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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得有机会一起外出,我也觉得这主意不错。”
母亲都开了口江鶦也不好再问,来到车马出行时惯走的偏门,只见那里除了马车外还拴着一匹雪驹。
容王笑着说:“它是我前些日子无意得到的,送给你当坐骑。”他前不久在马市晃过,从贱卖的马匹中一眼发现这只脏兮兮的还未成年的纤离,那些驵侩常年跟马打交道,却不知怎么的竟然把这样一匹良驹和杂马混同起来。
江鶦不喜欢玉石花草,然而这种有生命的牲畜则另当别论,一想到原来这就是容王送她的生日礼物,而不是什么婚姻之命,顿时浑身轻松,一颗心放下同时也高兴起来,赶紧跑过去解开缰绳。
江琮说:“看你高兴的,好像让你跟它过一辈子也乐意似的。”
江鶦翻身上马,纤离跟她颇为投缘,四蹄蠢动一副就要飞奔出去的样子,容王笑道:“你先去吧,不要管我们了,到时候城外昭还寺见就是。”
昭还寺是和长暇寺并名的另一座寺院,寺中三百余人,个个潜心修佛,哪像长暇寺的和尚眼里除了钱还是钱。
江鶦答应一声,纤离如离弦之箭疾射而出,后边远远传来一声带了笑的喝彩:“果真是匹好马。”
一百多里地在名马纤离的蹄下转瞬到了尽头,江鶦看着昭还寺就在不远处,抵达只是须臾间的事,自己一家人还不知道正在哪段闲进,便丢开缰绳放纵马儿自己飞奔,风团迎面撞来,擦颊而过,说不出的畅快淋漓,江鶦在混沌意识中忽然想起了小时候,那些被亡父抱在马背上飞驰的日子一下子近在眼前,甚至还能隐约感觉到背后有一个宽阔的胸膛,在轻轻地环护着自己。
这样一想,游兴尽失,竟慢慢哀伤起来,江鶦勒住纤离,抚摩着马鬃淡淡一笑,“你跑得再快有什么用,你能把我带回过去吗?”她不是轻易流泪的人,可是此刻也忍不住黯然神伤,两滴清泪落在衣襟,江鶦看着丝衣上晕开的水色,探手拿出了白玉箫。箫声凄婉,无边无际地荡漾开去。
第19节:第三章 低眉莞尔,此生欲与醉(7)
这一吹居然止不住,一曲接着一曲,江鶦什么也不愿想,只将满腔愁怨寄托箫声,直到再也没有可以发泄的才停下,似乎痛快了一些,又似乎陷得更深,寂静之中只有呼啸的风声依旧。
周围什么声音也没有,江鶦突然感应一样策马狂奔,飞快冲上那个挡住她视线的高坡,在坡地上她勒马停住,脸上浮现出恍如隔世的惊喜,坡下站着一个人,正静静地仰起脸朝她看来,青衣长袖,左腕包软甲。
“我早就听到了箫声,只是怕惊了你才不敢出来。”那人淡淡开口,同时走上坡来。
江鶦好笑之余又感到一阵轻轻的哀戚,“上次那话我是骗你的,你想听了随时可以来找我。反正我不像你,可以天南海北地到处走。”
秦少辜在马前站定,扫了一眼雪驹又抬起头,“我要去哪里找你?”
江鶦落寞地笑了,“容王府。我住在微云斋。”
秦少辜一怔,隐约有一丝阴郁闪过眼底,很快就转为淡淡的诧异,“你是容王的女儿?你就是屏翰郡主?”顿一顿又说,“你不该这样轻易就把身份告诉底细不明的陌生人,太危险了。”
江鶦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你对我来说不是陌生人。上次我告诉你我叫江鶦,其实我原来姓沈,我叫沈孚,深孚众望的孚。”
“你是希望我这么叫你吧。”秦少辜淡淡一笑,“不管姓沈还是江,对我来说你都是当日那个鶦姑娘,并没有改变。”
江鶦微微释然,“我知道名利地位你们这样的人是不会放在眼里的,这样也好,我生怕你会因此疏远了我。”
“真正利欲熏心了又怎能吹出那种箫音,我这几天一直心中烦闷,刚才听见了还以为是幻觉。”
仆姑箭君盛名天下传得已是沸沸扬扬,却很少有人提到他说起话来不带一点客套,世俗礼数抛诸身后的风格,在江鶦观念中性格刚正的人多半迂腐,谁知他为人却这样清淡直白,见面不过两次就好像认识多年的好友,交谈之中没有一点拘束感觉,自己再客客气气的反而显得俗不可耐,于是放下一切顾虑坦坦荡荡地笑着说:“是吗,我也有些事情想不通才会出来转悠。对了,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也是来想事情的。”秦少辜说这句话时下意识往昭还寺的方向看一眼。
江鶦下了马,跟着一瞥,“你现在暂居昭还寺吗?大概停留多久?”秦少辜沉默不语,江鶦笑着开了句玩笑,“怎么,难道你还想着要出家长留不成?”
秦少辜一怔,半晌抬起眼来笑道:“你这话说得有理,着实提醒我了。”
江鶦跟着愣住,“你说什么,不会真的想要出家吧?”突然想起茶楼里任东篱信口推测的话,一时语塞,无言以对,半晌涩涩说,“你出家是为了放云裳吗?”
“宿命让她来救我,也许就是为了让我还这段孽缘。”
江鶦听了这话一阵无奈,刚才还暗想他不迂腐,这人立即就露出刻板本性。然而缘分二字自古以来又有谁能替他人开解呢,世上哪有不了事,怜子难解此中痴,江鶦想来想去,也只觉得心中苦涩,“你把我当朋友的话,我自然还是那句老话,劝你放下。可是你跟她之间恩怨我知道得不多,且都是浮于表面,俗人口径相传罢了,没什么多嘴的余地,想来你的任何决定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有什么用得着我的只管开口。”
秦少辜听了这话微微一愣。他在江湖漂泊,见的三教九流多了去,各种各样的人性冷暖可说是了然于心,只是皇亲贵胄仿佛是另一个世界里的一群人,与江湖与他们都毫不相干,除了遥远陌生,顶多再觉得这些人虚伪可笑,如今当真遇到了一位,而且还是市井相传名气不小于四公子的屏翰郡主,却是和原有猜想中完全相悖的温婉得体,落落大方,当下忍不住疑惑,皇家之人,不都个个是勾心斗角尔虞我诈,怎会这样雍容宽厚?
第20节:第三章 低眉莞尔,此生欲与醉(8)
江鶦光看他神情就知道他心里所想,苦笑一下暗忖,如果有一天让你知道我跟恶名昭著的五侯府的关系,你还会这样站在我身边吗?说到底我与放云裳其实并无差别,只是我永远也不会像她那样为难你罢了。
这时天公不作美,突然间乌云密布,下一刻就淅淅沥沥下起雨来,春雨虽然贵如油,不过也要看对象,转眼两个人身上就罩了一层轻薄水雾。纤离脚程快,到昭还寺只是眨眼工夫,江鶦翻身上马,很自然地扭过头,“你也上来!”
秦少辜一愣,缓缓摇一摇头,“不必,我走回去。”
“这怎么行,我知道你内功底子深厚,可是淋雨毕竟不好受。”江鶦不愿先走,勒着缰绳僵在原地等他。
秦少辜眼看再这样下去两人都要湿透,自己无所谓,连累江鶦就不好了,轻叹一声就飘然落于她身后。两个人都不是心胸狭窄之辈,胸怀坦荡一如日月,可是这样近距离地肌肤相贴脸颊也开始微微发起热来,江鶦先前还坚持要他同行,此时却忍不住扪心自疑问:“难道我不应该和他共乘一骑吗……”
这样再胡思乱想下去只怕要想出多少不必要的事来,当即长喝一声,催动纤离发足狂奔。这草原看似一望无际,实际上却是那样狭短,稍一恍惚竟然都到了尽头,风声还未歌吟就已止歇,江鶦闭着眼,如果可以,她多么不想再睁开来面对现实中的一切。
王府马车停在昭还寺的待客院子里,江鶦微微愣了片刻,电光火石之间一个大胆的念头跃出脑海,秦少辜正要翻身下马,身前的江鶦突然一声沉喝,他还来不及反应,马儿便掉转身子朝来时的方向再度射出。
“鶦……”秦少辜猝不及防地一怔。
江鶦发狂地催促纤离奔得更快些、再快些,远离整个昭还寺的视线。他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原因让她宁肯在倾盆大雨中急驰也不愿进入那片滴雨的檐廊,他只是静默地在她身后,在颠簸中下意识收拢双臂将她抱得更紧更稳些。
不知狂奔了多久多远,身边早已不是辽原而是一片密林,山中阴寒,天色又暗,马儿逐渐疲累,不愿再走半步,秦少辜翻身下地,轻轻唤了声还在发愣的江鶦。
“这里是哪里?”江鶦醒过神来,对着四周陌生的景色一阵惊讶。
“我也不知道,似乎是一直西行的。”秦少辜微微苦笑,却也不问她失神的究竟,只是扬臂拍拍马头,“你身上都湿透了,还好雨停了一会儿,我去找找有没有阔地可以生火取暖。”
“我没那么娇贵,天黑路滑,你还是别一个人走来走去了。”江鶦跟着跳下马背拉住他的衣袖,湿寒的感觉从指尖传来,心中却一片柔和的暖意,“是我的错,不该任性妄为,害你淋湿。”
“我本来就是该淋湿的。”秦少辜微微一笑。
这时清冷月光洒下,正巧落在他扬起的唇角,照得那张面庞朦朦胧胧,却又如此清晰地投射在眼瞳里,江鶦一个寒颤,惶乱地松开了手。
“你怎么了?”这番突如其来的退避竟让秦少辜以为是脚滑,急急上前一步托住江鶦双肘。
四周耸立的丛林,将捉襟见肘的狭密空间分割成无数不见天日的密室,树枝投影交织而成的巨网笼罩下来,看似不费吹灰之力地困住二人。江鶦久久仰望着头顶那片毫无光泽的苍穹,无力一笑,“我有些冷而已。”
二人身畔一棵巨树下偎了块大石,秦少辜解开外衫铺在石面,拥着江鶦坐下。江鶦只觉得他的怀抱渐渐暖和起来,身上雨水也随之化作雾气散去,心下清楚这是催动内力所致。在他坦荡磊落的心底,一定把自己当成了个出身官宦,柔弱到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江鶦闭上眼,抛开矜持缩入那片温暖的来源,整个寒冷的世界霎时被远远隔绝在外,回荡在耳畔的心跳声,在这个夜晚来得如此清晰温柔。
第21节:第三章 低眉莞尔,此生欲与醉(9)
“好些了吗?”
“嗯。”江鶦轻轻答应一声,马上被自己声音中的温柔吓了一跳,但是奇怪地,竟不觉得有什么失态之处。
“等天亮再找路返回吧。”就连天边的星子也一片黯淡,无从辨向。下颌传来发丝厮磨的感觉,秦少辜不由一愣,他知道江鶦抬起了头,就在他怀中定定地望着他。
“她有哪里不好吗,你为什么不要她?”江鶦声音轻轻地响起,她想这个问题,也许也该拿来问问自己,“因为出身邪道?还是性子中的残虐?总有些即使对方爱你爱得如此真挚深沉,也断然不能接受他的原因罢?”
她呢,她是为着什么在躲闪着江琮?仅仅是无法回应恋慕,就连往日累积起来的情意都开始模糊不清?
“不是因为残虐,也不是出身,我们有各自的路要走,两段路不会重叠,而且谁也不能陪着谁。”
江鶦听了一愣,抬眼望去,哪曾想到这张在俗世中荡涤了许久的脸庞,依然有着分外清明淡毅的神情,“你的路,就是和陆抉微一起铲除闲邪王和五侯府那些邪道吧。”
秦少辜轻轻转过脸来,江鶦低笑一声,“你不用回答,我不是江湖中人,那些事离我太远。”
“我……”欲言又止只能微微一笑,那是为她所熟悉的眼睛,因为眼底藏了太多不能揭晓的秘密。江鶦收回目光,黯然神伤,自己又何尝不是,终其一生都让他隔岸远观,懵懵然蒙在鼓里,那也许才是一种幸运。
“不说那个了,其实今天是我生辰……虽然可能已经过了。”
“我知道。”秦少辜哂然一笑,“整个清晏城都在庆贺屏翰郡主的生辰,我想不知道也难,只是手边没什么东西好送给你,只有祝辞一句了。”
“让你先欠着吧,明年这个时候一起给我。”江鶦起了玩心信口那么一说,说完才发觉自己有多希望这个愿望能实现。
天色不知不觉有了亮意,借着朦胧晨色依稀可见纤离就在不远处捣顿四蹄。二人相扶着乘马缓行,不多会儿便走出树林,又行片刻,终于在日升时到了昭还寺的山脚大门。
江鶦还未回过神来秦少辜就翩然落地,“我走了。答应过你的事,我一定记得。”语气并无惜别之意,只是其中温和让人黯然想哭,江鶦等他气息全然消失才睁开眼睛,她终于在心底将这一次相逢当成是一个梦境,如今到了梦醒时分,只有半干的宫裙罗衫和残留后背的体温能够见证这梦境的真实。
不知过去多久,有僧侣自东厢出来,看见江鶦轻轻叹息一声,翻身下了马背。
第22节:便从此痴痴长坐,夜夜雨声碎(1)
第四章 便从此痴痴长坐,夜夜雨声碎
几个人看见湿漉漉走进来的江鶦都大吃一惊。
王妃最先反应过来,“你去哪里晃,一天一夜不见人影,还有,怎么淋成这样!”一边问一边招呼人去准备沐浴暖身的药汤。
“我不想一个人到寺里来枯等,于是在山下跑马,谁知跑着跑着迷了路,又遇上大雨便耽搁了。”江鶦说的也不算是谎话,“怎么不见父王?”
“朝中有事他先走了。”
沐浴完毕,因为暂时没有替换的衣裳,江鶦就裹着被子坐在床上,这时禅房的门发出吱呀一声,江鶦以为是端姜汤来的江琬,咳嗽着吭声说:“放在桌上就好。”
那人却没有照办,端着碗慢慢走到床畔,因为下雨的关系天气阴阴的,那人容貌不甚分明,江鶦轻轻一颤,抬起头来,对方已在身前站定。
“怎么是你?”江鶦努力使口吻轻松起来,尾音却有一丝轻颤。
“怎么是我?”江琮闷闷重复了一遍,自嘲地一笑,“怎么,你就这么不想看见我?”
江鶦语塞,看他神情古怪,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话,更不愿在这个问题上与他纠缠,抢过碗来一饮而尽,烫得舌尖有些发麻。
江琮没有接空碗,自顾自在榻边坐下,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看。
他五官脸廓都十分柔和,一双眸子更是像墨玉般温润,只要沉默就会给人与世无争的感觉,今天却不知怎么了,总觉得有绵绵不绝的寒意从眼底透出,目光锐利得好似要把人洞穿。江鶦愣了愣,正下意识想摸摸脸上有什么,抬起的手腕已经被江琮突然扣住。
江琮闭着眼,吻上江鶦嘴角那片浅褐色的药渍,冰凉的双唇在上面辗转而过,留下的温度比这个举动本身更令人战栗。他身上同样带着雨水的味道,濡湿的鬓发落在江鶦颈侧,像无孔不入的小蛇,活生生地寒冷着。
江鶦一下子惊呆,脑中一片空白,连动都忘了动。他的吻很轻,就像羽毛拂过,可是离开后却有火烧的感觉。手指逐渐失去控制的能力,瓷碗落在地上,突如其来的响动被滚滚雷声盖过。江鶦忽然深深闭紧双眼,只祈求这一切都是梦境,能在醒来后散去。
室外划过一道闪电,瞬间的清明让江鶦惊醒,她猛然推开江琮,江琮狼狈地后退了两步站住,也稍稍醒过神来,再抬眼望去只见她满眼都是警备,而他自己也被方才的举动吓了一跳。
两个惊慌失措的人,不愿让对方看透自己心里的空茫而苦苦僵持,只听见喘息的声音忽高忽低。江琮忽然夺门而出,脚步声匆促远去,江鶦惊魂未定,并不敢就此松懈下来,下意识摸摸脸颊,依然残留有他冰冷的气息,还混杂了自己的体温,碰触时,指尖都为之轻轻一颤。
雨一直下到月末才缓缓止住,自昭还寺回来之后的日子,其实并没有几天,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阴雨,还有那桩说不出口的难堪之事,而叫人度日如年起来。那一场雨把盛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