里也完全清楚,她对他的关心,也就是他俩还有一个共同点:恢复故国。如今这个共同点已经泡沫一般破灭了,他俩的共同点也就不存在了。
如果,柳如是离开了自己怎么办?他不得不思考这个问题。现在,柳如是已经是自己的精神支柱了。他不能想像柳如是假若不在了,自己还怎么活下去!
柳如是慢慢走到他跟前,他这时突然什么劝解的话都说不出来了。像往常似的,他在她面前有一种心理上的畏惧感,嘴唇变得异常焦渴,刚才想好的那些话竟一句也找不出来了。
“我已经决定……”柳如是轻轻顿了一下,细细的丹凤眼仍然是清澈无比,盯着他:“我已经决定的皈依佛门了。”
钱牧斋却长长松了一口气,他对柳如是说:“皈依佛门好,皈依佛门好……其实,我也对世间的一切都厌倦了,都看透了!我早年退隐归田,就曾经笃信佛法,我那时一直后悔未能献身佛前!如今真正看破了世间的红尘,老夫也与你一起学佛法!”
柳如是淡淡地说:“那好吧,明天我就搬到尼庵里去住了。”
“啊?什—;—;么!你,你,你要真的人道!”钱牧斋瞪大了眼睛望着柳如是,“这,这是真的?”
“真的。”
钱牧斋这才真正明白了柳如是的心理状态,他猜得一点也没有错:她的确是对世间的一切都感到厌倦了,都看透了!地心里更明白,这其中也包括了她对自己的厌倦!
柳如是站在他对面,他瞥了她一眼,她的额头留下一道又一道深刻的皱纹。额前一缕散乱的黑发也变得有些灰白了。
他终于结结巴巴地说了:“这,这,这是……最好了,只有献身佛前,才,才能看破红尘!我……我也将做一个不出家的佛门弟子!我们在西天净土上……呃这个这个相会呢!”
柳如是淡然一笑,出门了。
她合上双目,那尊笑口常开的观音大士像,却在幻影里来回游荡着。观音大士的笑容里蕴藏着一种冰凉的讥笑。她看不起钱牧斋的品格和为人,认为他是“濒死不死,偷生得生”,可是自己呢?
她的心就好像刚才在窗户里看见那的一棵枯树。在荒凉凄暗的旷野里,她自已被整个阴沉的深灰色帐幔裹得严严实实。一阵冷峭的寒风吹过,那棵矮树呻吟地摇着枯枝,再也经不住震撼,就要被折断了。她打了一个寒颤,双目紧闭,内心默诵《金刚经》。她心目里的观世音菩萨的职责也就是协助佛普渡众生,了却一切烦恼。所谓“观世音”即是指芸芸众生在受苦受难之时,发出求救的呼号,菩萨就会观到这片苦难之声,前来解救。可是,如今,她自己还用向菩萨呼求什么呢?唉,连那诵背得烂熟的《金刚经》,也念不成句了,她的脑子是一片迷茫。
她仍然木呆呆在朦胧暮色中打坐着。
瞬间,她却忽然想起一个情景。也就是前几年吧,一天晚上,钱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