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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间屋子面积不大,却满堂堂塞了一些破旧什物,有一辆陈旧的摩托车,一张黑腻腻的八仙桌,一个旧五斗橱,上面放了一个小彩色电视。房间里只有一把旧太师椅,英夫被客气地让到那儿坐,他俩就坐在单人木板床上。屋里的空气是酸哄哄的,又有一股霉味儿。英夫坐那儿,有一种要呕吐的感觉,好像自己的血液也随着混浊的空气沉淀了,如黑糊糊的酱油缓慢流淌。非常奇怪,在他们面前,他又有一种自惭形秽的心理,仿佛自己的儒雅与尊贵的气派,恰恰是极其可笑与虚伪的东西……
叶雨鹤吸完了一支香烟,她的身体斜靠在沙发上,一只腿还是高高翘起,米黄色裙裾紧裹着大腿。她富有曲线的身体像一只猫蜷缩在昏暗的角落,瞳仁闪闪发亮。
他俩都是不真实的。她再也不想象和猜测别人,赋予他们以真实感了。在灰蒙的雾霭中,她真实地听到了一种神秘的声音,一种细微又真切的声音,它像黑暗夜色一样紧紧贴近她。它来自哪里?是屋外窸;窸;窣;窣;的树叶声?是遥远大街上的喧嚣市声?不是的,它只能来自她的身体内,是心脏搏动的声音?是她的血液在血管里汩汩流动的声音?也不是的。它的确来自她体内,却又不是那些器官发出的声音。它似乎使她感悟到了什么,屋里朦胧模糊的家具什物,淡黑暮霭中英夫的雪白头发,又都有了某种启示性的新意义了。
她很想再点燃一支烟。
“这几天,我不像以前那么宁静。唉—;—;”英夫喟叹一声,脸庞在暗影里有些辨认不清,“那些……事儿,唉,唉,总在心里积压着,已经快发霉了。这个时候,只想把它拿出来晒晒太阳。并不为什么,并不为什么……”
“可能,今天是个好机缘,”叶雨鹤又点燃一支香烟,红亮的烟头在暗影中闪烁,“我倒挺想听一听。”
“唉,唉,你真是想听我这个老头子啰;哩啰;嗦吗?”英夫咳嗽了几声,身下的竹椅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他讲述起来了。声音听起来软绵绵的,像是一个小旦努着嘴说话,身上还散发着淡淡的法国香水味儿。那些回忆成群结队地蜂拥挤来,他说得有些乱了。在巴黎的那些夜晚,菲力普亲王饭店的酒吧间,叮叮咚咚的吉他声。还有,罗水泊与朱丽,他和爱塞娜,他与那个波兰女人(只含糊地说了一小部分),他与若娴的恋爱与最后感情破裂,他的痛苦……说呀,说呀,越说越起劲。雨鹤手中的香烟,刺鼻的烟雾仿佛带来了某种罗曼蒂克的气息,使他越来越兴奋,说个不停。
英夫忽然站起来了,他对叶雨鹤嘶哑地说:“我知道,你已经陪我呆了很长时间了,肯定已经不耐烦了吧……”
“不,不,我们开灯吧。”
“小时候,我常常爱关上灯,与几个孩子一块儿讲鬼故事。我们蜷缩在一起,讲呀讲呀,越讲越荒诞离奇,越讲越浑身颤抖……唉!”他又叹一口气,却步履蹒跚走入卫生间,接着就是水箱哗哗流水声。
“哦,你在我这儿吃饭吧?”英夫仍是没有开灯。
“好的,我帮你去做。”
“不要那么复杂。冰箱里午餐肉,还有许多面包和奶酪,我们随便吃点儿就可以。”他站在屋中,想一想又说:“我们喝一点酒吧?这儿有很好的杜松子酒,法国朋友送的。我们来一杯吧。”
“好吧。”雨鹤站起身,又要去开灯。
“别,别。你别管。”英夫却按她又坐下,他不愿意开灯。在昏暗的房间里,他熟练地摸索出那瓶杜松子酒,又取出两个亮晶晶的大酒杯,各倒了一些酒,递给雨鹤一杯酒。他自己又躺在那个竹躺椅上,一口一口慢慢啜着杯里的酒。
“怎么样—;—;味道还行吧?”
“很好喝。”
“我年轻时在法国,就很喜欢喝这酒……在我们公寓不远处,有个酒吧,我跟水泊一起,泡在那儿喝呀喝呀……”
杜松子酒是挺好喝,像一片清凉的云雾,就要将她裹挟而去,她体验到一种很奇异的感觉,醇厚的酒与灰蒙蒙的暮霭一起,仿佛一块巨大的海绵,干干净净吸走了她身体上的痛苦、悲伤和惊愕甚至疑惑。她自己也成了一块云彩,从繁星中撕裂下而飘荡起来了。是茫茫沙漠中一片辉煌的海市蛰楼,是玫瑰水晶的一堆虚幻风景,还是幽幽山谷中一道潺潺的小溪?她的心怦怦跳动着,畏葸的目光时不时瞟向窗外,似乎也急于诉说着什么。
她也喃喃说个不住。她讲起了自己的女儿,已经快上初中三年级啦,高个子,短短的头发。不知怎的,却要比同年龄的孩子显得成熟,总爱皱眉头,一副严肃的模样。她的那些男朋友去她家,(说到这儿,雨鹤顿了一下,英夫在昏黑中无动于衷地“哦,哦”两声)女儿沉默寡言地望着他们,让叫什么就叫什么,再多一句话就没有了。然后,转身回到自己的房间,紧紧关上房门。她从女儿的眸子里看出了一些难以用言语表达的东西,就不再带那些男朋友回家了。可是,两个月前,女儿还是离开了她,住到姥姥家去了。临走时,冷冷地对她说:“我不管你,你也不要管我,好不好?”她哭闹,撒疯,怎么也留不住女儿了。
英夫很有兴趣地听着,从躺椅上直起身子,却佝偻着腰,一口一口喝着酒,嘴里含糊不清地“嗯、嗯”答应着。
“我不知道,不知道,”雨鹤又喝一大口酒,拭去脸上的泪水,“真的不知道,我的身躯里还有什么呢?都没有了,消失殆尽了,只有疲乏,疲乏,还是疲乏……”
“都是那么回事儿。”英夫把空酒杯放到旁边的写这台上,叹息着,“每一个人的日子都不好过……”
“干嘛……干嘛生活对我就那么残酷呢?您知道吗,丈夫抛弃了我,住在美国已经有五年了,早已和别人同居啦。我们的离婚手续就要办下来了……当时的海誓山盟,全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如今,这样的事情不足为奇了……你应该往宽处想。”
“不往宽处想,难道还自杀?”
“不,不是这个意思。”英夫从躺椅上站起来,走到雨鹤面前,帮她擦拭着眼泪。“雨鹤呀,你要想得开。我比你经历多,比你年纪大,你应该听我几句……”叶雨鹤抓住了他的手,他浑身一哆嗦,竟跌入她的怀抱里。他的心怦怦乱跳,喉咙干渴似火烧燎着,那只麻酥酥的手被拉到裙子腹部的皱褶里,手指按在一颗有机玻璃的纽扣上。
“哦,哦……雨鹤,这……”老头儿的声音更加嘶哑了,呼哧呼哧喘粗气。
“求求你,求求你,消停一会儿吧。”
她的脸蹭在英夫干瘦的胳膊上,有些凉润和发痒。他俩挤在那个小沙发上。她的丰满的肉体很沉重,压得他两只胳膊都麻木了。他甚至不清楚自己的手已经伸向何处了。在一片阴暗的记忆深处,那颗有机玻璃纽扣仍然在硌着他。
他终于伸出一只手,轻轻抚摸着她的滋润黑发,抚摸着她的光滑额头,抚摸着她细嫩的脸颊,他的动作有点儿孩子气。
“对不起……我年轻十岁,多好……我,我不好……”
“求求你啦!”
她冲动地嘟哝一句,雪白的牙齿在暗影里发亮。英夫却有些疲乏,似乎抵挡不住这太沉重的诱惑,心中的狂热迅速地转化为惶悚。他把脸埋在她的热烘烘身体里,嘴里不住喃喃自语:“雨鹤,雨鹤呀,我的可怜雨鹤呀,可怜的雨鹤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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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在英夫家里,我看过一束信件,是罗水泊写给二弟罗江的。这是那时他的家族中惟一还跟他联系的亲人。一九六四年,水泊重新戴上右派帽子,少蓁跟他分居,继而宣布离婚,亲戚也都跟水泊断绝了联系。后来,罗水泊病死在医院里,是罗江和徐明远两人执行水泊的遗嘱,将他的骨灰洒在护城河中。
罗江先生的相貌与水泊一点儿也不像,高高的个子,驼背,瘦骨伶仃的,一头银发,头总是不自然朝前仰着,细眯着双眼。他说,他的眼睛得了自内障病,医生说病情挺复杂,还未决定能否动手术。一天晚上,他突然给我打个电话,说要到我家来,随即就乘了一辆出租汽车,颤巍巍摸到我家的门口。
我实在过意不去,说:“唉,罗老,有什么事儿,约我去您那儿就行,何必……”
“咱们不谈这个。”他不耐烦地一摆手,打断了我的啰;嗦,又掏出那一束信件,“我想跟你商量商量,这是大哥给我的信,你看过吧?哦,听宋教授讲,你已经看过了。写得很好,道出了大哥思想深处的东西,是不是?我很想把这些信整理出版。”
“是不是要找一家合适的出版社?”
“我已经和北京的一家出版社谈好了……这,不成问题!”他用手翻捡着一封一封信,吃力地辨认着上面的编号,神情犹豫地说,“问题是在这儿……你看过这些信啦,大概也知道,里面暴露了我家里的许多矛盾,一些人可能不大舒服。当然,我是怕得罪人的……但是,大哥从来是主张宽恕的。即使他们那样对待他,他仍然表现得很通达,尽量为他们着想。我在想,要是大哥活着,肯定不会同意我发表这些信的。”
“我明白您的意思了。”我严肃地点一点头,替他将意犹未尽的话说完,“另一方面,您也不甘心让这些信件存留在手中,被时光所湮没。从这些信中,不仅可以看出水泊先生的坎坷经历,还可以看出他的胸襟和人格……”
“是呀,是呀。就是这个意思。所以,我还在犹豫,请你帮我拿个主意。”
罗江先生坦率地跟我说,就是他本人,原也是很不理解他的大哥罗水泊的。一九五七年,罗水泊被打成右派,他想当然地认为,大哥在欧洲留学几年,被西方影响浸染很深,就必定会发表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言论的,他还写信斥责过大哥。以后在文化大革命中,罗江被一封诬告信打入监牢,尝到了运动的滋味儿,也开始反思一些问题,这才对大哥罗水泊有了较深的理解。一九七三年,他从上海来北京治病,又与罗水泊见面。俩人谈得极投机,就书信往来不绝。那个年代,除了二弟罗江以外,所有的亲人都和罗水泊断绝来往。三妹罗云,在解放军艺术院校工作,嫁了一位高级军官。她从一九五七年后就不再与水泊联系了,而且,一直窜掇着秦少蓁与水泊离婚。她说,她要代表革命路线与水泊的反动路线进行斗争。秦少蓁在文革中自杀后,罗水泊的儿子罗方和女儿罗圆(已改名为秦方和秦圆),只好投奔到姑姑处,罗云倒是接纳了。不过,她却进一步给两个孩子灌输这样的思想,他们的妈妈的死,也是爸爸害的。她又进一步窜掇两个孩子跟水泊划清界线,不给水泊回信,不与他见面,一点儿也不搭理他。甚至,水泊在医院时临咽气也未见到孩子们一面。水泊的老母亲欲见儿子一面,也被她阻拦。无疑,使水泊与整个家族隔绝联系的过程中,她一直起着最主要的作用。她做出这种刻毒举动的内在心理是什么呢?是怕连累自己?是企图向当政者讨好?是证明自己的革命性?是对一个有思想有学问哥哥的嫉视?谁也不知道,罗江曾经与罗云激烈地争吵过一场。可是,罗水泊对妹妹的态度却是极宽容的,甚至很感谢她在动乱中收留了自己的两个孩子,他不计较她所做的一切。反而对罗江说,咱们应该体谅三妹,她的这些想法是整个社会气氛造成的,也是自然产生的,一点也不奇怪。但她替我抚养两个孩子,我永远也感激她,这是一件实实在在的好事。
我听后赞叹道:“这就是水泊先生的人格,他了不起的地方就在这里!”
罗江愤愤不平地说:“如今,我也仍然不能宽恕三妹!不管怎么说,她给大哥带来了太多的痛苦!而且,也给罗方罗圆他们带来了永远的创伤……”
我急忙问:“哦,他俩现在怎么样?”
“当然是悔恨!可悔恨也弥补不了他们所做的一切呀。”罗江长长叹息一声,又缓慢地说:“我之所以犹豫,就是可怜他俩。发表这些信,又等于是重新揭开他们的伤疤……唉,你说呢?”
我沉吟着,表示为难地说:“这个,牵涉到你们家里的事儿,我真不好说什么。”
“唉!可是,大哥不光是我家的大哥呀……”
“对,您说得对!”如铁片与火石相击,我的思想内迸发出火花,“对呀,罗水泊先生不仅是您家里的大哥了。他是属于整个儿民族的,也是属于历史的,甚至是属于世界的!他的所有思想与言论也成了一笔精神财富!我们一定不能让它被湮灭……”
“唔—;—;是这个道理。别的,就顾不了那么许多了。这些信件一定要发表!”罗江果决地拍板了。
罗水泊先生的这一束家信就公开发表了。
二弟:你好!
……
我从来相信人与人之间是有一种奇异的感应。“曾母啮指,曾子心痛。”这绝对是真实的,不是什么迷信。我在法国留学时,知道奥地利学者弗洛伊德提出了潜意识的精神分析学理论,认为梦就是潜意识的某种体现,还有精神病,第六感觉等等,都表明了潜意识中隐藏的更重要的真实。这些,都不是能用干巴巴的理智、知识和逻辑推理所能解决的。
那天早晨,我和英夫等几个人在打扫厕所。我的内心突然一阵慌乱,怎么也抑制不住,脸红心跳,竟有点儿像是犯高血压病的样子。我先在厕所里蹲一会儿,镇静自己,又用手绢浸了凉水擦一擦脸,还喝了几口自来水。仍然难以化解心里混成一团的慌乱、痛苦和要哭泣出来的感觉。我的脑海中不断浮现出家里的各种场景,还有少蓁的脸庞,一会儿是麻木漠然的,一会儿是悲哀痛苦的,一会儿又是狞厉可怕的……我明白了,少蓁肯定出事了。出什么事儿?我只约略地猜测,她也可能被关进牛棚,也可能被毒打,也可能生了一场重病,我没有想到—;—;也许是不敢想吧,她会自杀。
中午,吃饭时,我悄悄跟英夫嘟哝一句:“我有一种感觉……少蓁可能出事了。”
英夫极不屑地瞥我一眼,没搭理我。他大概是以为我太孤独,太想家了,才这样胡思乱想吧。我又跟他讲了几回,他皱眉头,斥责我一顿:“真是胡说八道!你在这儿,怎么可能知道家里的事!收一收你的心,对付着过日子吧。”我无话可说,想一想,自己可能是有点儿神经了。但是,我终究未能平静自己的骚动的心情。有时,偶尔一想到少蓁,就耸然心惊,心里按捺不住一阵怦怦乱跳。
这样过去几个月,到了年底。所里工宣队的师傅忽然通知我,要我和一些年轻人作为先遣队,十来天以后去干校了。这倒无所谓,反正我是待罪之身,去哪儿都一样。不过,我想借此机会,确实打听一下少蓁的消息,找了主管我们的周师傅说,临行前我想与家人见一面,请组织上批准。周师傅答应,要研究研究。几天我都追问他,他只说没有研究好。动身前两天,我追问得更紧了。他就带我去了工宣队和军宣队办公室,让曹政委回答我的问题。
曹:罗水泊,你的妻子已经跟你离婚了,你们还见什么面?
我:我们俩离婚,只是一种文字上的协议,至今未办理手续,没有得到法律上的承认。我的户口还在家里,有不少具体事情需要处理。我想,我与她见一面,可以把这些事情解决掉。
曹:(沉吟片刻)你想与她见面,她不愿意与你见面,我们也无法勉强她。
我:我们不见面也行,我和她打一个电话,或是传递一个纸条子,把那些未了事情了掉,也就省得拖泥带水了。
曹:你是指……离婚手续?
我:也包括此事。
曹:(挥一下手说)我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