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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再不是当皇太子时尊贵倨傲,直言无忌的性情了。他甚至避免去南京、苏州、杭州那些大城市,惟恐被一些见过他面的人识破真实身份。可是,那天,他在一个小酒馆里独自喝酒,却遇到这位张念一和尚。此人是高梦箕的朋友,与他在苏州有一面之缘。本来应该早早避开这些危险之人的,是什么原因却使他情不自禁应邀来访呢?也许,就是张念一浓厚的故国之情吧。唉,父皇哪里会想到,大明朝国破君亡后,仍然有人矢志忠于它,而且,不是那些享受高官厚禄的大臣,却是清贫的儒生。他们宁肯遁入佛门,也决不薙;发,决不与清朝合作,真是让人感慨万端!……不过,他这次与张念一和尚见面,内心总有一种隐约不安的预感。可能,又隐约昭示了未来生活必将遭遇的某种危险与灾难?他不管这些了。来了就来了,这都是命里注定的。
想着,小沙弥引他进屋。揭开棉帘,念一和尚站在门口等候,手拈佛珠,含笑注目,屋里一股暖烘烘的奇南香气。
“念一大师!”张玉拱手作辑。
“居士请少礼。”念一和尚指着禅榻旁一张紫檀椅,“请坐。”他回身又对小沙弥说,“喔,这里不劳你招呼了。你守着垂花门,不要让闲杂人等闯进来。”
“是,师傅请放心。”小沙弥极机灵地一点头,出去了。
门帘刚一落下,“噗嗵”一声,念一和尚跪在地上,向张玉倒头便拜。
“皇太子爷!”
张玉不知如何是好,只是怔忡地张大嘴巴发愣。
“皇太子爷,”张念一和尚噙满泪水,抬头说,“能给殿下再次磕头,是我的福气,最大的福气啊!”
“别,快起,快起!”张玉才醒过神,立即搀起念一和尚,又频频朝窗外慌乱地望着,惟恐有人窥视。他将声音压得极低,结巴地说,“喔,喔,念一……大师,你,你可别,千万别这么称呼啦……这个,这个,称呼,会给我惹来杀身之祸呀!”
“殿下放心!垂花门外,就有人守着。绝不会有什么不相干的人进来的。”
“这就好。”张玉惊魂初定,一摆手说,“听我的,别称什么殿下之类的。这里一切,法不传六耳。我的字,仰潜,以后就这么称呼吧!我们才好谈话。”
张念一和尚略一沉吟,也说:“那好,殿下也直接称我为念一即可,不要叫什么大师!”
墙角点烧两支极粗的绿色素蜡,屋里仍有些幽暗。念一和尚坐在对面禅榻上,显得随意些了,张玉轻松多了,直视念一和尚,瞧着那张黑黢黢的脸庞,狮鼻,阔嘴,两只招风耳朵,相法称为忠直之相,又放心一层。
“念一兄”,他低声细语,手指一指南方,问道:“你知道那面的情况吗?”
念一微蹙眉头,想一想,还是把真实情形告诉他好,摇一摇头说:“局面很糟,据传孙可望与李定国又打起来了!永历帝削了孙可望的秦王封号,听说,是孙可望僭逼帝位,永历帝还给李定国送去血诏,要他去救驾……如今永历帝已到昆明,到了李定国将军营中。”
张玉满脸哀愁,喟然长叹:“唉!孙可望本来就是巨贼,如何可依恃?再说,真要使大明朝中兴,须马上成功,我的皇叔生性懦弱寡断,又如何能与汉光武帝相比?无非是逃来跑去,留得一个名号罢了。”
念一和尚神情不安手捻佛珠,还想多给他一些希望,便说:“大明朝中兴,尚有可为。李定国将军是一条血性汉子,忠义骁勇,屡有胜绩,在大西南已被永历帝倚为干城。郑成功在福建沿海,率兵十万,也是尊奉永历年号的,前两年他与李定国遥相呼应,派水师南下至潮州,与鲁王旧臣张名振合师北上,入长江,驻军崇明岛,遥祭南京明孝陵……”
“喔—;—;”张玉双眸灼灼闪亮,急问:“你是说,他现在仍然在活动在长江入口处,一旦时机成熟,即可溯江而上,直捣南京?”
念一和尚深深点头,说:“是有这个计划。张名振死后,余部由张煌言率领,目前他正加紧与国姓爷联系,操练水师,准备北伐。”忽然,他露出非常郑重严肃的神色,下意识掉过脸瞥一眼雪白的窗纸,用近乎耳语的声音说:“殿下……想不想出走?我可派人设法送您去西南,或是舟山群岛。”
张玉极坚定地晃脑袋,“念一兄,你既然知道我号仰潜,也就是仰慕陶潜,下定决心归隐田园,怎么可能再做此事呢?”他瞧见烛影之下,禅榻左侧一张极大的书桌,展开着一轴地图,不禁生出无限感慨,“跟你说几句心里话,十年归隐寻常事,万里江山入眼中。固然,我心里很难受。但,我的归隐之志是不变的!岂只是今日不变,即使是将来—;—;真如你所说,大明朝中兴,江山恢复,我归隐田园的决心也是不动摇的!那一次南京之行,我对世事看清楚了很多。为夺皇位,伦常骨肉亦不免相残,永历帝会允许我重立太子名位?”
“这个,这个,他毕竟是你的皇叔呀。”
“福王也是我的皇叔呀。”张玉惨然一笑,“再说句不敬祖的话,成祖亦是建文帝的皇叔呀。①”
①指明成祖朱棣,在他的侄子建文帝当政时期,是燕王,后来起兵攻下南京,建文帝不知去向。
沉默好一会儿,念一和尚满脸忧虑,轻提一下僧衣,将盘着的双腿挪动一下,才说:
“可能……殿下,立下归隐之志,是不错的。不过,朝廷一直探听殿下的下落,明查暗辑,四处搜捕,把这做为封疆大吏的头等重要事。您的处境极凶险,所以,匿迹民间,荆棘遍地,亦是实堪忧虑啊!”
“你又有何善策?”
“有一计,倘若事急,不妨采纳。”念一和尚凑在他耳边说,“可以去外国,东渡扶桑。”
“去日本?”张玉双目的的盯着他,声音细若游丝:
“怎么走?”
“可有两条路走。一条路是先去江阴,再转崇明岛,由张煌言将军护送出海。还有一条路,是由宁波直接出海。”
“唔—;—;实在到了不堪的境地,可以作为一条下策。”张玉又无可奈何地说,“那时,还要有劳念一兄策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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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他想吃爆肚儿。
准确地说,英夫是想吃童年时代和青年时代吃过的那种爆肚儿。前些日子,他和子君从长安商场出来,忽见旁边的胡同有一个卖汤爆肚儿的小摊子,他来了兴趣,垂涎欲滴,无论如何要买一碗吃。子君厌恶皱眉捂鼻说:“这玩意儿,黑糊糊的,又膻又臭,有什么好吃的!”英夫眼巴巴盯着那爆肚儿说:“我已经好几年都没有吃了,做梦也想吃这个。好吃,可好吃哩!”子君拽着他胳膊,非让他回去:“算了吧,老爸!您看那个碗,哪个人都用,多不卫生呀!”英夫却答:“要真正品尝美味儿,就管不了那么多啦。”这回他可不能依从子君子,非吃不可!女儿就只好怏怏地一人回家了。他神充气足往小摊前一站,便问:“你们这里是爆肚仁儿还是散丹?”操勺的蓬面中年女子奇怪地朝他眨眼睛:“闪—;—;闪……丹?”后面穿一身旧军衣的中年男子立刻吆喝说:“有—;—;有!我们都有。”他又伸头往黄糊糊汤水的锅里望一眼:“嗯—;—;这是肚儿板?”中年男子满堆堆笑着说:“什么都有,什么都有,我们是汤爆肚儿。”英夫不由分说,要了一碗,蘸着香菜,葱末儿,水澥;芝麻酱,豆腐乳,卤虾油,辣椒油等制成的佐料,咯吱咯吱大嚼起来,却大失所望,爆肚儿“焯”的时间肯定太长了,老得咬不动,像是咬一堆皮子,只好又吐了出来。调料也是死咸,吃过后嘴里又有一股羊膻味儿。他又勉强吃两口,就把碗推开了。
他明白,记忆中的那碗鲜美的爆肚儿,大概永远在梦中了。如今,即使复制了一碗原模原样儿的爆肚儿,他也品尝不出什么味道了。他的学生陈勃知道此事后,跟他讲,可以叫一辆小汽车,拉他去尝一尝“爆肚儿满”的爆肚儿,那里的爆肚儿又脆又嫩又筋道,越品越有味儿,而且卫生,再去领教一回如何?英夫立即婉谢了。他是个聪明之人,自知此时的心与过去不一样,必定是找不回以前的感觉,倒不如留一个梦给自己细细品味才好。他不相信那些厨师们的技艺还能如以前一样,譬如爆肚儿,如所爆的原料不同,切好的肚和料放入漏勺,就看厨师的感觉了,眼神心神并用,一眨眼的功夫,漏勺中捞出的肚儿,或是生了,或是老了,或是恰到好处,都大有讲究。
英夫自幼丧父,跟着寡母住在江苏省江阴县城郊。长到十四岁,又被送到北平的叔叔那儿,在北平念中学。他的叔叔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人,虽然在花旗银行担任高级职员,却又充满了士大夫气。叔叔很喜欢英夫,待到星期日,常常带他去北海公园的五龙亭消消停停混一下午,一壶碧缧春,一人捧本书,他总是拿着新出版的小说,叔叔则带上那本《世说新语》。这时叔叔脱下笔挺的西装,换上长衫,叔侄俩看一会儿书,闲聊一会儿,望着柳树婆娑的岸边,波漪荡漾的水面,一只只游船,内心真有说不出的纤徐闲散……英夫酷爱篆刻和字画的癖好,有卢文泽教授的影响,也有叔叔的感染。叔叔喜欢他,常常拍着他的脑袋说:“孺子可教!”以后几乎将他看成是宋家最有希望的传人来培养。在太平洋战争爆发前,叔叔预感到他自己花旗银行的位置也可能不保了。他花了一大笔美金,辗转托人将英夫带到香港,又安排人将英夫送去大后方的西南联大去读书。因此,英夫一辈子感激叔叔,若没有叔叔的一番安排,他如何能去欧洲留学,如何又有今天!他刚到昆明没几天,珍珠港事件便发生了。他从此再也未见到叔叔,在法国时堂兄与他通信,才得知叔叔在抗战胜利后不久即病死在家中,临死时还嘱咐家人不要告诉英夫,怕他伤心。叔叔当时不知道心心想念的侄子已到了欧洲,若是知道,必定会欣喜若狂的。叔叔年轻时家境未衰落,也曾经在美国普林斯顿大学读一年书,因为家中开的钱庄突然倒闭,断绝经济来源,才不得不回国。此事是叔叔一生中最大遗憾,为负担家庭经济,也只好极不情愿地在银行当职员。实际上叔叔一生中总是抑郁不乐,他不新不旧,不中不洋,不儒不商,不贫不富,在银行穿西服,回家立即换成长衫,喝酒,吟诗,赏画,写字,与一群诗酒之友混在一起,倒也安分守己。婶婶说,他只有见到英夫,脸上才会绽出真正的笑容。叔叔也是个吃客,今日称为美食家,全北平城的馆子无论大小,都吃遍了,他最喜欢品尝街头小吃。见到侄子放学回家,悄悄拽一把他的袖子:“咱们到街上吃一碗爆肚儿,如何?”英夫岂有不遵命之理?于是,在叔叔带领下,他俩走进各色的小摊贩之中。那时,卖零食的各种小摊都有各具特色的吆喝。“馄饨喂—;—;开锅!”“卤煮喂,炸豆腐哟!”“爆肚儿—;—;爆肚儿,汤爆肚儿!”叔侄俩从这里走过,一点儿也不嫌这是一种噪音,甚至感觉在嘈杂的市声里有那么一丝怡人心神的乐趣。他瞧叔叔咯吱咯吱嚼着爆肚儿,津津有味咬着小芝麻烧饼,方才领悟,什么是真正的“世味”……
他陪着叔叔去门框胡同的“爆肚儿杨”吃过几回。叔叔最爱吃那儿的“爆散丹”,这家小店铺面并不大,但是,“爆肚儿”却做的极精致,尤其是“散丹”(如今也称百页),据说,这是由于绵羊胃部内壁有很多皱褶,其状似书页,便称为百页。做此道菜,羊胃—;—;也就是肚儿,先要整个放入木桶中反复冲洗,用粗盐已翻来覆去搓,才能搓得雪白,除去膻臭之气。百页特别要逐片漂洗,多次洗涤干净后,方能捞出。叔叔每次到此店来,必坐靠墙角的一个桌子,伙计与他认识,笑脸相迎:“宋先生,您来啦!好久不见啦!”必先递给他俩一人一个热毛巾把儿,再上一壶茶。叔叔则简洁地吩咐,“哦,一斤散丹,一盘盐爆,一盘汤爆。我的绍酒还有哇?”“有,有。”“来半斤吧。”叔叔不喜欢喝白酒,却嗜饮家乡的绍兴黄酒,专有一坛“女儿红”存在此店中。因为北平人喝白酒的人多,黄酒须专从南方运来,常常断档。不一会儿,洗得雪白的大片散丹,如细细的柳叶条儿,雪白,脆嫩,当小锅水即将沸腾之际,漏勺只一翻,飞速地被捞出。有清汤氽煮的汤爆,亦有用葱花香菜炒出的盐爆,叔叔举着酒杯,浅斟慢饮,细嚼慢咽,与侄儿东拉西扯聊着天,足足能吃上两个多钟头。这时候,叔叔必要大讲他在美国的一段经历,这一年多的短暂时光,成了他一生中幸福美好的黄金记忆,他总要嗟叹着,后悔只是途经纽约市,未能在那儿好好盘桓几天。他总叹着气说:“唉,早知道,我就玩儿啦!何必那么用功!”一次,英夫天真地问:“美国,有卖散丹的吗?”叔叔噗哧一乐,旋即说:“有呀,有呀,那儿有华人餐馆。只要有钱,什么都能吃着。”他用筷子拨拉着白花花的散丹说,“不过,一般美国人都不吃这个,他们不敢吃动物内脏。”又说,“他们管这个,哈,叫,叫‘李鸿章杂碎’”。
那个时候,他听得糊里糊涂。以后才得知这个有名的历史典故。十九世纪末,清朝洋务大臣李鸿章首次出访俄国、英国和美国,他拖着一根辫子,戴着红顶子,率领不少随从周游列国,大开洋荤,据说也出了一些洋相,如在国外的地毯上吐痰等等。但也算是放开了眼界,增长了外交才干。他去美国,受到颇隆重礼遇,鸣放礼炮十九响,住在豪华大旅馆,甚至美国总统克里富兰也陪他游览。访问毕,李鸿章择一华人餐馆,举行答谢宴会。其中就有一道菜,使克里富兰总统赞不绝口,问这是什么?李鸿章得意地拈着微黄的小胡子答:“此乃炒杂碎尔。”席间,有记者得知此事,在美国报纸上大力宣扬。“李鸿章杂碎”这道佳肴一时喧腾人口。其实,这“杂碎”不过是爆肚儿的下脚料,也就是全羊肚儿被裁出主要部分而余下的零碎。
在法国的那些年,英夫和水泊几乎吃腻了面包黄油。那时,第二次世界大战刚结束,经济极不景气,能弄到一点儿面包黄油也就不错了。他特别感谢房东拉杜霍老太太,她有时搞到一些牛肉,总是先尽他俩吃,还唠叨着:“吃吧,吃吧,你们这两个小伙子,太瘦啦……太瘦啦!”有时,她老伴让·;克鲁多吃了一点儿,她就狠狠瞪老头儿一眼。这个主妇心地善良,让·;克鲁老头儿极憨厚,他与水泊将这两位老人看成是亲人一样。有一回,罗水泊在巴黎的一个小菜市场买到了几个猪肚儿,都洗得挺干净,据说是留给一个富人喂狗的。罗水泊喜出望外,费一番口舌全部买下来。他拿回家,做了两道菜,凉拌肚丝与溜肚片。拉杜霍老太太惊异地瞪大眼睛,觉得不可思议,如此肮脏的东西怎么能入口呢?英夫与水泊两人劝老两口尝一尝,他们拼命摇头。后来,倒是让·;克鲁尝了一口,他承认的确是美味儿。可再让他吃,却说什么也不干了,拉杜霍老太太则始终未尝一口。不知怎的,他们法国人的观念里,就认为猪肚必定是很脏很臭,即使洗得再干净,也是摆脱不了脏和臭的。罗水泊与英夫在国外那些年,像这样能大快朵颐的机会是极少的。更多的日子是白开水与面包,能有一杯清咖啡,或是一点菜汤也就算享受了。他俩常在一起精神会餐,他说一个清酱肉如何好吃,你也说一个棒棒鸡怎样其味无穷,一道菜一道菜数下去,无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