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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办呢?想一会儿,我只好老着脸皮又提一个要求,今晚只好与他在单人床挤一夜。他有些不乐意,也只好答应了。
吃过晚饭,我披上旧棉大衣,穿上胶靴,掖起手电筒,就去水泊住的那个小茅草棚。在那间破工棚里,每天晚上都聚齐一些年轻人高谈阔论。我一进屋,水泊就向我连连使眼色,不要把观渔之事讲出来。不然,那群小伙子们都要去,怎么办?一直聊到快十点钟了,他们才散去。水泊动手收拾床铺,他将一条木凳放在床边,延伸了单人床的面积。我们俩个老头儿互相挤着,凑合睡一夜。但转辗反侧,谁也未能合眼,都生怕去晚了。我俩就聊了半夜,无非是回忆以前的那些往事。结果,半夜两点钟,我俩就悄悄溜出了干校的宿舍去,直奔何家湾了。
皓月当空,我俩都没有打开手电筒。走在狭窄的田埂上,踏得野草悉悉嚓嚓发响。月光像一袭飘渺而朦胧的轻纱薄绡,笼罩着小小的丘陵,远处的竹林,黑幽幽的一幢一幢草舍。除了偶尔从稻田发出几声蛙鸣,就是轻轻掠过的风声。旁边的稻田有股仿佛从地壳深处翻出来的土腥味儿,空气湿漉漉的,似乎里面有牛粪臭气与酒酵味道混杂一起的怪味儿。
水泊埋头默默走着。他并不是朝何家湾方向去,却是朝着竹林丛丛的小山坡走去。我拽他一把,“你走错了吧?怎么……”
“没错。”水泊的那顶破帽子压得低低的,帽舌几乎齐眉,看不见他的脸。走了一会儿,才把双手笼在袖子里,瓮声瓮气说:“咱们,直接去湖边,老黄父子今晚睡在船上。”
走入竹林的小路,夜色显得幽暗了。寒月清辉从浓密的竹叶间洒漏,林中小径更像一块豹皮布满冷峭的斑点,长长的茅草轻微晃动着,我的心中莫名其妙怦怦乱跳。夜风吹来,密密丛丛的竹林低声絮语着,不知名的野花香,草丛的青气,腐朽落叶的沤味儿,却又使我产生一种难以言说的惊喜。
水泊忽然站下,他伸手摘下一片竹叶,放里嘴里咀嚼着。我也学着他,那叶子是苦涩的滋味儿,或许稍有些甜润。
下了山坡,就看见那片淼茫的湖水了。正是深夜,明月似乎又隐入黑云之中,只剩小半边,也变得暗淡了。湖面简直像一块淡黑色的大玻璃,凝结在土坡下,就连岸边也全无水沫。一阵小风吹来,水面也仍是没有波动的涟漪。微风中含着湿润的水腥味儿,我摸摸脸上,也是凉凉的。我俩走到一棵柳树边,老黄的渔船就泊在那儿。水泊连喊几声,未听见有人答话。我就合着跟他一起叫,才听老黄闷声闷气答一声:
“哪个啊?么事呀?”又歇一下,他听出我俩的声音了,又说:“老罗老宋么?来得好早,出湖要等一下子呢!”老黄打着哈欠,从船舱里探出身来。
水泊道歉说,“真对不起,吵醒了你的好觉啦。我们是赶早不赶晚,怕误了你出湖。”
“误不了,误不了。”老黄望一望我俩,“站在湖边算怎么!也来啵,我们挤一挤,再打个瞌睡吧。”
我本想谢绝,可水泊已跨腿迈入船舱中了。这条渔船不大,一切用具装置都很精巧。舱中,老黄的儿子根伢子正蜷缩着呼呼大睡。我们也都相继倒下,大家挤在一起很温暖。老黄父子身上的酸馊味儿,渔船里的强烈腥气,也都融合在暖烘烘的氛围里。我一点儿也不觉得恶心,内心倒涌动出蓬勃的快感。身体也松弛下来了,便一步踏入了黑甜乡,水泊也是鼾声如雷。还未得尽情享受,又被老黄推醒。睁眼一看,渔船竟然已在湖中了。根伢子在船头举着长竹竿,还冲我们笑呢。何时渔船启碇,我俩一点儿也不晓得。
钻出船舱,微觉凉意。天边已隐约现出淡青色,黑色天空中还散布着几颗星星,湖面却像一匹黑沉沉的丝绸。芦苇在幽暗中摇曳。突然,一只水鸟扑着翅膀飞起来,像是从墨色水面里迸发出的一颗灵魂。我俩觉得无比兴奋,见根伢子用长竹竿去挑浮在水面的草束,不知是为何?便问推桨的老黄,他告诉我们,草中都藏以“把钩”,下面附以沉重卵石。鱼入水草中咬钩,能有所收获。根伢子很熟练,他将草束轻轻挑起,只要能听到其中泼刺有声,立即将其收入捞网,拉到船头。我俩则帮他们随手把鱼摘下钩,扔进舱里。他们设了百十多团水草的“把钩”,也只有二、三十团草束中有鱼,但也钩到七八条鱼了。
收“把钩”一半时,水泊一指东方天际,“看,出曙光了!”天边一道亮光,上层是暗绿色,下面却是一抹粉红,越来越扩大,成为金红色了。湖水也苏醒了,水波闪闪发光。我俩兴致勃勃也想学着拿竹竿挑水草,笨手笨脚,竹竿总是伸不进草团中去。很快,我们又随船去收黏网。这是他们昨日设下的,尼龙网扣丝细如发,横放湖面长达二百米。老黄摇着渔船沿网而行,根伢子利索地提网将缚缠住的鱼退下,同时又展好网仍放回水中。这次黏网收获颇多,约有十五、六条鱼,多是鲤鱼、梭鱼等,也有一些鳜鱼。快收完,水泊也要求一试,一手提网,恰是一条鳜鱼,他惊喜地狂喊一声,立刻拽住鱼尾巴想把它拉出来,可是,手忙脚乱间鱼一滑,居然又溜回水里了。气得水泊连连顿足,我们则大笑。
此时,已是朝曦满湖了,太阳快露头了,翻腾着的紫红朝霞。湖面笼起薄薄一层透明的雾,湖风轻轻拂过,带来新鲜的荷叶香与水腥味儿。很快,雾也被驱散了,不知是被通红炽烈的阳光,还是被湿润的小风吹走的?突破了耀眼的云彩,火红的太阳终于跃出来了,它的光芒向四面八方泻去。湖水也好像在活动,所有的水都往阳光射到的地方涌去了,颜色是黄灿灿又带些紫红色的。我们又随船去收“亮钩”,是用长绳系的鱼钩,细密排列一起,鱼若入其中,一曳动间,“亮钩”即如蝟;刺将其钩住。可惜,那天我们运气不佳,一无所获。老黄蹲在船头,吸着烟袋。摇桨则换了根伢子。他们说,倘是钧到的则一定是十余斤以上的大鱼。所以,一定要老黄亲自动手去拉鱼,甚至要有一番激烈搏斗。鱼的力气很大,有时竟能把船弄得失去平衡。水泊极感兴趣,在一旁问这问那,问他们钓到最大的鱼有多少斤?根伢子先说,也就二十多斤吧。老黄瞪眼说,瞎吹牛,那不成了鱼精啦!父子俩人又争论起来了,湖上已有了许多渔船,我们还看到一种奇异景象,从远外望去,有十多条船一字排开,大家都砰砰敲打着船舷,犹如古代列战阵时鸣金擂鼓,颇为壮观。老黄与根伢子告诉我们,这是一种大规模捕鱼办法,用此方法惊鱼入网,再一举收网,能获鱼至千百尾。
日上三竿,我们又去收沉在湖边的“花篮”。这“花篮”实是一种“竹笼”,编织得很巧妙,使鱼只可进不得出。然后,置于浅水湖边,诱鱼来游。那天,我们收到的都是三、四寸长的鲫鱼,老黄说,收这些“花篮”,也不过是搂草打兔子,其中必有许多遗漏。一是因放在湖边,这些“花篮”常容易被别人收走。还有,由于沉放无定所,被蒲苇荷叶所遮盖,也就忘掉了。
临上岸时,我俩感谢老黄父子带我们出湖捕鱼,增加许多见识。又向他买了两尾鲫鱼,花一元五角钱,这是罗水泊的主意。他要我回干校先将那群鸭子赶来,再带一个小锅来,我俩可以在放鸭时煮鲜鲫鱼汤喝。我也兴致大增,不过半小时,就把鸭子赶过来了,除带一个小钢精锅,又拿来一些盐和姜。水泊那时也用身边的小水果刀,将两条鲫鱼剖洗干净,鳞也刮掉了,还掘了一些野竹根等物做柴禾,捡到几块大卵石,架起锅,用舀来的湖水煮鲫鱼,鱼汤煮得滚沸,他又不知从哪儿扯来一把野葱,更是香味扑鼻了。我俩轮流捧着锅,呼哧呼哧喝着鲜美无比的鲫鱼汤,还用手抓着煮得稀烂的鲫鱼肉吃。我突然想起一个问题:“哦,我不明白,为什么同是鲜鱼炖出的汤,有的是清的,有的就是乳白色呢?”
他笑而不答。再问,他又把话题扯开了。
所以,至今我仍然不会煮鱼汤,也还是不晓得这个奥妙。
我的笔记:(供《罗水泊传》的作者参考)
○关于罗水泊的衣着问题
在干校,他总穿一件黑布棉制服。据他说,原是蓝色的,他故意拿去染黑的。能禁得住脏,也省得老洗了。回京后,他的衣服就干净多了。一些年轻人常常搜罗了他住处的衣服拿去洗。他也不太穿旧蓝制服了,总喜欢穿一件中式短衫,高领子,布搭拌扣。他有几件中式短衫,据说都是秦少蓁亲手给他做的。
宋先生说,在国外,罗水泊则是穿西服。他总打不好领带,或是瘪瘪的,或是歪歪扭扭的,朱丽总是唠叨他,他就又改穿夹克了。
罗水泊那顶著名的蓝呢帽,待我们要离开干校时,已经快开线了。他就索性将帽舌扯下,成了一顶无檐帽。以后,他又换了一顶鸭舌帽,只戴了短短一段时间。不习惯,又换了一顶蓝呢帽。也是旧的,帽舌软塌塌的,与前一顶帽子很相像。所以,有些人以为前后的两顶蓝呢帽子是一顶,这是错误的。
罗水泊爱穿一双黑布鞋,也就是俗称的“老头儿鞋”。
他身边总是带着一方手帕,晚年患病后,他的痰很多。他不愿意随便吐在地上,而是吐在手帕里。他说,中国人有一个最不好的习惯,就是随地吐痰。
○罗水泊有一个怪癖,他从来不吃炖羊肉,不吃烧羊肉,连炒羊肉片也不吃,只吃涮羊肉。
他说,法国人饮食中最多羊肉,他却从来不吃,连吃奶酪时,他也能分辨出哪一种是羊奶酪,哪一种是牛奶酪,仅用鼻子嗅一嗅就能敏感察觉。他惟一的破例,是在三年困难时期。他劳动改造的那个农场杀了两只羊,食堂做了羊肉炖萝卜,他盛了满满一大碗,狼吞虎咽都吃光了。可惜,那一次破例,却未能使他为打破这个怪癖而开设一个先例,以后他依然如故。
我曾经问他:“罗伯伯,你为什么不爱吃羊肉呢?”
“很简单,羊肉有一股膻气。”
“涮羊肉就没膻气吗?”
“没有呀!涮—;—;么!唔,沸腾的开水一滚,羊肉片再一涮,膻气自然除尽了。”
“膻气跑到哪儿啦?”
“被开水涮掉啦!”他又向我解释,“开水到达沸点,消灭了膻气!”
“可是,煮羊肉和炖羊肉的热水也到达了沸点,怎么还有膻气呢?”我调皮地问他。
“这个,这个……”他被问住了,就瞪我一眼,“我没有仔细研究过羊肉问题,我不知道。你别问个没完没了啦!”我们一块儿哈哈大笑。
○罗水泊言不由衷—;—;当然,这少有的!他就立刻会在神情和语调中显露出来。首先是目光闪烁着躲避别人的注视,再就是说话结巴,还不自然地出现很多口头语:“啊—;—;啊—;—;啊,这个么,就,就是……嗯—;—;”尴尬地勉强笑着。
他从来就不善于用坚定不移的态度说谎话。
○罗水泊是很机智的。据彭老告诉我,一次他们开小组会,大伙七嘴八舌议论时事。军宣队领导突然进来,人们一下子部把嘴闭住,什么也不说了,气氛显得很窘。军宣队头头内心挺恼火,觉得自已被孤立了,板起脸孔问彭老,刚才在讨论什么问题?彭老慌张地不知该如何回答,急得出了一身汗,吭吭哧哧的。罗水泊却从容不迫地回答:
“哦,我们刚才在讨论辫子。”
“辫子?哦,干嘛讨论辫子?”军宣队领导很惊诧。
“邓小平讲,他是维吾尔族姑娘辫子多。我们就议论起来了,维吾尔族姑娘为什么梳那么多条细细的小辫子呀?是为了美,还是为了生活需要?”
“嗯—;—;为了什么?”军宣队领导目光闪烁,追问他。
罗水泊侃侃而谈,“当然是为了美呗!我猜想,是为了她们跳舞的需要。维吾尔族姑娘跳起舞蹈,能在原地飞快旋转—;—;这个时候,那些细细的小辫子也飞转起来,多美啊!咦呀—;—;够美吧!”
大伙都笑了,军宣队领导也破颜一笑。他挥一下手,想阻止罗水泊再往下说。
罗水泊装没看见,又接着说:“维吾尔族姑娘跳舞时再有一绝,就是脑袋和脖子不动,肩膀会动……这个,我老也学不会。”说着,罗水泊就充满童趣地两手平肩,模仿维吾尔族姑娘动肩膀的动作,那模样很滑稽,逗得大家哄堂大笑。军宣队领导也笑得前仰后合,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得……啦!得啦。说……哈哈,说正经的吧。”
○那一次,我到老牌坊胡同的小屋子去找他,他趴在木床上写作。我见他在稿子旁边总放着一块绿色玉石的镇纸,就拿起来看。他却脸色很沉重,从我手中又取回,轻轻摩挲着,说:“这是少蓁以前买来送给我的,这是个纪念物。我一直带到干校,保存到现在……”他的嗓音沙哑了,眼眶里涌满了泪水。
我的心里也挺难过。非常想安慰他几句,又不知说什么好。我还是结结巴巴说:“罗伯伯,我,我……可能是胡说八道。我是小孩子,不明白你们大人的事儿,不过,不过……我觉得……”
他的目光凝视我。我终于说:“我觉得,您可以再结婚呀!”
他缓缓摇头,一道极细小的泪水从眼角淌下。“唉,你真是个孩子。告诉你吧……我以后不会再有家庭生活了。是的,已经永远告别家庭了。”
“您何必那么悲观呢?”
“你不懂。这不是悲观,恰恰是乐观。我永远告别了家庭的小窝,把自己寄托在别处了。”他温厚地笑了,轻轻拍着我肩膀,说:“你确实是个孩子。跟你说,你是不懂的。”
○从干校回北京后,约半年。他提出带我们一群干校的孩子去香山玩。定好了是星期天,但是,前一天晚上,我爸爸对我说:“算啦,你们别去了吧,罗先生已经有两天没上班了。”我以为他病了,问是什么病?爸爸叹一口气,说是心病,他的儿女不肯认他呀,他伤心极了。我问爸爸具体情况是怎么回事儿,他也不知道。第二天,我们一伙人去找罗水泊,在小屋前敲门,只听他恹恹答一声:“谁呀?……进来吧?”
我们推门进去,见他披了那件旧棉袄,蜷缩在床上。脸色青黄,胡子拉碴,目光呆呆的。他一会儿才想起约好去香山的事儿,就嗓音嘶哑地说:“哦,我去不了啦,身体不舒服……真是对不起,对不起你们。”
我们都粗略知道了罗水泊的痛苦心病。大家想为他排忧,使他快乐一点儿。胖三儿上去拉住他的手说,“罗伯伯,走!咱们还是玩去吧。您爬不动香山,就一块儿去中山公园也好。咱们……嘿嘿。”
小眼镜说:“一玩解千愁!”大家纷纷说,“对,对,走吧,我们搀着您!”
罗水泊摇晃着花白的脑袋,有气无力说:“唉,我这两天吃不好饭,也睡不着觉……哪儿走得动路呀。谢谢你们啦。我就想好好歇一歇。”
我们面面相觑,一时找不到话了。亨亨忽然有一些冲动地说,“罗伯伯,您别那么难受!真的,别难受……您有我们呀,我们喜欢您。我们都是您的孩子!”
罗水泊泪水盈眶地望着我们,嗓子眼儿里发出几响呜呜的哽咽。蓦地,头一歪,将脸埋在被服中哭了,身体不住抽搐。
那天,我们当然没去香山,也没去中山公园。我们只是陪他在街上遛一遛。
○罗水泊是基督徒,他始终抱着宽容的人生态度。有一回,他和徐明远辩论《圣经》的一句话:“别人打了你的左脸,你就把右脸伸过去。”徐明远说这是奴隶主义哲学,是对罪恶的纵容。徐明远的观点是应该针锋相对,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罗水泊连连摇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