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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宝-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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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坐,”他说,“别客气。”

“你是贵族吗?”我问道,“冯·艾森贝克。”

他摇摇头,“贵族麾下如果没有武士堡垒,怎么叫贵族?”

我很想告诉他我拥有一座堡垒,但在我自己没见到它之前,最好不提。

“你脖子上那串项链——”

“我爸爸送的项链。”我说。

“很美。”汉斯说着在书架上抽出一本画册,打开翻到某一页,是一位美妇人肖像,他指指“看到这串项链没有?多么相像,一定是仿制品。”

我看仔细了,我说:“我不认为我这条是仿制品,这妇人是谁?”

“杜白丽。”他微笑。

我把项链除下来,把坠子翻过来给他看。“你瞧,我注意到这里一直有两个字母的一duB。”

他不由自主地放下烟斗,取出放大镜,看了看那几个小字,又对着图片研究半响。

他瞪着我,睫毛金色闪闪。“你爸爸是什么人?”

“商人。”我说。

“他必然比一个国王更富有。这条项链的表面价值已非同小可,这十来颗未经琢磨的红宝石与绿钻石——”他吸进一口气,“我的业余嗜好是珠宝鉴定。”

现在我才懂得勖存姿的美意。杜白丽与我一样,是最受宠的情妇。

我发一阵呆。

然后我说:“我也很喜欢这条项链,小巧细致,也很可爱,你看,石头都是小颗小颗,而且红绿白三色衬得很美观。”

“小颗?”汉斯看我一眼,“坠链最低这一颗红宝石,也怕有两卡多。历史价值是无可估计的。”

我笑笑。也不会太贵。我想勖存姿不会过分。

“我替你戴上。”他帮我系好项链。“神秘的东方人。说不定你父亲在什么地方还拥有一座堡垒。”

是的。麦都考堡,但不是他的,是我的,现在是我的。

我喝完了茶。

我站起来,“谢谢你的茶,”我说,“我要走了。”

“我送你回马厩。”汉斯放下烟斗。

“好的。”我说。

在回程中我说:“你那一间房子很舒服。”

“每星期三下午我都在老添那里骑马,你有空的话,下星期三可以再见。”

“一言为定。”我跟他握手。

我开车回家,只见勖存姿在喝白兰地,辛普森已回来了。

“啊辛普森太大。”居移体,养移气,我变得她一般的虚伪。“真高兴再见到你,没有你,我简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姜小姐,你回来了真好。”她昂然进厨房去替我取茶。

她这句话可以听得出是由衷的。她脸上有某处还粘着一小块纱布,至少我从没有殴打她。

我坐下来。“他们都走了?”

“走了。”勖存姿叹口气。

如何走的,也不消细说,有勖聪恕这样的儿子,也够受的,我可以了解。

我说:“你也别为他担心,你也已经尽了力。”

他说:“你才应该是我的孩子,喜宝,你的——”

“巴辣。”我摊摊手,“我就是够巴辣。”

“不不,你的坚决,你的判断、冷静,定力,取舍——你才是我的孩子。”

我微笑,“你待我也够好的,并不会比父亲待女儿差,你对我很好很好。”

“是,物质。”勖存姿说。

“也不止是物质,”我说,“情感上我还是倚靠你的。你为什么不能爱我?”我问。

他目光炯炯地看着我,“我在等你先爱我。”

“不,”我回视他,固执地,“你先爱我。”

他叠着手看牢我,说:“你先!你一定要先爱我。”

我冷笑:“为什么?有什么道理我要那么做?你为什么不能先爱我?”

他转过身去。

“哦。”我转变话题,“谢谢你的项链,我不知道是杜白丽夫人的东西。”

“现在是怎么知道的?”他平静地问。

“有人告诉我。”

“一个德国人?叫汉斯·冯艾森贝克?”他问。

我的血凝住,真快。他知道得太快。

忽然之间我的心中灵光一现。老添,那个马夫。

勖存姿冷冷地说:“如果你再去见他,别怪我无情,我会用枪打出他的脑浆!你会很快明白那并不是恐吓。”他转过头来,“我还会亲手做。”

“我不相信。”我用同样的语气说,“你会为我杀人?你能逃得谋杀罪名?我不相信?”

“姜小姐,”他低声说,“你到现在,应该相信勖存姿还没有碰到办不成的事。”

“你不能使我先爱你。”我断然说,“你得先爱我!你可以半夜进来扼死我,但不能使我先爱你,我尊重你,诚服你,但是我不会先爱你。”我转身走。

“站住。”

我转过头来。

他震怒,额上青筋毕现。“我警告你,姜小姐,你在我面前如此放肆,你会后悔。”

我轻声说:“勖先生,你不像令公子的——强迫别人对你奉献爱情,我不怕,勖先生,我一点儿也不害怕。”

他看着我很久很久。

真可惜,在我们没见面的时候,反而这么接近和平,见到他却针锋相对,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多么想与他和平相处,但是他不给我机会,他要我学习其他婢妾,我无法忍受。

他终于叹了一口气说:“我从来没见过比你更强硬的女人。”

“你把我逼成这样子的。我想现在你又打算离开了。”

“并不,我打算在此休息一下。”

“我还是得上课的。”我说。

“我不会叫你为我请假。”他说,“我明白你这个人,你誓死要拿到这张文凭。”

“不错。”我说。

“自卑感作祟。”他说。

“是的,”我说,“一定是,但是一般人都希望得到有这类自卑感的儿女。”我在讽刺聪恕与聪慧,“恐怕只除了你?”

这一下打击得他很厉害,他生气了,他说:“你不得对我无礼。”

“对不起。”我说。我真的抱歉,他还是我的老板,无论如何,他还是我的老板。

“你上楼去吧,我们的对白继续下去一点儿好处也没有。”

“我明白。”我上楼。

我并不知道他在客厅坐到几时,我一直佯装不在乎,其实是非常在乎的,一直睡不好,辗转反侧,我希望他可以上楼来,又希望他可以离开,那么至少我可以完全心死,不必牵挂。

但是他没有,他在客厅坐了一夜,然后离去。

他在考虑什么我都知道,他在考虑是不是应该离开我。我尚不知道他的答案。

星期三我到老添马厩去,我跟老添说:“添,你的嘴已太大了。”

老添极不好意思,他喃喃说:“勖先生给我的代价很高。”

我摇摇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老添又缓缓地说:“我警告过冯艾森贝克先生了。”

“他说什么?”我问。

冯艾森贝克的声音自我身后扬起,“我不怕。”他笑。

我惊喜地转身说:“汉斯。”

“你好吗,姜。”他取下烟斗。

“好,谢谢你。”我与他握手。

烟丝喷香地传入我的鼻孔。我深深呼吸一下,不知道为什么,我极之乐意见到他,因为他是明朗的、纯清的。正常的一个人,把我自那污浊的环境内带离一会儿,我喜欢他。

“你的‘父亲’叫勖存姿?”他问。

我笑。“是。”

“我都知道了。但是我与他的‘女儿’骑骑马,喝杯茶,总是可以吧?”汉斯似笑非笑。

“当然可以,”我笑,“你不是那种人。”

我们一起策骑两个圈子,然后到他家,照样的喝茶,这次他请我吃自制牛角面包,还有蜜糖,我吃了很多,然后用耳机听巴哈的音乐。

我觉得非常松弛,加上一星期没有睡好,半躺在安乐椅上,竟然憩着了。什么梦也没有,只闻到木条在壁炉里燃烧的香味,耐久有一声“哗卜”。

汉斯把一条毯子盖住我。我听到蓝宝石在窗外轻轻嘶叫踏蹄。

醒来已是掌灯时分,汉斯在灯下翻阅笔记,放下烟斗,给我一大杯热可可,他不大说话,动作证明一切。

忽然之间我想,假使他是中国人,能够嫁给他未尝不是美事。就这样过一辈子,骑马、种花,看书。

宋家明呢?嫁给宋家明这样的人逃到老远的地方去,两个人慢慢培养感情,养育儿女,日子久了,总能自头偕老。想到这里,捧着热可可杯子,失神很久,但愿这次勖存姿立定了心思抛弃我,或者我尚有从头开始的希望。

“你在想什么?”汉斯问我。

“你会娶我这样的女子?”我冒失地问。

“很难说。”他微笑,“我们两人的文化背景相距太大,并不易克服,并且我也没有想到婚姻问题。”

我微笑,“那么,你会不会留我吃晚饭?”

“当然,我有比萨饼与苹果批,还有冰淇淋。”汉斯说。

“我决定留下来。”我掀开毯子站起来伸个懒腰。

“你确是一个美丽的女孩子。”他说着上下打量我。

“美丽?即使是美丽,也没有灵魂。”我说,“我是浮士德。”

“你‘父亲’富甲一方,你应该有灵魂。”他咬着烟斗沉思,“这年头,连灵魂也可以买得到。”

“少废话,把苹果批取出来。”我笑道。

吃完晚饭汉斯送我回家。

辛普森说:“勖先生说他要过一阵才回来。”

“是吗?”我漠不关心地问一句。



  







喜宝7





整两个月,我只与汉斯一人见面,与他谈论功课,与他骑马。春天快到了,树枝抽出新芽。多久了,我做勖存姿的人到底有多久了,这种不见天日的日子,唯有我的功课在支持我。现在还有汉斯,我们的感情是基于一种明朗投机的朋友默契。

两个月见不到勖家的人,真是耳根清静。

我也问汉斯:“你们在研究些什么?”

“我们怀疑原子内除了质子与分子,尚有第三个成分。”

我笑,“我听不懂,我念的是法律,我只知道无端端不可以在毫无证据的情况下怀疑任何一件事。”

他吸一口烟斗,“没有法子可以看见,就算是原子本身,也得靠撞击才能证明它的存在。”

“撞击——?越说越玄了,留意听:还是提出你那宝贵的证据吧。”

他碰碰我的下巴逗我,“譬如说有间酒吧。”

“是。我在听,一间酒吧。”

他横我一眼,我忍不住笑。

“只有一个入口出口。”他说下去。

“是,一个入口出口。”

“你不留心听着,我揍你。”

“但是不停有人向另外一个方向走去,你说,我们是否要怀疑酒吧某处尚有一个出口,至少有个厕所。”

我瞪着眼睛,张大嘴,半晌我说:“我不相信!政府出这么多钱,为了使你们找一间不存在的厕所?”

“不是厕所,是原子中第三个分子。”

“是你说厕所的。”我笑。

他着急,“你到底明白不明白?”

“坦白地说,并不。”我摇头。

“上帝。”汉斯说。

“OK,你们在设法发现原子内第三个成分,一切物理学皆不属‘发明’类,似是‘发现’类,像富兰克林,他发现了电,因为电是恒久存在的。人们一直用煤油灯,是因为人们没‘发现’电,是不是?电灯泡是一项发明,但不是电,对不对?”

“老天,你终于明白了。”他以手覆额。

“我念小学三年级时已明白了。”我说,“老天。”

“你不觉得兴奋?”他问。

“这有什么好兴奋的?”我瞠目问。

“呵,难道还是法律科值得兴奋?”

“当然。”

“放屁。”他说,“把前人判决过的案子一次一次地背诵,然后上堂,装模作样地吹一番牛……这好算兴奋?”

“你又不懂法律!别批评你不懂的事情。”我生气。

“嘿。”他又咬起烟斗。

“愚蠢的物理学家。”我说。

他笑了,“你还是个美丽的女孩子。”

“但欠缺脑袋,是不是?”我指指头。

“不,而且有脑袋。”他摇摇头。

“你如何得知?难道你还是脑科专家?”我反问。

他笑,“吃你的苹果批。”

“很好吃,美味之极。”我问道,“哪里买的?”

“买?我做的。”他指指自己的鼻子。

“‘冯艾森贝克’牌?”我诧异,“真瞧不出来。”

“我有很多秘密的天才要待你假以时日未发现呢。”他说。

“哼。”我笑,“我要回去了,在你这里吃得快变胖子。”

“我或者会向你求婚。”汉斯笑道,“如果你——”

“大买卖。”我笑,“谁稀罕。”

汉斯拉住我的手臂,金色眉毛下是碧蓝冷峻的眼睛。“你稀罕的,你在那一刻是稀罕的。”

忽然之间我从他的表情联想到电影中看过的盖世太保。我很不悦,摔开他的手,“不谈这个了,我又不是犹太人,不必如此对我。”

他松开手,惊异地说:“你是我所遇见的人之中,情绪最不平稳的一个,或者你应该去看精神科医生。”

我用国语骂:“你才神经病。”

“那是什么?”他问。

我已经上了马。

远处传来号角声,猎狐季节又开始了,这是凯旋的奏乐。

“下星期三?”他问,“再来吵架?”

我自马上俯首吻他的额角。马儿兜一个圈子,我又骑回去,再吻他的脸。他长长的金睫毛闪烁地接触到我的脸颊,像蝴蝶的翅膀。

“下星期三。”我骑马走了。

星期三我失约,因为勖存姿又来了。

他这个人如鬼魅一般,随时出现,随时消失,凡事都会习惯,但对住一个这样的男人,实在很困难。他令我神经无限地紧张,浑身绷紧。

(这口饭不好吃,不过他给的条件令人无法拒绝。)

我陪他吃完晚饭,始终没有机会与汉斯联络,无端失约不是我的习惯,而且我的心里很烦躁,有种被监禁的感觉,笼里的鸟,我想:金丝雀。

勖存姿说:“明天聪慧与家明也来。我打算在春季替他们成婚。”

“好极了。”

“你心不在焉,为了什么?”

我坦白地说:“勖先生,我约了个人,已经迟到几小时,你能否让我出去一下,半小时就回来?”

他显得很惊讶。“奇怪,我几时不让你出去过?你太误会我,我什么时候干涉过你的自由?”

我也不跟他辩这个违心论,我说道:“半小时。”

但是到门口找不到我的赞臣希利。

我倒不会怀疑勖存姿会收起我的车子。但是这么一部车子,到什么地方去了?正在惊疑不定的时候,辛普森太太含笑走出来,她说:“勖先生说你的新车子在车房里,这是车匙。”

“新车?”我走到车房。

一部摩根跑车,而且是白色的。我一生中没见过比它更漂亮的汽车。我的心软下来。

我再回到屋子,我对他说:“谢谢你。”

“坐下来。”他和蔼地说。

我犹疑着。

“你还是要走?”他间。

“只是半小时。”我自觉理亏。

“好的,随便你,我管不着你。”他的声音很平和。

“回来我们吃夜宵。”我说着吻一吻他的手。

“速去速回。”他说

我回到车房去开动那部摩根——这么美丽的车子!我想了一生一世的车子。我想足一生一世的一切,如今都垂手可得。勖存姿是一个皇帝,我是他的宠妃……我冷静下来。或者我应该告诉汉斯·冯艾森贝克,我不能再与他见面。我的“爸爸”回来了。

车子到达汉斯门口,他靠在门口,他靠在门前吸烟斗,静静地看着我。我停下车。

“美丽的车子。”他说。

“对不起,汉斯,我——”

他敲敲烟斗,打断我的话,“我明白,你的糖心爹爹回来了,所以失约。”

“对不起。”我叹口气“我以后再也不方便见你了。”

“为什么?因为如老添所说,他的势力很大?”汉斯很镇静,他的眼睛如蓝宝石般的闪烁。

“老添说得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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