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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念珠-第3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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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种混混沌沌的忧郁气氛里,他通过自己独特的感官,神秘地意识到未来的某种东西。
也就是他自己命运里必然包含的那种东西?
他认为自己很命苦,是世上第一大苦人。他的朋友们很不以为然,只道是他的一种做作,有的人说:“你少年科举得意,被点为状元,名满天下。仕途又一帆风顺,怎么能说是大苦人呢!”还有人干脆说:“你要是命苦,我们都别活了。”他只是笑一笑,说:“人以为乐,我以为苦。我以为乐,人以为苦。”他也不再多做解释了,他常常有这些很玄的思想。他甚至对妻子说过,他死后,要敛以僧装,碑文上不刻任何官职,墓前只立一块圆石,上面只写:“诗人吴梅村之墓。”他给他的贴身仆人取名为吴福,谐音是“无福”的意思。家人纷纷反对,认为这个名字太不吉利,他却说:“庄子云: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无福,即无祸。此大福也!”这些话,颇有些禅理的味道。这也是他从苦涩的生活中悟出来的。那一天,在嘉兴城南的鸳鸯湖上大画舫与吴昌时斗机锋的场面又飒然浮出,“这许多艘船上装的是什么?”“是人呗。”“否!否!”“是繁华富贵。”“否。”“那么,你说是什么?”“是梦。”真是一场春梦!“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他的几位好友都已经成为阴世之鬼了。张溥被毒死,或是暴病而亡,他从来也不去探问个中缘故。这仅仅是他的明哲保身之道吗?还有,他的好友吴昌时被崇祯皇帝在宫殿上严刑拷打,以后又身首异处,他也对此默默不置一言。也许,这是他已经看清楚了人世间的险恶,他已经琢磨透了真正“世味儿”。
他从小资质聪明,十四岁就写得一手好文章,被称为少年才子。他很年轻时又投到复社领袖张溥的门下。虽然,他俩相差不过七岁。张溥当时己是一位颇有名望的学者了,门生如云,吴伟业从之受业,成为张傅的入室弟子,一开始就是复社有威望的重要骨干,也是张溥门下的“十哲”之一。崇祯三年,他又与张溥、吴昌时同举乡试。崇祯四年,又得会试第一,殿试一甲二名,轰动京师。这时,吴伟业才二十二岁。也就在同时,他经历了宦海生涯中的第一次风波。由于他是复社的骨干成员,而主持这次考试的周延儒为了寻求政治力量的支持,也开始与复社建立了密切的联系。有人为了攻倒首辅周延儒,便弹劾考试有舞弊行为,直告到崇祯皇帝那里,崇祯皇帝生性多疑,又最恨大臣们结党,立即下旨查处此事。那几天,吴伟业实际被软禁在寓所之中,门口常有不明不白的人逡巡,不用说即是厂卫中人。
那天下午的天气也很阴沉,街上不住刮着风沙,吹得窗纸扑簌簌地响。吴伟业恹恹地躺在床上,身旁放着一册册书卷,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他咬着爆起皮的嘴唇,怔怔地望着黑魆;魆;的屋顶,似乎闻到朽木和尘土的气味。有一大片阴森的黑影已从窗外和门缝里悄悄爬进来。压住了他,笼罩住了他。他不敢想象可能到来的厄运,杀头?监禁?充军?都只好认命啦……可是,他从内心深处,却有一种隐隐约约的直感,他自信会安然度过这一关的。不过,他,一个涉世不深的年轻人,却更为这炎凉的世态而忿懑不平。前些日子,他考中状元的消息尚未公布,官场上却是尽人皆知。他的门前车水马龙,许多他不认识的人也来造访,攀同乡攀同年,甚至有个素不相识的小京官,只与他的堂房姨夫有一些拐弯亲戚,居然也来攀亲戚,又曾几何时,弹劾周延儒的奏本一发,他的门前也骤然冷落了。昨天,吴福告诉他,这寓所的房主,也是他的一个亲戚,竟托人带话给他们,要他们另择新的住所。
“我们给他的房租银子并不少啊……”吴伟业气愤地拍桌子大嚷。
“不是……少爷,”吴福吞吞吐吐地说:“他们怕惹事儿,怕也牵累到这个案子里去。他们说,房租银子无所谓,他们不要了,只求少爷速速搬出去!”
“好,好,我们搬出去,我们搬出去……”他气得说不出话,一头躺倒在床上。
看见吴福还怔在那儿,他又爬起来大吼道:“还不快滚出去!滚出去……找房子呀!”
吴福一清早就出门去找房子。他在床上躺着,只是发怔。他突然又想起“祸福相倚”的道理,是啊,自己考中状元,本是一件大喜事,却又被人告为舞弊,而科举考试舞弊,是干犯国法,会引来杀头之祸的!那么,前面到底是祸是福呢?他又茫然了。
黄昏时,吴福回来了,门一下子撞开,他踉踉跄跄跑进来,进门就朝主人跪下“咚咚”磕了两个响头,涕泪满面地说:“祖宗保佑!祖宗保佑!少爷,这下可好啦,恭喜您呀……”
吴福刚才在街上,正好遇到周府派来的人,传递个消息,说是崇祯皇帝亲自调阅了吴伟业的试卷,很欣赏他的才华,还要重用他呢!听到了这个好消息,吴伟业只是觉得有些晕头晕脑的感觉,似乎冥冥中有一只无形的手,将他拎了起来,一下子将他扔进阴惨惨冰冷冷的十八层地狱,一下子又将他抬进了九重天外的琼楼玉宇。几天之内,他的命运就是那么奇异地变来变去。
这个消息又很快传遍了官场,当天晚上,他的门前又是车水马龙了。
他和吴福立即就搬出了这寓所。虽然,许多人都争先恐后地邀请他去自己家住,他都一一拒绝了,暂时住在江苏会馆里。他应付着各种人,交换着各种消息。他每天都要出席各种宴会,人们用肉麻的词句恭维他。他知道了,崇祯皇帝亲自调阅了他的试卷,并在试卷上作了“正大博雅,足式诡靡”的批示,接着,又有更好的消息,崇祯皇帝准备要特赐他归里聚亲,他也是几天前就已经知道了。他忙于接待川流不息的宾客,人们羡慕地说:
“皇上赏识你,这次回来要你担任翰林院编修,东宫讲读官,也就是太子的老师啊!”
“太子的老师,也就是未来的皇上的老师!将来你必定是首辅之尊,你的仕途也必定是一帆风顺,位极入臣!”
“由皇上特赐你归里娶亲,这也是很少有人能享受的殊荣啊!”
一天一天热闹下来,他只是不停地道着:“惭愧,惭愧。”或口是心非地讲着一些门面话。他感到了参加政治活动的虚荣与兴奋,他与那些达官人们互道仰慕,不断说着互相吹捧的应酬话时,他内心里也常常会掠过一丝厌烦的感觉,甚至是一种茫然。他固然明白,官场上的人们如此逢迎他,只是因为他得到了崇祯皇帝的赏识,又做了东宫讲读官,他有着一种飞黄腾达的前途……但是,他倘若是出现了什么失误,或是不幸飞来横祸,那时,他又将怎样呢?他不愿意往下想了。夜深人静时,他又常常会袭来一种莫名其妙的寂寞与孤独感。
这些年,官场的变幻风云,他是看饱了,看烦了,也是伤心透了。温体仁罢相,周延儒赐死,杨嗣昌自尽,洪承畴降清,接着甲申之变,崇祯在煤山自缢,吴三桂引清兵入关,福王在南京登基,马士英、阮大铖阉党专权……如今,他也在弘光朝里任少詹事的官职,可是,他越来越看清楚,这里不过是上演着一幕又一幕的闹剧,马、阮二人左右了朝局,又引用阉党,卖官鬻爵,一片乌烟瘴气。他的东林朋友张慎言、高弘图、姜日广、刘宗周、陈子龙等人都被排挤出了朝廷,臭名昭著的《三朝要典》重刻,恢复了东厂缉事。这几日,太子一案又闹得南京城里沸沸扬扬。弘光皇帝下定决心诬指太子为假冒,又有马、阮奸党为虎作伥,凡是指认太子为“真太子”甚至言词含混一些的官员,都纷纷被逮捕。吴伟业想到自己曾任东宫讲读官,说不定也会被叫去指认太子,到了那时,为保全性命而昧着良心说瞎话吧,实在是不甘愿。为保全名节而仗义执言吧,又不愿意为此而丢脑袋。想来想去,只有辞去官职,隐居乡里。
他叹了一口气,将砚池中注入了清水,卷一卷衣袖,拿起一锭墨,缓慢而匀称地磨起来。他考虑好了,今天晚上,写好辞官呈文,明天就递上去,至迟在后天,应该迅速离开南京城了。
他看了看窗外,天气更阴沉了,雨还没有落下来。似乎雨珠的水分,破碎成小小的水点,充满在闷抑的空气里。他很想在黑糊糊的书房里点上灯,张口刚想叫吴福。他又立即想起,应该把辞官的事情告诉妻子,要她赶快整理行装。他又匆勿走出了书房。
吴伟业慢慢爬上楼梯。
这座楼面朝着秦淮河。向窗外望去,秦淮河里游船如织,笙歌盈耳,灯烛辉煌。大小画舫上悬挂着五彩缤纷的灯彩,琉璃灯,明角灯,走兽灯,人物灯等挂在船头。船两边,飘挂着绫制彩色窗帘。浓妆艳抹的歌妓们吹洞萧、弹琵琶、唱时曲,狎客们猜拳斗酒,放声狂笑,河中还有一些小船高声叫买着醇酒佳肴。有的船儿兜售着精致的各式点心,还有的空船叫嚷着招揽顾客。秦淮河沿岸则布满秦楼楚馆,绮丽的河房朱栏曲槛、金碧辉煌,画楼也是灯火通明,倒映在波光潋滟的河水之中。
他心里奇怪,柳敬亭为何偏偏约自己在这儿会面呢?而且,他们是初次会面。难道,在如此时局艰危之际,他居然还有雅兴约自己饮酒狎妓?也许柳敬亭到底只是一个鄙俗的说书人,只知道尽情享乐,哪里会把国家大事放在心上!不过,听说左良玉将他倚为亲信,言听计从,他大概也有他的不凡之处吧!但是,他有何德何能,竟然如此倨傲轻慢,也不出门下楼来迎接客人呢……他正这样想着,却见柳敬亭站在了楼梯口。
柳敬亭肤色黧黑带紫酱色,脸上凹凸不平,布满了麻点和一个个小疙瘩,他面上的毛孔很大很深。鼻头是扁平的狮子鼻,一张大嘴,上唇显得单薄,下唇却很肥厚,好像肿起来似的。他头戴一顶迎面嵌玉头巾,身着蓝缎洒花直缀,脚蹬白袜朱履,一手持着折扇,风度极为潇洒。他的眼睛虽然很小,却机敏锐利,极亮地瞄了柳敬亭一眼,跨下楼梯,先向他拱一拱手,又轻声说:“抱歉!抱歉!骏公先生,应该到府上拜访……无奈,多有不便,只好启动您到这儿来了。”说着,他灵活的小眼睛一闪,“我们到楼上去叙谈。”
吴伟业一时竟有些尴尬,想不起来应该对他如何称呼。他知道柳敬亭是作为宁南侯左良玉的特派专使驻在南京的,由于左良玉握有二十万大军,是个实力派将领,朝野上下都很巴结他,称柳敬亭为“柳将军”。他也只好沿用此称呼了。“柳将军”,他恭恭敬敬作一个揖,“吴伟业久仰将军大名。”
“哪里,哪里,我也是久仰先生大名呀。”
吴伟业走进了屋子,一看就知道是哪一位名妓的房间。屋里布置得典雅华贵,两面墙壁挂著名人的山水画,正中的紫檀木条几上,陈设着精致的大理石插屏,对面是一绿铜的宣德鼎炉,燃着沉檀香的袅袅轻烟,从炉盖的镂空花纹里散发出芬芳馥郁的香气。楼上有四盏宫灯,四盏明角灯。旁边还有一对红木烛架,锡盘上点了两支很粗的绿色素蜡。
柳敬亭肃客上坐,自己在对面相陪,蜡烛将他的脸面照得清清楚楚,吴伟业忽然觉得他的面容不像刚才自己印象那么丑陋了,他的动作极洒脱,仪表矜持而安详。吴伟业喜爱杂学,精研过麻衣相法,知道此人是属于胸有城府,慷慨豪侠一流人,内心里觉得亲切起来。
“昆山将军最近还好?”他猜测定是左良玉有什么秘密使命托付于他,索性开门见山地问道。
“还好,还好。”柳敬亭却并不正面回答,应付似地答道。他那虽小而极亮的眼睛向周围扫视一下,答非所问说一句:“这儿是很保险的,你放心。”又说:“我已经在楼下布置人了。厂卫中人是摸不到这儿来的。”
“哦,我很放心。”吴伟业微笑点头,晓得是自己猜对了,柳敬亭定有机密大事奉告,他也就不再多说话,只是静静凝神望着柳敬亭。
柳敬亭却意态闲豫地问他道:“骏公先生,听说你已经辞去了官职?”
“是的,我昨天递上了辞官呈文,听一个朋友告诉我消息,皇上已经奏准。”
“我们都为你感到不平。”
吴传业知道他所说的“我们”,是指左良玉一派的将领,对他意在拉拢,他微微一笑说:
“合则留,不合则去。”
“昆山将军的帐下集中了许多你们复社的朋友。他虽是个武人,却很讲义气,尊重读书人。将军也是久慕骏公先生才名,很想就近请教。共建大功,共立大业,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母老家贫,遭逢乱世,我已绝了功名事业的念头。只期望能够归隐故里,侍奉老母,优游林下,度此残生,也就足之够矣!”他加重语气又接了一句:“明天,我就准备离开南京城了!”
柳敬亭点点头,表示理解。他那紫酱色的麻脸上却突然浮出一丝狡黠的笑容,“骏公先生,”他时靠条几案,将身子倾斜过去,压低了声音说,“告诉你吧,今天晚上,我也要溜出这京城啦!”
“哦?”吴伟业一惊,等着他再说下去。
“昆山将军派人给我送密信来,说他奉有太子密旨,决意率领八十万①大军举兵东下,讨伐马、阮奸党,清君侧,明天他们就要从武汉起兵了!我这里还不赶紧逃走,马士英他们那伙人,还有‘老神仙’,岂不会宰了我!”他说的“老神仙”是指弘光皇帝,由于每天在宫中饮酒作乐,大臣们就给他起了这么一个绰号。
①左良玉号称自己的部队有八十万大军,实则二十万。
吴伟业悚然一震,未料到局势会发生如此激变。他沉吟了一会儿,又问柳敬亭:“恕我直言,昆山将军自称奉有太子密旨,是真的吗?”
柳敬亭爽直地说:“这个,我没有在左将军身旁,也搞不清楚是真是假。”
“唉—;—;”吴伟业长叹一声,“马、阮一群阉党余孽恃势作威,争宠弄权,陷害贤良,把朝政搞得混乱不堪,固然是国家之大祸!不过,昆山将军引兵东下,长江防线让出一个缺口,清虏定会趁机南侵。马士英也定会调兵去打左将军,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更恐非国家之福!”
柳敬亭也默默不语,一双敏捷而锐利的眼睛,带着深沉的神气。眼角上现出一簇很深的皱纹,凝思望着他。过一会儿,他才缓缓说:“李自成的贼军已逼近武汉,就要进入湖广。”
吴伟业恍然大悟,立即问:“这是不是昆山将军引兵东下,清君侧的一个原因呢?”
柳敬亭不作正面回答,反问他:“骏公先生的意思是,不赞成左将军发兵东下,怕是自己人和自己人打成一团,最后让清虏占了便宜去喽?”
“是这个意思。”吴伟业深深点一点头,又说:“你若能面见左将军,请把我的意思告诉他。”
“好吧。”柳敬亭颔首应诺。他那黑瘦的麻脸上也出现了深深的忧愁和惆怅,又轻轻说一声:“只恐为时已晚。”他厚厚嘴唇紧抿了一下,向吴伟业解释道:“等我赶到了左将军的营中,只怕他们已经打到九江了。一发不可收拾,又断无退兵的道理,就只能硬着头皮打下去了。”
吴伟业想一想,也是这么一回事。现在再来阻止左良玉,是绝无可能了。虽然已近深夜,他侧耳倾听,秦淮河中熙来攘往的歌船画舫上仍是萧管嗷嘈、笙簧齐奏,一片歌舞升平的景象!这些追欢逐乐的人们怎么能够想象得到,亡国惨祸已将临头,战火立刻就要烧到六代豪华的金粉之地了!吴伟业脊梁一阵一阵发冷,脸色灰白如死,心里极乱,他很想起身告辞,却腿软得站不起身了。
柳敬亭看在眼里,倒是好生不忍。他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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