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北京向江南的张溥等人发出建议,要已回乡的首辅周延儒复出,非此不足弭祸。周延儒是一个狡黠圆滑的大官僚,他过去参预执行过迫害东林、复社的勾当。他在第一次被罢相后,为了培植自己的势力,多方拉拢复社。复社再次捧他出山,只是政治形势的需要。参与决策的重要人物除党魁张溥外,还有钱牧斋等人。吴伟业此时已转官为南京国子监司业,也正在江南,参预了机密。他们秘密派人进京给吴昌时传递密札,为防止泄密,教送信人熟读此札,割成碎片,再藏于烂棉絮之中。进入北京以后,再用“蓑衣婊法”将密札连缀成篇的。为了贿赂宫内太监,打通关节,他们搜集资金时用招股的办法,甚至阉党骨干分子冯铨、阮大铖也分任一股,每股银一万两,他们还提出一些政治条件。那时,吴伟业还有些清高,他对此有些不以然,有一次他提醒张溥,与阉党分子搞到一起总不好吧。张溥却付之一笑。一天,在宴席间,张溥极有深意地对吴伟业说:“骏公,你毕竟是诗人!”其言外之意是在说他太幼稚天真,对政治太外行吧?在那些日子里,这些纷纭复杂的政治斗争和政治活动也的确叫吴伟业眼花缭乱。
张溥这人颇有些政治手腕的。当时,他们虽然已经为周延儒复出打通了关节,准备好了条件,可是周延儒却不愿意再投入到党争的漩涡里去,更想在家里过安乐日子,事情已经很紧急了,周延儒的态度仍然暧昧不明。张溥想了个办法,他知道有个寡妇随人私奔,那寡妇婆婆前去告官,寡妇怕官衙门缉捕,又投入周府,被周延儒纳为小老婆。张溥见了管辖此地区的张道台,让他写一张捕那寡妇的硃;单,揣在身上,又去见周延儒。在周府,张溥出示那张硃;单,周延儒一看硃;单上甚至有许多涉及到他的言语,不禁勃然大怒。张溥却微微一笑,对将硃;单撕个粉碎,道:“此小事不足介意,你现在若还是在家高卧不起,将来祸有大于此者!”周延儒明白了,也旋即答应立即出山。张溥又对他说:“公若再相,易前辙,可重得贤声。”周延儒也回答:“吾当锐意行之,以谢诸公。”周延儒很快就收拾了行李进京,他坐了一艘巨大的楼船,上树一面大纛绣着“东山再召”,一路笙歌,游山玩水,去做首辅了。
周延儒再相,颇有除旧布新之意。一批与复社有关的人物,例如郑三俊、刘宗周、范景文、倪元璐等人又得到了重新起用。就在此时,张溥却一夕暴死。据说,当张溥暴死的讣闻传到周府时,周延儒似在意料中,态度无所谓地对身旁幕僚们说:“张天如怎么会突然死了呀?”既而又缓缓地说:“张天如死了,我方好做官。”幕僚们听到这话很惊奇,问道:“您平日常说天如是您的好朋友,倚为干城,怎么……”周延儒却取出两册抄本向幕僚们一晃道:“唉,你们不知道啊,这两本大名册,都是天如要杀的人。教我如何杀得尽!”他的幕僚们大惊失色。原来,周延儒再相,是张溥捧他上台的。张溥的严格条件之一,就是要周延儒为他杀尽异己。这使周延儒极其为难,也是无法做到的。但是,张溥坚持这个条件不让步,谁也无法说服张溥。就在这矛盾无法解决,几乎要发生政治危机的情况下,吴昌时使用了非常手段解决了危机,他毒死了张溥。这些故事传闻到了吴伟业的耳朵里,他只能默默无言,不置一词。张溥是他的老师,周延儒也是他的老师,吴昌时亦是他的密友,所有的一切,他还能说些什么?这也是他的明哲保身之道。
他还记得,就在十年前,他和吴昌时也曾在这嘉兴城南的鸳鸯湖上(亦称南湖)租了一条极大的画舫,在这里笙歌欢宴,酣饮通宵。这正是吴昌时得意之时,他以前不只一次对吴伟业说过:“我若有朝一日为吏部郎中,死而无憾!”吏部掌握了朝廷用人大权,因此为吴昌时所垂涎。周延儒入阁,为了酬谢吴昌时的一片苦心,终于破格将其转为吏部文选司郎中。吴昌时志得意满,意兴遗飞,那一天,笙歌嗷嘈直到两更,吴昌时已经醉得不成样子,他跌跌撞撞地搂住一个歌妓说:“不行!不……行!这一回……非,非得香一下脸孔才行……”
歌妓娇笑着推开他凑过来的脸:“你的嘴巴酒气熏天……太臭!我不要!”
“非要,非要……不可!”吴昌时一挥袖子,打翻了桌上的盘子,强搂过歌妓在她脸上亲了一下。
满桌的人们拍掌狂笑。
吴伟业也已经喝得酩酊大醉了,可他还能自持。见一般人都尽情笑闹,他心里却突然感到惆怅厌烦,一个人悄悄离座,走到船头的甲板上眺望着那一钩上弦寒月。此时虽然已至深夜,却仍是满湖的画舫灯船,笙歌盈耳,灯烛辉煌。一艘一艘的船上都挂着各式各样的绢制彩灯,一团一团的红色光晕,在飒飒吹来的湖风中,摇摇悠悠,将那水波淑艳的湖面,蒙上了一层梦幻般的色彩。
“骏公,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吴昌时寻了出来,把手搭在吴伟业的肩膀上,“外面不冷么?”
“有点儿头晕,正要吹一吹风。”吴伟业指着夜天中极清朗的月芽说,“你看,这月亮多好。我实在贪看这月夜里的一湖苍茫烟水。”
吴昌时也站了一会儿,才说:“哦,都深夜了,湖里还有那么多灯船。”
吴伟业忽然笑着问他,“我与你斗一斗机锋如何?我要问你,这许多艘船里装的都是什么?”
“是人呗。”
“否,否!”
“是繁华富贵。”
“否。”
“那么,你说什么?”
“是梦。”
他俩都不说话了。站了一会儿,吴伟业望着黑夜中波光闪闪的湖面,慨叹道:“这湖水……多静呀!只怕是,风平浪静之后又是波浪滔天。”
吴昌时短促地一笑说:“聪明人的办法是,趁着风平浪静好行船就快些行船。”说完,他径自走进船舱里去了。
吴昌时这以后实际上成为了周延儒的高级幕僚。他每天下班后,立刻更换便衣,去找那些熟识的宫中太监去打探消息,测听崇祯帝的意向。他甚至能直接到宫中太监的卧室去,朝廷里的政治消息他都能及时掌握。然后,他与周延儒互相通气,利用手中的权力,招摇过市,买弄信息,驱逐异己,呼吸通天。这就必然遭至科道官们的强烈不满,原来曾被周延儒得罪的锦衣卫官员和太监们也秘密搜集证据,欲将他俩置之死地。周延儒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千方百计讨好崇祯帝的宠妃田妃,甚至进奉了用金缕织成的三寸绣花鞋,并在鞋底细书一行:“臣周延儒恭进”。有一天,崇祯帝无意中去田妃宫中,看到绣花鞋很精巧,拿起来赏玩,却瞥见了鞋底的那行字,从心中鄙薄周延儒的品行,开始愈来愈疏远他,并有了提防猜疑之心。终于,崇祯十六年五月,周延儒因贪贿纵敌之罪贬归故里。以后,给事中郝昌、礼部郎中周仲琏、御史蒋拱宸接连上疏弹劾吴昌时与周延儒二人。崇祯皇帝大怒,七月二十五日在文华殿召集文武百官大臣亲自审理吴昌时一案。崇祯帝身着素服,满面怒容,由年龄幼小的皇太子和定王陪同坐在殿上。殿中弥漫着惊恐的气氛,文武百官们望着殿中摆设的诸般残酷刑具禁不住两腿直打哆嗦。
审问开始,崇祯帝声色俱厉地诘问吴昌时“通内”之事。吴昌时极力辩解:“祖宗之制,交结内侍者斩,法度森严,为臣虽然不才,岂敢犯法?”
崇祯皇帝立刻传御史蒋拱宸上堂对质。御史蒋拱宸走上阴森的殿堂两腿已经软了,浑身直打哆嗦,匍匐在地上,说不出话来。崇祯帝更加愤怒,喝叱退了蒋拱宸,厉声令吴昌时招认。
吴昌时始终不招认,还顶撞道:“皇上一定要治臣这个罪,臣何敢违抗圣意?也自应承受。但若要臣屈招,则实在不能。”
崇祯帝暴跳如雷,命令太监当场给吴昌时用刑。
一些大臣上前奏道:“在宫殿里,皇帝陛下面前,过去没有用刑的例子,乞请皇上将吴昌时送付刑部审问。”
崇祯皇帝说:“此辈奸党,神能通天,只要离开这里三尺远,他就能作弊,使别人不能据法从公审问!”
大臣奏道:“在宫殿和皇帝陛下用刑,实在是三百年来未有之事。”
崇祯皇帝则回答:“吴昌时这厮,也是三百年未有之人。”
大臣们张口结舌,叩头而退。崇祯帝立命行刑,太监们将夹板一紧,只听吴昌时一声凄厉的惨叫,顿时就昏了过去。大臣伏在地上,连连磕头。崇祯帝身边年幼的皇太子和定王也吓得面无人色,浑身颤抖。崇祯帝却仍不肯罢休,待吴昌时稍清醒,又命令司刑太监继续拷打吴昌时,直打得他两胫折断,昏迷不醒。整套刑具用毕,吴昌时被打得死去活来,他终于招供。崇祯帝又叫来了周延儒的门客董心葵,追问他周延儒行贿受贿之事,董心葵连连磕头回答:“记不清了。”崇祯帝将一个本子扔在地上,就是周延儒的受贿名单,他愤恨交加,大发雷霆,竟一把将案桌掀倒在地,拂袖而去。
五个月后,崇祯帝自己也吊死在了煤山了。
站起身,吴伟业走到船舷旁,绫制的绿色窗帘已有些破旧了,船舱中的油漆也已经斑驳脱落了。他扯开窗帘,望着鸳鸯湖凄迷风雨下的浩渺烟波。一股水腥味儿的气息扑面而来,他深深地吸进一口。混沌迷蒙的灰色天空,飘洒着绵绵的细雨,仿佛在苍茫烟水中织成了一片细密的灰色网。他眺眼望去,处处是迷蒙的灰色,湖边的柳树,岸上的房屋,湖中绰绰约约的几点风帆,都被掩入一片灰色的烟雨里了。他又侧耳仔细分辨着雨声,有好像噼噼啪啪落在船篷和甲板上,也有好像嘀嘀哒哒落在水里,依稀混成一片。他听了一会儿,哗哗浪涛轻缓地揉拍着小船,有节奏地打着拍子,似乎有谁低低地哼着一首凄婉哀怨的歌。他的灵魂也像一只茫然的小船,也在忧郁的水波中飘浮呀飘浮……
几年前,周延儒赐死和吴昌时被处斩后,他正在南京任国子监司业的闲官。一个阴郁的下午,一位从北京来的朋友向他讲述了周、吴一案的详情。那天也下着雨,连续不断的雨点打在瓦片上,声音清晰又凄凉。那位朋友和他坐在阴暗和充满霉味儿的书房里,只所那朋友低声细语地讲着,他没有插一句话,只是默默听着。他又想起吴昌时和他在鸳鸯湖画舫上的交谈,不禁感慨万分。人们用“仕途”来比喻做官,实在太恰当了。一个“途”字,道尽了官场上的艰难坎坷和风霜之苦。世人看那些高官显宦今日里拥娇妻美妾和万贯家财,却不知他们明日一旦失意于君王,即弃首西市、家破人亡!几十年官场的风云变幻,他真是看饱了,也看烦了。温体仁罢相,周延儒赐死,杨嗣昌自尽,洪承畴降清,接着,甲申之变,崇祯在煤山自缢,吴三桂引清兵入关,福王在南京登基,马、阮专权,江南沦陷,史阁部扬州殉国、明朝旧臣接连降清……这一幕又一幕,种种哀怨凄迷的悲哀意念在心头萦回,他心中复杂的情感实在难以言说。
这些日子,他住在嘉兴万寿宫,终于编写完了《绥寇纪略》。可是,写完了这部史书,他又觉得意犹未尽,似乎胸中仍然有一种沉重的寂寞与孤独难以排遣,他还想再写一点儿什么。如今,站在船窗前,望着鸳鸯湖的幽暗凄迷的风雨景色,仿佛正好融进了他许多难以言说的愁绪,他心里一闪,这烟雨飘渺的南湖不正是一个绝好的画面吗?他怦然心动了,极想要泼墨作画,连名字都想好了,就叫做《南湖春雨图》。他还要为此画配上一首长诗,题目叫《鸳湖曲》。这首诗要通过一种低回宛转的调子反映自己心中某些隐曲。这时,他的创作欲望很浓,一些零散的诗句竟自动迸了出来:“那知转眼浮生梦,萧萧日影悲风动。”“人生苦乐皆陈迹,年去年来堪痛惜。”“君不见白浪掀天一叶危,收竿还怕转船迟。世人无限风波苦,输与江湖钓叟知。”他吟哦着,不知不觉又走出船舱外。一阵风吹来,携来丝丝细雨。他眼睛发酸,脸上凉飕飕的,摸了一把,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
“吴大人,酒已经摆好了。”朱三在船舱里叫他。
红木圆桌上还放上了四个冷荤碟子,有风鸡,有板鸭,有熏鱼,有盐水虾。
进屋已经是午夜过后的子时了。钱牧斋的神情略有些疲惫,他看见已经卸了妆的柳如是还是坐在灯烛前等他,心里很是感动。如是的膝上放着一本《剑南诗稿》,她一手支着下巴颏,一手放在楠木八仙桌上,朦胧间似睡欲睡。牧斋上前去拂了她一把散乱的云鬓,心疼地说:“我不是告诉你了吗?要你早些睡么!你又何必等我。”
柳如是在昏昏欲睡中心里一悸,浑圆的肩膀耸动了一下,那本《剑南诗稿》也落在地下。
“哦,你才回来吗?”如是糊里糊涂问了一句。她又见牧斋弯腰帮她捡起了书,她笑着说:“我翻着翻着,就已经睡着了!”
牧斋不答话,拿起了那本宋版的《剑南诗稿》,用手抚摸着精美的竹纸封面,心事重重地叹息一声,坐在花梨木椅上,埋怨他说:“式耜还是那个老脾气,坐下来就是滔滔不绝,满座人只听他一个人在讲,也不管别人听不听。后来,还是我不耐烦打断了他,要不,只怕他要说到天亮。”
如是人鬓的细眉挑了下子,注意地问:“他说了些什么?”
“无非是说京城里的情形。”牧斋皱起了眉头说。
“啊,京城里的情形到底怎样?”
“糜烂不堪!”牧斋焦躁不安重又站起,在房间里来回踱着步子,他走到那个一尺来高的青花古瓷瓶前,用手轻轻抚摸着,“吴昌时被处斩,周延儒亦赐死!如今朝廷是一群庸臣执政,式耜力劝我出山,据说吴伟业等一群复社同人亦有此意,皇上也透露出这个意思……唉,他们七嘴八舌,说得我心里很乱!”
“是啊,朝延正在用人之际……”如是说了半句,没有说下去。
“你是赞成我重新出山?”牧斋很惊讶地望着她。他又坐在花梨木椅上,凝神望着窗前放着的一张琴台,瑶琴上覆着朱红色锦袱,也在朦胧烛影中显得黑糊糊的。他想了想,又连连摇头说:“切不可轻举妄动!切切不可!”
“倘若朝廷下诏令要你进京呢?”
“我也要观望一番!”牧斋的瘦脸上忧虑与恐惧交集,他压低了声音说,“如是啊,你实在不知道今上的性情,他不仅刚愎自用,且暴躁多疑,也许今天还倚为干城,事事垂询,明天就弃首西市了。唉,唉,只能说是天威难测呀!已有周延儒覆辙在前,我岂能重蹈呢!还有时局……唉,目前闯王贼兵甚众,杀了孙传庭,直趋陕西关中,听说要在西安建号称王了。还有,还有关外的满人……”
柳如是也蹙起了眉头。她明白,钱牧斋几十年宦海浮沉,有着极丰富的政治经验。如果说他功名利禄之心已经淡泊,只想着归隐山林,倒也罢了。但是,他实际上却时时刻刻在窥测时机,以待东山再起。他说还要“观望一番”,说明着他有着极深的心机,自己倒是不必劝他了。
她也附和着说一句:“看一看也好。”
“是呀,是呀,我岂能重蹈周延儒覆辙!”钱牧斋又重复地说,“皇上不是一个好相与的人,十六年前由于‘枚卜之争’,我曾亲睹天颜。那一回,亏得温体仁和周延儒一起排挤我,皇上将我革职回乡,要不然,我真是入阁拜相,恐怕也像他们一样命丧黄泉了!庄子‘祸福相倚’的道理真正不错。”
提起了崇祯元年十一月的“枚卜之争”①钱牧斋仍然是心有余悸。那次,吏部会推阁臣,各派政治势力也趁机争斗角逐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