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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起了崇祯元年十一月的“枚卜之争”①钱牧斋仍然是心有余悸。那次,吏部会推阁臣,各派政治势力也趁机争斗角逐一番。牧斋曾是东林党中佼佼人物,因得罪魏忠贤阉党被削籍家居。以后,崇祯皇帝剪除了阉党,他仍复原职,名气更大,朝野视他为东林党魁,他会推列名是没有问题的,可他担心周延儒是自己的劲敌,周延儒的资历虽不及自己深,名气也不及自己大,他却善于察言观色,时刻揣摩皇帝旨意决定自己的言行,他曾与崇祯皇帝因边兵闹饷之事谈过一次话,崇祯很欣赏他,他若也在会推单上列名,被点的可能性很大。钱牧斋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干脆把周延儒从会推名单上拿掉,以作釜底抽薪之计。
①明代后期大学士(宰辅)的任用,由吏部尚书领衔,会合廷臣公推,开一张名单,即为会推。最后由皇帝点用,为枚卜。枚卜之争,即为几位大臣争夺宰辅的斗争。
此时,周延儒也加紧了活动,他们花费了八万银两来买通内廷,又勾结了外戚郑养性和东厂唐之征,势在必得。钱牧斋则指使他的门生瞿式耜、章允儒奔走出力,联络朝廷大臣,拟好会推单,共十一名,第一名是成基命,第二名是钱牧斋。温体仁和周延儒“以无素望”未被推举列名,索性连提名的资格都取消了,更谈不上皇帝圈定了。他二人恼羞成怒,立即反攻,指使人在街头巷尾散布流言,说这次会推全由钱牧斋把持操纵。崇祯皇帝从厂卫侦探那里得知了此流言,他也正在怀疑会推单为何不列周延儒之名?温体仁把握形势,趁机发难,上《盖世神奸疏》,弹劾钱牧斋在当考官时,出卖关节受贿,不宜滥入枚卜。
钱牧斋出卖关节受贿一事倒是冤枉的。天启元年,他出任考官主持浙江乡试,他的政敌韩敬指使了金保之、徐时敏冒用钱牧斋名义,出卖关节,用俚语“一朝平步上青天”为暗号,在每篇文章结尾上缀字。名士钱千秋用两千银子买了这个暗号,榜发后果然中为举人,钱牧斋对此事却毫无察觉。卖关节的事情嚷开了,韩敬也推波助澜,唆使礼部给事中顾其仁查出原卷,找到证据,据此弹劾钱牧斋。此时刚好钱千秋已到北京准备会试,钱牧斋详细询问确有真凭实据,大为惊骇,只好自己上疏检举金保之、徐时敏和钱千秋。经刑部审讯,金保之、徐时敏枷号发烟瘴充军,钱千秋革举人充军。钱牧斋确不知情,失于觉察,罚俸三个月。
其实,这件事是早已了结的。温体仁重翻旧案,用心不言自明。崇祯皇帝最恨大臣结党,对钱牧斋疑虑重重,就召集了双方在文华殿面讯,温体仁是有准备的,说话流利,盛气质询,周延儒也为他帮腔助威,只道钱牧斋确有关节,不宜滥入枚卜,又有亲近钱牧斋的大臣们与其争论,温体仁就装作可怜相说:“臣子身孤立,满朝俱是谦益之党,臣疏既出,不惟谦益恨臣,凡谦益之党,无不恨臣。臣一身岂能当众怒?臣叼九列之末,不忍见皇上焦劳于上,诸臣皆不以戒慎为念,不得不参。恳乞皇上罢臣归里,以避凶锋!”崇祯皇帝果然立即表态:“既为国劾奸,何必求去。”温体仁听了这话,心里踏实了。钱牧斋却毫无思想准备,他以为自己宰相已经当定了,却不料斜刺里挨了一棍子,摸不清情况,也说不出话,言词笨拙,又见皇帝明显偏袒温体仁,更加心虚胆寒,唯唯连声,只是趴在地上连连磕头而已,这场官司也就输定了,得亏钱千秋一案的原审人员一致坚持原来判决,牧斋止于失察,不再深问。崇祯皇帝算是放了他一把,可是,大学士被搞掉了,礼部右待郎的官衔也撸掉了,革职回籍听勘。甚至帮着钱牧斋说话的几位大臣章允儒、房可壮、瞿式耜等人也被降了三级。
他还记得,那天走出宫殿,他的内衫已经湿透了,冰冷如铁,后脊背仍然一阵一阵发凉,身体抑制不住地哆嗦颤抖,牙床格格作响。他的两腿软得如棉花,再也支持不住他的身躯。一个一个大臣都低头从他身边走过,有的还远远避开,仿佛他是瘟疫病人似的。他这时头昏脑胀,也顾不得许多了。呼哧带喘地一步一步向前蹭着,他只怕自己撑持不住,瘫倒在紫禁城里,从文华殿到紫禁城外这一段路程,在他感觉里,只怕唐僧去西天取经也没有如此遥远和艰难。
走出紫禁城外,家人如何把他扶进轿中,他又如何恍恍惚惚挨到家里,就好像长长隧道似的漆黑一团了。他回到家里,陈夫人带着家人哭成了一团,他脸如死灰地牙床颤抖着,呻吟出一个字:“水,水……”
水终于来了,陈夫人拿了个汤匙亲自向他嘴里灌,他的牙齿仍然格格打架,起先一汤匙由嘴角流出,又灌一匙,才听“啯;”的一声咽下。
又连灌两汤匙,钱牧斋气喘大减,眼睛也有了光彩,他才品尝出来,原是人参汤。
崇祯皇帝竖起两条剑眉的狞厉脸庞还在他眼前晃来晃去!
他闭上双眼,心中感叹道:“此番若是能逃生,下一辈子再也不做官了!”
钱牧斋坐在那儿像是黑檀木雕的菩萨。他的眼睛久久凝视着那个在朦胧黑影中的青花古瓷瓶,他刚才走过去摸过了它,冰凉而又润滑晶莹,晃动的烛光为它披上一层闪烁不定的茶褐色。从青花古瓷瓶里袅袅散发着一种绿苔藓的气息。他有点儿兴奋,也有点害怕。他对自己说,坐在这儿是多好呀,我还活着。我活得也挺舒坦,我是挺不错的,他的呼吸变得很均匀,松弛的身体在温热的水中飘浮,他感到彻底的静谧。
柳如是也还坐在他的对面,黑芒刺似的长长睫毛垂下来,光洁的额头上散乱黑发一缕一缕披下来,从她疲惫的神情却发出了带有暖烘烘的肉欲气息。他更觉得她十分神秘,就像那些佛教画里的观音。她静静坐在那儿,也在想着什么。她是一条冰冻的鱼,她又像是一只随时准备跳跃的小鹿,她的身体里有一种动物的气味儿。
他把身子凑过去。听她轻轻叹息一声,又摇摇头,嘟哝了一句什么。他此时尽力压抑着自己的绮念,却揽过她的一只手来,这纤纤十指像细嫩的葱管一样,捏在手里犹如温软的糯米团子。他轻轻捏了一下,又捏了一下,又有麻酥酥的感觉从他的手臂直达手背,流到手尖,他把她的手捏得更紧。
“干嘛呢?”
柳如是侧过脸颊,淡淡一笑,另一手只在他手背上拍了一巴掌,趁势把手抽了出来。她的语气很温柔,内中却又别具有一股威严。似乎母亲在责问一个不懂事的孩子,他立刻驯服地松开了手。
“你在想什么呢?”牧斋问。
“我?没有想什么。我小时候常常爱望着灯火发怔,挨了打,挨了骂,泪眼朦胧里只一团灯火在陪着我,越看它,越发呆;越发呆,越看它,”她长出一口气,“好像人也在灯火里了。”
“其实,人也就是和这灯烛是一样的。”
“我把李清照的词改了几个字,‘惟有泪眼灯摇,应念我终日凝眸;凝眸处,从今又添,一段新愁。’你看怎么样?”
这是李清照的《凤凰台上忆吹萧》里的几句词,如是把“惟有楼前流水”,改成“惟有泪眼灯摇。”牧斋屏息一琢磨,抚掌叫好:“这一句让你改活了!寂寞孤独的味道,都蕴藉在‘泪眼灯摇’四字里。”
“唉—;—;”柳如是叹息一声:“多少事欲说还休①。”
①是《凤凰台上忆吹萧》里的句子。
“休休②。”牧斋随即站起身来,又把如是轻柔温腴的手紧攥在掌中。他到底还是忍不住一把揽住她,在她细腮上用力亲一下,乱蓬蓬的胡子扎得她很不舒服,她挣扎着推开了他。她的灵活的躯体挣扎过来又挣扎过去,反而更刺激了他的欲望。他摸到她滑腻的皮肤和极有弹性的乳房,他的血液的流速就加快了,觉得自己强壮又结实,像一只蚂蟥附在她的身上,她的血液似乎也流到自己身上。他换了血,也变成了一个年轻人。他这时的样子却变得非常可笑,下垂的眼角和泪囊都不住地耸动着,嘴巴像吞了一块馒头似的奇怪呶动着,灰白胡子晃来晃去,那样子倒像是黑夜里骤然出现的青面饕餮。
②同上。“休休”,是“罢了,罢了”的意思。
她的身体不再摆动了,却像一条冻僵了蛇。她极缓慢地转过身来,轻柔又坚决地推开了他。在晃晃悠悠的灯光下,她那张云鬓散乱的脸虽然在暗影里,但仍仿佛有点漆双睛闪闪发光。眼锋却又是极冰冷犀利的,牧斋心里又禁不住发慌,不知不觉地松了双手。
如是噗一口吹灭了灯,自顾自钻进罗帐脱衣服了。
只留下牧斋还呆呆地站在黑暗里。
他觉得刚才急速流动的血液突然干涸了。他的性欲永远只是一个幻境,也像魔术师手里的魔盒,一会儿有一只鸽子飞出来,一会儿有一只猴子跑出来,来来去去只是一个空盒子。在这个魔盒里,一会儿是乳房,一会儿是柔软的腹部,一会儿是纤细的小脚……最后又终究回到魔盒里去。使他头晕目眩的一切,在黑暗的寂静里变得可怜巴巴。这时候他却极专注地想起了她的光滑细嫩大腿一侧,似乎有着细细的鱼鳞纹。
他很好奇,有好几回都想问她,却没有敢问。
他又想起了李清照的那句词,休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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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宋英夫正对着镜子系领带呢。一条大红的领带,有着奇怪的深黄色条纹。他回过头,冲叶雨鹤无可奈何摇一摇头,叹息道:
“唉—;—;!我这个人,天生就不会系领带,要不然是太紧,要不然是太松,你知道吗?”
雨鹤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英夫朝她顽皮地眯一眯眼皮,“前年,我去柏林参加一个学术会议。有一天下午,我在饭店的大厅里等人,坐在沙发上,发现从我身旁经过的男男女女都要仔细瞅我一眼。开始,我没在意。后来,我就纳闷了,我长得没什么特殊的呀!他们干嘛老看我呀—;—;还带着古怪神情。我越想越不对劲儿。赶紧跑到镜子前一瞅—;—;哈哈!你猜怎么着?”他的细长脖子朝前一伸,绽出一条条蓝色蚯蚓似的青筋,自己先嘎嘎笑了,“你猜……哈哈,领带系反了!”
雨鹤又笑了。其实,她不是笑领带的事,而是笑他自鸣得意的模样。他经常爱用那些北京俚话,“不对劲儿”,“纳闷儿”,却把儿音拉得很长,听起来有股明显的南腔北调的味儿。不过,也该承认,他的普通话也还是不错的。
雨鹤坐在沙发上,随便问一问:“怎么,您要出去参加会议?”
英夫仍然在镜子面前转来转去,又抻一抻雪白衬衣的硬领,梳理一下雪白的头发。他薄薄的鼻翼耸动一下,瞥了雨鹤一眼,一字一顿地说:
“更确切讲,是……会面,或者,见面。”
会面?见面?一个念头飞速在雨鹤脑子里打个转儿,她就用打哈哈的口气问:
“莫非,您是和一位……未来的师母会面?要不,干嘛打扮得那么衣冠楚楚?”
他仰面哈哈大笑,隆起的肚子一起一伏的:“你搞拧啦,拧啦,满—;—;拧!”
他没有回答雨鹤的问题,又坐在小沙发上兴致勃勃用一张绵纸擦起皮鞋了,又问雨鹤:“听说现在有一种特制的擦皮鞋纸,上面带有鞋油,擦皮鞋时极方便,你见过吗?要是真有这种纸,你替我买一点儿—;—;我给你钱。”
子君从屋里跑出来,拿出一件蓝色条纹的英国呢西服,这是招待外宾或参加重要社交活动时穿的。英夫站起来穿上西服,照一照镜子,抻抻衣角,又捋一捋头发。雨鹤看他神采飞扬的样子,实在搞不清楚老头儿要参加什么样的会面呢?她心里痒痒的,又不好问他,只好坐在那里眨巴着眼皮发怔。
“老爸呀,我也想去呀。”子君拉着他的胳膊,撒娇地说。
“得,得!别起哄了!”他耸一耸肩膀,又说:“找你妈去吧。她要是同意你去,我不反对。”
“我就想去看看嘛!多好玩呀……我真想去!”
“好—;—;玩?”英夫忍不住乐了,又拉了拉西服的衣角,“有什么好玩的!”
“我想知道你们……见面以后说什么!”
“我回来以后,都向你汇报行不行?”
“那也不行!有好多具体细节是用语言难以表达出来的!”子君回头又瞅一瞅雨鹤,更开心地咯咯笑起来,“嘿,你也应该去……你最应该去。你是记者,该把一切都记录下来。这种场合要是不去,太遗憾!你还应该给他们拍很多照片,哈!”
“更胡闹了,更胡闹了!”英夫哈哈大笑,粉红色牙床露了出来,两颗假牙显得过分的白,“我看,你这个傻丫头还要满街贴海报了。”
雨鹤趁这机会插嘴问一句:“跟谁会见呀?那么神秘!”
“噢—;—;!”英夫继续整理领带,“我还是觉得有点儿紧……哦,我是和你原来的师母的现任丈夫嗯嗯……正式会面!”
“打官司?还是出了什么事?”雨鹤惊讶地问。
“咳,你想到哪儿去了!只不过,我们俩没见过面,若娴说,应该见一见。”
“啊……哦!”
子君呵斥雨鹤:“你张那么大嘴干嘛?闭上!”
雨鹤的确感到有点儿不可思议。这个儒雅、庄重的老头儿为什么去做这件事?兀地,她感到眼前的干瘦老头子成为了一个谜,他的思想也稀奇古怪,更难以用逻辑来解释。尤其是,他在与前妻丈夫“正式会面”前不自觉露出来的兴奋,像是一个年轻的男孩儿,第一次去赴女朋友的约会。他神经质地哈哈大笑,不住插科打诨,又转来转去照镜子,用梳子一次又一次梳着薄薄的雪白头发。那模样儿,简直好笑。可是,老头子这时内心深处到底在想什么呢?是由衷地感到兴高采烈?还是在她面前故意炫耀他的宽容和大度?还是这一类新鲜事儿为他索然寡味的沉闷生活增添了一点儿作料?还是某种莫名其妙神经质心理的体现?谁也说不清楚的。
“别!别!别喷……我过敏!”英夫两手举过头顶,抵挡着子君。子君正举着一瓶巴黎香水,要往他身上喷呢:“没事儿,喷一点儿,有香味儿好。”
“过敏,真的过敏!我,我打喷嚏,还,还有说话结巴!不……不好,千万别喷!”
“就一点儿嘛!”
“告—;—;告诉你!”英夫突然跺脚,狂吼:“宋—;—;宋子君,你,你再敢胡闹,我—;—;我就不去了!”
子君与雨鹤都怔住了。英夫接着气急败坏地嚷:“一切—;—;一切都由你负责!”
宋英夫坐在小汽车里,带点儿厌倦的神情瞧一眼干巴巴的深灰色柏油路面,似乎在车窗外不断抽搐。汽车里有股樟脑味儿,他感到胸膛里有些憋闷,花白鬓角沁出汗珠,领带紧贴着硬绷绷衬衫衣领,贴在汗水津津的脖子上,心怦怦地跳着。他笨手笨脚将车窗玻璃摇下,一股风吹来,又夹着沥青与土腥味儿……
一瞬间,这股古怪味道突然又把他拉回法国凡尔赛小城的那个黄昏。远处的几座灰色小楼已变成淡褐色,乳白色天空悬挂了深紫色云柱。他躺在草地上,一股青草的气息扑鼻而来。英夫心里呼呼乱跳,身体瘫软无力。一只甲虫,在他身边回旋飞舞,发出让人心烦意乱的嗡嗡响声。他抓了一把青草,焦躁地扯着,甚至后悔自个儿来这个地方了。下午,那个波兰女人朝他作出暗示后,他就坐立不安,犹豫不决。但是,她的顾盼巧笑,还有斜睨的目光,终于使他未能抵挡住诱惑。微微泛黄的夕晖中,她来了,眉眼有点模糊,只看到丰腴身躯的饱满曲线,似乎是灰黄的底色中浓黑炭笔简单勾勒出的轮廓。她急促喘息着,身体颤抖着散发出撩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