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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如是出现了,她一把夺过刀。钱谦益吓得浑身颤怵,直想告饶:“别杀我呀,别杀我呀。”他却张着嘴,喊不出来。柳如是没有理他,却举着刀去割一丛丛长得很高的荒草,她割掉了一绺,又长出一绺。她割掉了一绺,又长出一绺。她恨恨地挥着刀说:“你长吧!你长吧!你长多少,我割多少!”他觉得此事有蹊跷,也走过去察看。他惊讶,哪里是荒草呀,原来是阮大铖花白的胡子!阮大铖死了,尸体倒在地上,像一座小山丘,他的胡子却不断长出来,长成一蓬一蓬很高的蒿草。他明白,柳如是白费力气,她割掉了多少绺,也仍旧还会长出多少绺。
阮大铖的胡子是割不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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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又一对男女舞伴从他身旁旋转而过,像是两个幽灵,急急从模糊的光圈里逃遁进黑暗。舞场是一片又一片支离破碎揉合在一起的暗淡色彩,天花板上的球形灯飞快旋转,五彩斑斓,红、绿、蓝、黄、紫……光斑如雨点落在一对一对男女身上。还有很多青年男女面对面跳起迪斯科舞,像是狂风中的落叶跳跃呀飘舞。宋英夫坐在靠墙角的一排椅子,身体微微蜷缩,用厌倦又好奇的目光注视着一切,他极力不去看那转灯,太阳穴的神经仿佛一胀一胀。他的心似乎已停跳了,跳动的只是胃。然后,胃又成了一个气球。往上浮着,浮着,一直卡到喉咙口,怦然一声爆炸。幽暗的角落里,他仿佛是个木偶,只是自己咀嚼自己的奇怪感受。
叶雨鹤正与另一中年男子在唱《纤夫的爱》:“妹妹你坐船头,哥哥岸上走,恩恩爱爱纤绳荡悠悠……”又有几个小伙子和姑娘也零落地应和着。叶雨鹤手持麦克风唱得极陶醉,半仰面孔,惨淡光束下,眼睛像是半透明的。她的曲线饱满的身体在朦胧灯影中摇来晃去,迸跳了彩色斑点的长发如茶褐色波浪流淌下来,她还没唱完,却突然被猛烈的迪斯科音乐打断了。骤然改变音乐,使年轻人兴奋起来,又跳起了更剧烈扭动身体的舞蹈。雨鹤先是拿着麦克风喊了一句什么,气急败坏挥一挥手,后来,她索性也跟那个中年男子加入了金蛇狂舞的行列,音箱也似乎剧烈痉挛。音量一会儿膨胀,一会儿缩小。英夫捂住耳朵,产生近乎恐惧的快感。也许,他的心脏真要爆炸了吧?
总的说来,他并不喜欢这儿,是叶雨鹤硬拉他来的,他实在拗不过她。
“你的生活总是一种模式,心理就先衰老了。”
“我本来就老了嘛。”
“我得让你年轻。”
他虽然在欧洲留学几年,并不着迷西洋艺术。有时去听听音乐会,也不像水泊那么投入。他生性淡泊,从未有过激情澎湃的时候。也许,他的艺术趣味更接近士大夫式的。玩一玩,赏一赏,从未有迷恋之时。回国后,他和水泊去听京戏。两位西服革履的翩翩少年,显得挺惹眼的。那时,前门的广和楼时常演京戏,楼梯却已有些糟朽破旧,走时小心翼翼,真怕把木板踩落。他俩杂坐在戏迷中间,一个又一个热毛巾把儿像鸽子从头顶飞过。台上表演武打戏时尘土飞扬,坐下面的观众一边咳嗽,一边兴致勃勃喊好。也有人吐痰,嗑着瓜子,他俩那会也才算闹明白,何谓“看戏”,何谓“听戏”,两者之间的差别与不同乐趣。他也是在那一阵子,开始喜欢吃北京的炒肝,也爱喝面茶了。坐在台下,他俩的神态已很自如。罗水泊还会“叫好”,到过瘾处,他高举起一只手,放开喉咙大喊一声:“好—;—;”他俩有时还能摇头晃脑跟台上演员唱一小段:“我本是卧龙岗一散淡的人呐……”甚至他与若娴结婚后挺长一段时间,也还很喜欢听京戏,买了一堆唱片在家里听,还摇头晃脑跟着学唱。若娴却特别讨厌京戏,说这是遗老遗少的情趣,还说京剧里男人演女人是心理变态的产物。总之,她有一堆怪理论。一天,他在客厅里听京戏唱片,她手里拿着抹布,满面冰霜对他说:“你喜欢听这些捞什子……是你的自由。可你最好在自己房间里听,关上门,声音放小一点儿。”他与若娴吵一架。一赌气,就把那堆唱片扔到垃圾箱里去了,以后,他对京戏的兴趣也就淡下去了。他想起这些事,总有些感慨,唉,自—;—;由,他什么时候有过自由呢?他的自由,是注定要被别人拴在手里的。他搞不明白,自个儿干吗要躲在幽暗的角落里呢?叶雨鹤叫自己来就跟来了吗,还是他内心深处真想也尝试一下现代都市生活的刺激旋律?他闭上眼睛,麻木的舌头有点儿苦涩,一股惊悸的潜流从发酸的脊椎两边扩散。现代派音乐的嘈杂与骚动却化为一种褐色的疲劳,慢慢流进他衰颓的身体里。
叶雨鹤走来,鹅蛋脸上汗水涔涔。
“走,也去跳一场?”
“哦,我坐这儿,挺好。”
“干坐,有什么劲儿。在家不也坐着?”
“老啦,跳不动喽。”
“那儿的几个老头子,比你年纪大。瞅瞅,”她指一指暗影里的几人,“跳迪斯科,快扭疯了。”
他笑了。又深深叹一口气,微笑着说:“情绪不一样啊。”
“情绪可以变嘛!”她顺手扔给他一盒软包装果汁,自己也抄起一盒吸着。“真累,我也坐一会儿。”
她紧挨在他身旁,温热丰腴的身体倚在他肩膀上,脂粉气一阵一阵扑鼻而来。英夫的手指尖麻酥酥的,怎么也抠不开那盒软包装果汁。
“你喝我的吧。”
“那,怎么……”叶雨鹤却已经把软包装果汁递来,他刚要伸手接,她的一只胳膊搭在他肩膀,另一只手把果汁盒伸到他嘴边,喂他。他糊涂吸了一口,桔子水呛在嗓子眼儿。他极力抑制不使劲咳嗽,脸涨得紫红。
她顺手抓住他的手,按在淡黄色裙子里。
他一阵痉挛,浑身如一股电流通过,肌肉都缩拢。可怜巴巴盯着她饱满的嘴唇。“这,这,不行……”
“别动。”
“让人家瞧见,不,不,不好……”
“傻瓜,好好坐着。”
他真不乱动了。她捉住他的手,像是个温柔的阿姨领着一个不懂事的男孩儿。他的身体靠在皮椅子上,手指头抖抖簌簌在她的大腿一侧摸索,一半是尼龙长筒袜,又一小半是柔嫩的皮肤。干涩的手指头却停留在长筒袜边沿,那儿被勒出一道深深的印子。麻木的头脑笼罩一层薄薄的蓝色雾霭,他的眼珠却不住朝四周张望。当然,谁也不会注意他们。舞池里一对一对男女舞伴幢幢黑影,正随着音乐旋律转来转去。不远处,也有两对男女搂搂抱抱。他有些放心了,又莫名其妙担心苦涩的嘴巴里会不会有口臭?她的冰凉光滑的额头抵在他的脸腮,乱纷纷的头发散落在他的脖子里,痒刺刺的。
他感到她轻微呼吸的起落。颤动着,却引出了他心头的柔情,蔓延着蔓延着,幸福、温暖而且宽阔,这好像给他衰老的肉体又注入一种奇异的生命力。在他心内升腾又翻滚,暴风雨在酝酿了。她也微微一笑,纤细手指在他脸颊轻拍一下,那只手又像是一条冰凉的小蛇从他的脊背上滑过。蓦的,他感到她的抚摸,竟直透到肋骨。他的双唇松开,现出一副傻呵呵的呆钝笑容。他的胯骨酸疼,想挺一挺腰杆,侧一下身,却是一动不敢动。渐渐,他的灰白鬓角沁出许多汗珠,干涩皱巴的皮肤也有些粘糊糊了,显得苍白,冷湿,不真实。
她仰起脸,长呼出一口气:“走,跳舞去吧。”
“好的。”
他站起来,浑身无比松快,每一根汗毛都是麻酥酥的。球形转灯迸落下的彩色斑点,正从他的皮肤里渗透进去。还有节奏强烈的音乐,也撼动他的神经,给一种野性扩张的冲动感。他搂起叶雨鹤的温软腰肢,转呀转,舞步有点儿不稳。
她的脸那么近,他只要微微一低头,就能触到,蒙了一层汗气的光洁脸蛋,几绺头发沾在上面。还有,细密的鱼尾纹,这真是一幅古怪的图画。还有,开口极低的淡蓝色绸衫领口,显露出一道乳沟,又是那道金项链与小小的十字架。他又看到她涂满口红微翘的嘴唇,脸颊上极小的黑斑点。
这其实又是一幅秘密的图画,他内心不无惆怅地想。他明白,他对她的认识,非常肤浅。那么,他对她所图的是什么呢?仅仅是肉体,也不对,也许只是恢复一种过去青春活力的企望,那就更可笑了。不管怎么说,她的确传递给他了某种东西;消失的韶华,美好的记忆,新生活的幻想,不绝如缕的心跳,还有什么……他说不清楚。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跳舞还是干别的什么事情,像个风筝,在天空摇摇摆摆飘呀飘;又像一只小船,在水面上晃晃悠悠游荡呀游荡,正驶向虚无的港湾。
“你跳得挺棒呀。”
“哈,我还能跳华尔兹呢。”
“在法国学的?”
“唔,我以为忘了,多年不跳了,看来还行。”
跳了一个多钟头,他和叶雨鹤手挽手走出歌舞厅。他这时已是风度翩翩,谈笑自若,刚来时的畏葸与慌乱一扫而光。
在大门口,他却迎面碰上女儿子君,也和一个西服革履的青年手拉手走上台阶。
都怔住了,倒是子君先向他俩打招呼:
“哦,你们……也来了?”
“是,是的。我,我是……小叶拉我来的,见一见,见一见世面……”他嘴唇抽搐,笑得很僵硬,“是—;—;是很有意思。”
“可费了我的牛劲儿!”叶雨鹤嫣然一笑。
“嗬,这可是你的大功一件!”子君向她伸出大拇指,“好好改造我老爹啊……我们全家都感谢你。”
“好说,好说。”
他们都笑了,子君又向英夫介绍了陪着她的青年,寒暄几句,各自走散。
他极力回想着陪子君旁边的那个青年的模样,却是一片混沌,好容易搜寻到某些记忆的碎片。那人穿一件淡灰色西服,质料很好,上面还缀满闪亮的银丝。哦,有点像广东人。那人脸部的具体轮廓也想起来了,并不丑陋,也不很漂亮,颧骨挺高的,眼睛发亮,满有派头的,可英夫从直感上不喜欢此人。为什么呢?是他故意做作的微笑吗?是他显出潇洒地转身时,女哩女气的姿态吗?还是与他握手时,湿润又软绵绵手掌给人的那股异样感觉?说不清楚。也许,这些最终印象都是产生那种直感的来源吧。
他却尽量把这种电波似的直感隐藏在心里,并不对女儿直说出来。他的目光有些茫然,一时竟不知该怎样措词才好了。
“当然,我相信你的眼光。不过,我认为……”他本来想说让女儿再交往一段时间的,却被子君打断了:
“关键的关键不在这儿!你猜他怎么说……”子君变得异常兴奋,叉着腰,哇啦哇啦说个不住,已有些丰腴的腰肢扭来扭去,“你猜不出来!哈……他说,要跟我试婚!”
“试试试—;—;婚?”他含糊地吐出那个奇怪的词儿,舌头打着嘟噜,迷惑地眨巴厚重眼皮,“这个,试—;—;婚是,是怎么回事呀?”
“就是先不结婚,先试一试呗。”
“试一试什么呀?”他傻呵呵问女儿。
“试一试我们俩性格合不合,还有,试一试我们俩的性生活协调不协调……”
“啊,性……生……活”,说出这字眼儿有点儿拗口。他呆怔怔望着女儿,仿佛为她而羞愧似的。停一会儿,才提出一个问题:“这,这就是同居吗?你们干嘛不先订婚呢?”
“订—;—;婚!多腐朽。如今九十年代啦,都兴试婚……”
“你们,你们也不去登记吗?”
“登记不成了结婚嘛!”子君不耐烦瞪他一眼,“唉,你怎么那么啰;嗦!你不懂,就别问了,跟你说也是白废话!”
英夫带着尴尬神情盘腿坐床上,让女儿看到自个儿只穿一条灰色大裤衩,他略有些难为情。他还是忍不住伸手抚摸着那条细瘦又长满黑汗毛的大腿,搔着痒。子君却不管不顾上前搂住他,热烈吻着他松弛的面孔,冲动地发泄她那幼稚天真的幸福感。
“啊,爸爸,你祝贺我呀,干嘛不祝贺我?”
他犹豫地说:“你让我考虑一下,行不行?”
“考虑什么呀?”
“你们的事儿呀。”
“奇怪!我让你考虑了吗?”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嘿嘿,我自个儿的事儿,干嘛由你考虑呀?你考虑了,管屁用!”她扬起细细眉毛,脸蛋拉长了,很凶的样子:“你愿意考虑,我也管不着,可我已经定下来啦!”
“啊,你怎么对我……这样!”
英夫气坏了,一股血直涌上脑门。他有点儿喘不上气,心怦怦跳动。颜面抽搐,似乎想笑的感觉。他两手抱着往下溜的肩膀,也瞪着子君。
“你少管闲事!”子君恶狠狠嚷了一句,转身走出房间。“告诉你—;—;我也没管你的事!”呯;,她把房门关上。
这是指他和叶雨鹤的事。
如一把锥子扎在气囊上,他的满脸怒气兀地被泄了个干净。这几日,他笨拙地好几次试图向子君解释这件事,吭吭哧哧没说几句,却被子君莫名其妙打断了。他才发现,女儿在处理这类事情上,要比他老练得多。与其尴尬地做些解释,倒不如干脆回避此事更好。子君的神情仿佛对此事毫不介意,又好似不愿意干涉他的私事。他渐渐放宽心了,子君是现代派性格,对这事儿可能无所谓。可是,他仍然心里不舒服,似乎是打一个透明的心结,已经打成了滑溜溜的死结,并不疼痛,也无感觉,却总是意识到它的存在,总想抚摸一下。唉,女儿看到这样一个场景:白发苍苍的老父亲与一个中年妇女甜蜜蜜地手拉手走出歌舞厅……子君内心深处到底怎么想呢?她也许认为爸爸是荒唐的,甚至是可怜巴巴的,一副皱巴巴假道学面孔后面却蕴藏着可笑的情欲。他相信,中国人无论再怎样现代派,也无论是青年或老人,潜意识深处都会存在这个想法。他还猜测到,他和叶雨鹤的事情很快就会一阵风似的在所有老朋友家传遍。那些老家伙们呀,没事儿在家,对这种风流韵事最感兴趣,譬如陈祖望呀,田教授呀,徐老和彭老等人,都会津津乐道反复咀嚼这个有趣的话题。他呢,才不在乎这些呢。
也许,他也该和叶雨鹤试婚?干脆就同居得了?
这念头像一个淡蓝色的静电火花,在黑洞洞的脑瓜里噼啪作响,瞬间又熄灭了。这不过是个幻像,是近日经常涌入头脑中千万个幻像之中的一个。
最近,他沉浸在一种罪恶感之中。他读过一本外国谈性心理的书籍,里面讲到老年人的性欲,由于身体的衰弱,有时会更疯狂和更变态。他就是如此,一连几晚上,都要做一些纷乱、淫秽的梦。常常是一些赤身裸体的女人,围着他跳舞,搞出许多撩拨他性欲的姿势。昨天夜里,他做了一个怪梦:他孤独一人,走一个很长的隧道,两边墙壁都是凸出的乳房。他走过去,抚摸着,却惊异地发现,这些乳房不是石头雕刻,也不是橡皮制成,而是真正的人的肉体。一股热风吹过,又把那些乳房吹得膨胀起来,带着红晕的乳头也乍乍立起来。他茫然回顾,不知怎么好。蓦然,他被惊醒了。瞧一眼闹钟,才是凌晨四点多钟,他却怎么也睡不着了。他披着睡衣坐起,太阳穴突突跳着,脑袋犹如炸裂似胀痛。他内心里充满自惭形秽的感觉,怎么会做出这个下流猥亵的梦呢?自己真的变成了不可救药、道德败坏的老流氓了?可是,他的神经却是麻木的,这种自责也很快过去了。眼前仍是那些朦胧的幻像过来晃过去。他的心底却慢升腾起茫然无尽的寂寞与悲哀。
这种寂寞与悲哀,才是真实的。
叶卡捷琳娜女皇寝宫的暗室。
英夫跨上这幢灰色塔楼时,糊涂又纷杂的脑瓜里却冒出这么一个念头。为什么要和这个俄国女皇有关呢?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