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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沣“哼”了一声,说道:“这几日你就在家里复习英文,你那班人,我叫金永仁另外安排。要是你还敢出去生事,看我不打折你的腿!”
慕容夫人见慕容清峄只是垂头丧气,对丈夫说:“好了,老三都伤成这样子,难道还会出门?”又对慕容清峄说道:“你父亲都是为你好,你这几日静下心来,将英文复习一下,出国用得上。”
两重心字(11)
慕容清峄只得答应着。这下子真是形同软禁,又将他的一班侍从全部调走,他每日在家里,只是闷闷不乐。待得他伤好,慕容夫人亲自送他去国外求学。
秋去冬至,冬去春来,岁月荏苒,光阴如箭,有去无回。流水一样的日子就像扶桑花,初时含苞待放,渐渐繁花似锦,开了谢,谢了又再开,转瞬已是四年。
又下起雨来,窗外雨声轻微,越发叫人觉得秋夜凉如水。化妆室里几个女孩子说笑打闹,像是一窝小鸟。素素一个人坐在那里系着舞鞋的带子,牧兰走过来对她讲:“素素,我心里真是乱得慌。”素素微微一笑,说:“你是大明星了,还慌场么?”牧兰说道:“不是慌场啊,我刚刚才听说夫人要来,我这心里顿时就七上八下。”素素听到这一句,不知为何,怔了一怔。牧兰只顾说:“听说慕容夫人是芭蕾舞的大行家,我真是怕班门弄斧。”素素过了半晌,才安慰她:“不要紧,你跳得那样好,红透了,所以她才来看你啊。”
场监已经寻过来,“方小姐,化妆师等着你呢。”牧兰向素素笑一笑,去她专用的化妆室了。素素低下头继续系着鞋带,手却微微发抖,拉着那细细的缎带,像绷着一根极紧的弦。费了好久的工夫,才将带子系好了。化妆室里的人都陆续上场去了,剩了她独自抱膝坐在那里。天色渐渐暗下来,窗外雨声却一阵紧似一阵。遥遥听到场上的音乐声,缠绵悱恻的《梁祝》,十八相送,英台的一颗芳心,乍惊乍喜。戏里的人生,虽然是悲剧,也总有一刹那的快乐。可是现实里,连一刹那的快乐都是奢望。
化妆台上的胭脂、水粉、眉笔、唇红……横七竖八零乱地放着。她茫然地看着镜子,镜子里的自己宛若雕像一样,一动不动,脚已经发了麻,她也不觉得。太阳穴那里像有两根细小的针在刺着,每刺一针,血管就突突直跳。她不过穿着一件薄薄的舞衣,只是冷,一阵阵地冷,冷到全身的血液都似乎凝固了。她坐在那里,死死咬着下唇,直咬出血来,却想不到要去找件衣裳来披上。
外面走廊里突然传来喧哗声,有人进来,叫着她的名字:“素素!”一声急过一声,她也不晓得要回答,直到那人走进来,又叫了一声,她才有些茫然地抬起头来。
是气急败坏的场监,“素素,快,牧兰扭伤了脚!最后这一幕你跳祝英台。”
她只觉得嗡的一声,天与地都旋转起来,她听到自己小小的声音,“不。”
场监半晌才说:“你疯了?你跳了这么多年的B角,这样的机会,为什么不跳?”
她软弱地向后缩一缩,像只疲惫的蜗牛,“我不行——我中间停了两年没有跳,我从来没有跳过A角。”
场监气得急了,“你一直是方小姐的B角,救场如救火,只剩这最后一幕,你不跳叫谁跳?这关头你拿什么架子?”
她不是拿架子,她头疼得要裂开了,只一径摇头,“我不行。”导演和老师都过来了,三人都劝着她,她只是拼命摇头。眼睁睁看着时间到了,场监、导演不由分说,将她连推带揉硬推到场上去,大红洒金大幕缓缓升起,来不及了。
来不及了,音乐声响彻剧场,她双眼望出去,黑压压的人,令人窒息。几乎是机械的本能,随着音乐足尖滑出第一个朗德让。多年的练习练出一种不假思索的本能,arabesques、fouette、jete……流畅优美,额头上细密的汗濡湿,手臂似翼掠过轻展。灯光与音乐是充斥天地的一切,脑中的思想只剩了机械的动作。时间变成无涯的海洋,旋转的身体只是飘浮的偶人,这一幕只有四十分钟,可是却更像四十年、四百年……不过是煎熬,她只觉得自己像一尾鱼,离了水,被放在火上慢慢烤,皮肤一寸一寸绷紧,呼吸一分一分急促,却挣不脱,逃不了。结束是遥不可及的奢望,她想起来,想起那可怕的噩梦,仿佛再次被撕裂。绷紧的足尖每一次触地,都像是落在刀尖上,一下一下,将心慢慢凌迟。
音乐的最后一个颤声落下,四下里一片寂静,她听得到自己急促的呼吸声,她根本不敢望向台下,灯光炽热如日坠身后,有汗珠正缓缓坠落。
终于掌声如雷鸣般四起,她竟然忘记谢幕。仓促转身,将跳梁山伯的庄诚志晾在中场,场监在台畔急得脸色雪白,她这才想起来,回身与庄诚志一齐行礼。
下场后大家众星捧月一样围住她,七嘴八舌地称赞:“素素,你今天真是跳得好极了。”她几乎已经在虚脱的边缘,任凭人家拖着她回化妆室。有人递上毛巾来,她虚弱地拿它捂住脸。她得走开,从这里走开。黑压压的观众中有人令她恐惧得近乎绝望,她只想逃掉。
导演兴奋地走来,“夫人来了。”
毛巾落在地上,她慢慢地弯下腰去拾,却有人快一步替她拾起,她慢慢地抬起头,缓缓站起身来。慕容夫人微笑着正走过来,只听她对身旁的人说:“你们瞧这孩子生得多好,舞跳得这样美,人却更美。”
两重心字(12)
她只紧紧抓住化妆台的桌角,仿佛一放手就会支持不住倒下去。慕容夫人握了她的手,笑道:“真是惹人爱。”导演在旁边介绍:“夫人,她叫任素素。”一面说,一面从后面轻轻推了她一把。
她这才回过神,低声说:“夫人,你好。”
慕容夫人笑着点一点头,又去和旁的演员握手。她站在那里,却似全身的力气都失尽了一样。终于鼓起勇气抬起眼来,远远只见他站在那里,依旧是芝兰玉树一般临风而立。她的脸色刹那雪白,她原来以为再也不会见到他,他的世界已经永远离她远去。狭路相逢,他却仍然是倜傥公子,连衣线都笔直如昔。
她仓促往后退一步,绝望的恐惧铺天盖地席卷而至。
小小的化妆室里,那样多的人,四周都是嘈杂的人声,她却只觉得静,静得叫人心里发慌。有记者在拍照,有人捧了鲜花进来,她透不过气来,仿佛要窒息。同伴们兴奋得又说又笑,牧兰由旁人搀着过来了,握着她的手跟她说话,她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她垂着眼睛,可是全身都绷得紧紧的,人家和她握手,她就伸手,人家和她拍照,她就拍照,仿佛一具掏空的木偶,只剩了皮囊是行尸走肉。
慕容夫人终于离开,大批的随员记者也都离开,一切真正地安静下来。导演要请客去吃宵夜,大家兴奋得七嘴八舌议论着去哪里,她只说不舒服,一个人从后门出去。
雨正下得大,凉风吹来,她打了个哆嗦。一把伞替她遮住了雨,她有些茫然地看着撑伞的人——他彬彬有礼地说:“任小姐,好久不见。”她记得他姓雷,她望了望街对面停在暗处的车。雷少功只说:“请任小姐上车说话。”心里却有点担心,这位任小姐看着娇怯怯的,性子却十分执拗,只怕她不愿意与慕容清峄见面。却不料她只犹豫了片刻,就向车子走去,他连忙跟上去,一面替她打开车门。
一路上都是静默,雷少功心里只在担心,慕容清峄虽然年轻,女朋友倒有不少,却向来不曾见他这样子,虽说隔了四年,一见了她,目光依旧专注。这位任小姐四年不见,越发美丽了——但这美丽,隐隐叫人生着担心。
九
端山的房子刚刚重新翻新过,四处都是崭新的精致。素素迟疑了一下才下车,客厅里倒还是原样布置。雷少功知道不便,替他们关上门就退出来。走廊上不过是盏小小的灯,晕黄的光线,照着新浇的水门汀地面。外面一片雨声。他们因为陪慕容夫人出席,所以穿着正式的戎装,衣料太厚,踱了几个来回,已经觉得热起来,他烦躁地又转了个圈子。隐约听到慕容清峄叫他:“小雷!”
他连忙答应了一声,走到客厅的门边,却见素素伏在沙发扶手上,那样子倒似在哭。灯光下只见慕容清峄脸色雪白,他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子,吓了一跳,连忙问:“三公子,怎么了?”慕容清峄神色复杂,目光却有点呆滞,仿佛遇上极大的意外。他越发骇异了,连忙伸手握着他的手,“三公子,出什么事了?你的手这样冷。”
慕容清峄回头望了素素一眼,这才和他一起走出来,一直走到走廊上。客厅里吊灯的余光斜斜地射出来,映着他的脸,那脸色还是恍惚的,过了半晌他才说:“你去替我办一件事。”
雷少功应了“是”,久久听不见下文,有点担心,又叫了一声:“三公子。”
慕容清峄说:“你去——去替我找一个人。”停了片刻又说,“这件事情,你亲自去做,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雷少功又应了一声:“是。”慕容清峄又停了一停,这才说:“你到圣慈孤儿院,找一个孩子,七月七日生的,今年三岁了。”
雷少功应:“是。”又问,“三公子,找到了怎么办?”
慕容清峄听了他这一问,却像是怔住了,良久才反问:“找到了——怎么办?”
雷少功隐隐觉得事情有异,只是不敢胡乱猜测。听慕容清峄说道:“找到了马上来报告我,你现在就去。”他只得连声应是,要了车子即刻就出门去了。
慕容清峄返回客厅里去,只见素素仍伏在那里一动不动,神色恍惚,就伸出手去,慢慢摸着她的头发。她本能地向后一缩,他却不许,扶起她来,她挣扎着推开,他却用力将她揽入怀中。她只是挣扎,终究是挣不开,她呜呜地哭着,就向他臂上狠狠咬下去,他也不松手,她狠狠地咬住,仿佛拼尽了全身的力气。他一动不动,任凭她一直咬出血来,他只是皱眉忍着。她到底还是松了口,依旧只是哭,一直将他的衣襟哭得湿透了,冰冷地贴在那里。他拍着她的背,她执拗地抵着他的胸口,仍然只是哭泣。
她直到哭得精疲力竭,才终于抽泣着安静下来。窗外是凄清的雨声,一点一滴,檐声细碎,直到天明。
两重心字(13)
天方蒙蒙亮,雨依旧没有停。侍从官接到电话,蹑手蹑脚走进客厅里去。慕容清峄仍然坐在那里,双眼里微有血丝,素素却睡着了,他一手揽着她,半靠在沙发里,见到侍从官进来,扬起眉头。
侍从官便轻声说:“雷主任打电话来,请您去听。”
慕容清峄点一点头,略一动弹,却皱起眉——半边身体早已麻痹失去知觉。侍从官亦察觉,上前一步替他取过软枕,他接过软枕,放在素素颈后,这才站起来,只是连腿脚都麻木了,半晌待血液流动,这才去接电话。
雷少功一向稳重,此刻声音里却略带焦灼,“三公子,孩子找到了,可是病得很厉害。”
慕容清峄心乱如麻,问:“病得厉害——到底怎样?”
雷少功说:“医生说是脑炎,现在不能移动,只怕情况不太好。三公子,怎么办?”
慕容清峄回头去,从屏风的间隙远远看着素素,只见她仍昏昏沉沉地睡着,在睡梦之中,那淡淡的眉头亦是轻颦,如笼着轻烟。他心里一片茫然,只说:“你好好看着孩子,随时打电话来。”
他将电话挂掉,在廊前走了两个来回。他回国后身兼数职,公事繁杂,侍从官一边看表,一边心里为难。见他的样子,倒似有事情难以决断,更不敢打扰。但眼睁睁到了七点钟,只得硬着头皮迎上去提醒他:“三公子,今天在乌池有会议。”
他这才想起来,心里越发烦乱,说:“你给他们挂个电话,说我头痛。”侍从官只得答应着去了。厨房递上早餐来,他也只觉得难以下咽,挥一挥手,依旧让他们原封不动撤下去。走到书房里去,随手拣了本书看,可是半天也没有翻过一页。就这样等到十点多钟,雷少功又打了电话来。他接完电话,头上冷冷的全是汗,心里一阵阵地发虚,走回客厅时没有留神,叫地毯的线缝一绊,差点跌倒,幸好侍从官抢上来扶了一把。侍从官见他脸色灰青,嘴唇紧闭,直吓了一大跳。他定一定神,推开侍从官的手,转过屏风。只见素素站在窗前,手里端着茶杯,却一口也没有喝,只在那里咬着杯子的边缘,怔怔发呆。看到了他,放下杯子,问:“孩子找到了吗?”
他低声说:“没有——他们说,叫人领养走了,没有地址,只怕很难找回来了。”
她垂下头去,杯里的水微微漾起涟漪。他艰难地说:“你不要哭。”
她的声音低下去,“我……我不应该把他送走……可是我实在……没有法子……”终于只剩了微弱的泣声。他心里如刀绞一样,自己也不明白为何这样难受,二十余年的光阴,他的人生都是得意非凡,予取予求,到了今天,才蓦然发觉无能为力,连她的眼泪他都无能为力,那眼泪只如一把盐,狠狠往伤口上撒去,叫人心里最深处隐隐牵起痛来。
雷少功傍晚时分才赶回端山,一进大门,侍从官就迎上来,松了一口气,“雷主任,你可回来了。三公子说头痛,一天没有吃饭,我们请示是否请程医生来,他又发脾气。”雷少功“嗯”了一声,问:“任小姐呢?”
“任小姐在楼上,三公子在书房里。”
雷少功想了一想,往书房去见慕容清峄。天色早已暗下来,却并没有开灯,只见他一个人坐在黑暗里。他叫了一声“三公子”,说:“您得回双桥去,今天晚上的会议要迟到了。”
他却仍坐着不动,见他走近了,才问:“孩子……什么样子?”
雷少功黑暗里看不出他的表情,听他声音哑哑的,心里也一阵难受,说:“孩子很乖,我去的时候已经不能说话了,到最后都没有哭,只是像睡着了。孤儿院的嬷嬷说,这孩子一直很听话,病了之后,也不哭闹,只是叫妈妈。”
慕容清峄喃喃地说:“他……叫妈妈……没有叫我么?”
雷少功叫了一声“三公子”,说:“事情虽然叫人难过,但是已经过去了。您别伤心,万一叫人看出什么来,传到先生耳中去,只怕会是一场弥天大祸。”
慕容清峄沉默良久,才说:“这件事情你办得很好。”过了片刻,说:“任小姐面前,不要让她知道一个字。万一她问起来,就说孩子没有找到,叫旁人领养走了。”
他回楼上卧室换衣服,素素已经睡着了。厨房送上来的饭菜不过略动了几样,依然搁在餐几上。她缩在床角,蜷伏如婴儿,手里还攥着被角。长长的睫毛像蝶翼,随着呼吸微微轻颤,他仿佛觉得,这颤动一直拔到人心底去,叫他心痛。
素素睡到早晨才醒,天却晴了。窗帘并没有放下来,阳光从长窗里射进来,里头夹着无数飘舞飞旋的金色微尘,像是舞台上灯柱打过来。秋季里难得有这样的好天气,窗外只听风吹着已经发脆的树叶,哗哗的一点轻响,天高云淡里的秋声。被子上有隐约的百合薰香的味道,夹着一缕若有若无的薄荷烟草的气息。滑腻的缎面贴在脸上还是凉的,她惺松地发着怔,看到镂花长窗两侧,垂着华丽的象牙白色的抽纱窗帘,叫风吹得轻拂摆动,这才想起身在何地。
两重心字(14)
屋子里静悄悄的,她洗过脸,将头发松松绾好。推开卧室的门,走廊里也是静悄悄的。她一直走下楼去,才见到侍从,很客气地向她道:“任小姐,早。”她答了一声“早”,一转脸见到座钟,已经将近九点钟了,不由失声叫了一声:“糟糕。”侍从官都是极会察言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