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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堆雪-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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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信这世界无人会相信一男一女年年月月地生活在一起,有着深切的感情瓜葛,与重重恩惠却竟会持之以礼!”

当然难以置信。并不需要说如今的男女关系已是情欲横流,只是人们承受生活的重压,日甚一日,辜恩寡情于是应运而生,以至人性肉欲之发泄与需要,缺了一个可爱的传统支持基础,从而演变成独立个案处理。这是大势使然!

在感情与性爱分道扬镐之下,可真不聿,只有更能助长后者的飞扬跋扈,独断独行,自以为是!

我的沉默,代表了答案。

“江小姐,难怪你不相信,连我都不能,且极之不情愿接受这种关系。几十年来,我未曾对任何人说过我这种真实感受,对你父亲,我更羞于启齿。如果由得我全权作主的话,我实实在在地觉得发乎情而止乎礼,属于不必要!”

张佩芬说这番话时,一直没有抬眼看我。然,震撼力由她清清楚楚的谈话传送出来,不由我不加倍错愕。

“横亘在我们之间的并非道德礼教,而是你父亲一段可怖得救他一生一世不能释然的恨事。”张佩芬慢慢抬起头来看着我,问:“你知道他和瑞心姨姨的一段故事”

我点点头。

“你父亲把一失足成千古恨的教训,引申到我们的关系上来,他连再错一次的勇气也没有!傅瑞心迫着我们成了圣人!老实说,我恨她,永远不原谅她!每天晚上,她像鬼魅似的守候着,伺机遂她的心愿,让江尚贤认定每一个跟他谈情说爱,发展成有亲密关系的女人,都是僵尸妖怪,一旦被它吸了血,就永无翻身之日。”

想起了我把张佩芬请到家里来吃晚饭的情景,我开始明白来龙去脉。两个女人心上的千千之结,原为一个男人而生。  

我既亲眼目睹过傅瑞心对情爱如斯决绝的表现,自不难相信她会成了父亲与张佩芬之间的障碍。然,那个程立山呢他当然是个不好惹的脚色,父亲是聪明人不敢自招麻烦而仍招来无比纠缠,又作何解释  

我的狐疑,显然写在脸上,被张佩芬看在眼内。  

在大机构当上多年的差,还能不养就善视颜色的本领。

于是,她稍微沉思,像是把混乱而激动的思路整理一下,就说:

“江小姐,我并设有冤枉傅瑞心。如果我曾完完全全地属于江尚贤,根本不会出现程立山这个人。  

“利通在本城创办为银铺后的几年,我就加入,成为十多名职员的一个,全心全意地辅助你父亲拓展业务。  

“这之前,我有过一个颇为传奇而算幸运的际遇。我跟江尚贤也是同乡,原籍小榄。亲生父母在我两岁大的时候就离弃了我,把我扔在张姓的人家门口,什么原因不得而知。养父母把我收留抚养,直至十二岁那年,父母亲乘着一个回乡探亲的亲属,有个跟我年纪相若的女儿,忽然患急病去世了,就央人家把我作顶包,带到本城来生活,再过得一年,父亲辞世,母亲几经艰难辛苦,终于南下成功跟我团叙。

“利通银行大厦现址,其实也是旧利通银铺的旧地,只不过把旁的物业都收购下来改建罢了!侧门旁边的小横街,于今还有个生果档,正好是我母亲当年赖以维生之所。

每逢放了学,我就在生果档帮忙着做生意。江尚贤是我们的常客,还记得,那年头银铺流行供午膳,他在饭后必走到街上散步,很喜欢站在我们生果档前剥个水果吃。母亲也把每天收到的现金,就近存到利通去。

“严格来说,江尚贤看着我成长。几年功夫下来,我中学毕了业,母亲就央了江尚贤给我一个职位。

“利遁还未发展成银行时,家庭气氛甚是浓厚,有什么工作上的困扰疑难,江尚贤都习惯跟我们有商有量。

“他的英语并不灵光,还是我鼓励着他,在工余找个外籍老师回来,替他恶补的。每星期有三晚留在利通上课,我就干脆请母亲把饭菜多预备一份,陪着他吃饭和念书。

“我们的感情滋长还在你母亲去世之后。在我,因为传统道德的藩篙一下子撤除了,对江尚贤一直敬仰的心童,婉转变质而为爱慕。在他,也许是盛年丧偶,心情落寞,公事上头日多烦难,更需要有人分忧!

“记得有晚,他留在利通一直没有离去的意思,我又从来都不在他下班前先走,这么一搁,就是几小时了。他才走出办公室来,赫然发觉我还在埋头苦干,惊骇地问道:‘你还在呢’

“随即坐在我跟前来,欲言又止。”

我非常细心地聆听张佩芬讲的故事。

怎么父亲的一生,能有这么多的故事

而我,从小到大,三十年有多了,都清简有如白纸。人生的历练跟我名下的财富,竟成反比。

张佩芬继续说:

“我鼓励着你父亲把想说的话讲下去。

“‘佩芬,你还记得乡间吗’

“我茫然。跟着慎重地思考着,然后答:‘记得。我离开那年已经十岁。’


“江尚贤点点头,答:‘那好哇,你记得我们村庄上头有间土地古庙,后面有个小山坡,长年累月地长着一片蒲公英’

“‘对,记得记得,’我突然兴奋得有如一个小孩,思想回到许多个年头以前,跟村上的小孩跑到那小山坡去耍乐的情景。  

“能在大时代战乱之时,有一些算是愉快的童年片段,真要感激养我父母!”  

张佩芬突然地又泪盈于睫。  

我很自然地给她递了杯茶,让她稍息,再继续她的故事。  

“我当然问你父亲:  ‘为什么无端端提起家乡来’

“‘我想回去一转!’  

“我惊疑不已:  

“‘能不回去吧危险得很呢,你不是曾说过,在广州开设过银铺的人,都曾被政府追缉,很多金融从业员都被扣留起来,要对国家作出实质贡献,才能释放吗你怎么还要冒这个险’  

“‘我需要回去一趟。’

“江尚贤很坚决地说:‘佩芬,我妻临终前给我说了一个秘密。原来大陆动苗之时,我岳丈曾偷偷把广州利通银铺拥有的一大箱黄金运往乡间,埋在那小山坡的一个山洞之中,还是我妻临离乡之前,他父亲悄悄告诉女儿的,嘱她有日有机会,就把黄金起回。’  

“‘你并不需要这么多钱吧现今我们的生意不坏。’

“‘不,我需要,极之需要!佩芬,今时今日如能有更庞大的资金,在本城下重注,他日收成一定丰盛得不得了!’

“江尚贤稍停,继续精神奕奕地说:

“‘我须要把利通拓展,申请银行牌照,吸纳更多资金发展地产。以我的眼光绝不会看错。’

“‘可是……万一回到乡间,出了意外,被里头的人抓着,怎好算’

“我惊得什么似的,非但不自动向国家捐献,还要偷运黄金出境,一旦被发现,后果不堪设想。

“‘险一定要冒,谁人会不冒险而发得了达’

“江尚贤恳切地,突然握住了我的手,第一次握住我的手,说:  ‘你能帮我吗’

“我能帮江尚贤的话,真是求之不得了。

“‘你说吧!我必尽力而为!’

“‘可是……’  

“江尚贤很有点为准,没有再把话说下去。

“‘很危险是不是’我问,当然意识到其中的利害关键。  

“他很仔纫地想了好一会,轻叹一声:

“‘如果要把别人的自由甚乎性命都赔上了的话,我江尚贤就未免要求过甚了;以自己的生死作为赢取本身荣辱的赌注,很应该!对于同生共死的人,又何以为报’

“说这番话时,江尚贤简直激动,他突然地抱住了头,差点把脸埋在腿上:整个人蜷曲而且微微震栗,断断续续地说:

“‘我是太想太想起回这批黄金了……那么的情不自禁……这并不算非份之想吧!谁不为自己的未来前景奋斗呢……商场上那么多的尔虞我诈,我还经常是个受害之人,如今要取回应属我们家的东西,并不妨碍损害他人,是很应该的吧。’  

“说得其实是太好了,人何须要为追寻自己的美梦而自咎有机会发迹而偏要安贫乐道是不必要的行为。我同意且同情江尚贤!更何况,自己也是同道中人呢!这些年来,跟他相处,何尝不是培养了一份对他的非份之想恋慕一个在各方面都比自己更胜一筹的异性,也好比是一个微带苦涩的美梦,我何曾愿意放弃何曾不思量着如何使美梦成真呢?”

“‘对不起!’江尚贤抬头来看住我,眼睛竟有湿濡!

‘我不应太自私,一时情急,末考虑清楚,就想把人牵连在一起,是我太急功近利,鲁莽冲动了!’

“‘不!’我温柔而坚定地说:‘请把想好了的计划说出来,我们依计而行!我们是宾主,也是朋友!绝对可以生死与共,患难同当!’

“话说出口,心是狂跳不已,脸上烫得像是火烧。

“江尚贤呆了一呆,久不能言。室内静谴一片,他终手轻声地说了一句话:‘我未曾想到,我将会无以为报!’

“我不知如何回应!有那一刹那的麻木,跟着是阵阵清晰的痛楚来自胸臆,扩散全身。

“我自明他之所指。  

“‘夜了,回家去吧!’

“说罢,江尚贤站起来,缓步走出写字楼。

“耳畔听见利通大门帙闸开启,再而关上的声响。

“我呆坐着,像被锁在暗无天日的牢笼内,此生休矣。

江尚贤能有一刻冲动,把心上萦念的重大秘密与意愿向我表白,并属意我为他奔走钻营,证明我在他心中的分量,非比寻常!然,终究还是半途而废,只为他突然觉醒到自己根本不愿回报深情,既如是,倒不可领情了。这份不情愿在他其实已有足够能力应付回报方式之当时,尤其令我心碎:这以后……”

张佩芬叹气一种慷慨式的无可奈何流露在眉梢眼角之间,显得凄婉。  “以后怎么样”

听了半个故事,心上的狐疑更重。这眼前的先父故人可能仍不是遗书上所指的红颇知己呢!

老以为皇天不负有心人,自然会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丸谁料得到又是另一个峰回路转,山外有山

究竟这个扰人的谜语,何日才见庐山真面目不是不烦心的!

“这以后,江尚贤一直显得落落寡欢!更不知是否我敏感,但觉他在银铺里跟我单独见面的时间越来越少。每逢下班卮,别的同事开始纷纷告退,他一发觉只余我们二人就立即披衣而起,回家去了。

“生意上头,不致于一落千丈,然,其时政府放松本地银号申请银行牌照的规例,金融界的人都知道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良机一过,就失诸交臂。然,政府明令要有五十万元注册资本才可申请银行牌照。这五十万于当时,自是个大数目。于是有分量的华资银铺都纷纷钻营,积极铺排一朝飞上枝头作风凰的路数!”

张佩芬把声浪调低一点:

“江小姐,不知你会否明白一个心上已然有爱的女人,感受与思想都会在那段意乱情迷的日子里,显得格外的怪异、奇特、不寻常……

“我不能自已的对你父亲的悲喜苫乐、忧疑担挂,都感同身受。我那么的希望他快乐,他成功、他得意。我决定暗地里助他一臂之力,回乡去把那些黄金运到香港来!”

“嘘!”不由得我不惊呼一声。  

张佩芬的神情随着话语而紧强:

“犹记得,当我下定决心,为自己所爱而置生死于度外时,那份从容慷慨的感觉,令我亢奋,通体舒畅,完全像服了兴奋剂的沙场战土,急不及待地发泄忠勇,张着双臂尽快地迎战去!

“主意既定,也不说什么,只向江尚贤请了几天事假,就携了母亲回乡间去。  

“母亲在启程时还不知道我们此行的目的,直到我们安抵故乡,我才把计划相告。  

“母亲吓那么一大跳,问我:  

“‘为什么江尚贤自己不来’  

“‘妈!我不能要他冒险!’  

“话才出了口,就红了脸,不只为对江尚贤的感情,更为对母亲的不公平!  

“母亲竟不以此为忤,说:

“他待你可真的好,我意思是,女儿呀,他答应过要对你这份情义好好交代吧、!

”妈,你放心!’我点了点头,刻意地把最重要的关键隐瞒着老人家。  

“母亲握住我的手说:  ‘我们母女一场是缘分,最紧要你下半生过得安稳。’”  

“你们找到那些黄金了”  

“找到了。土地庙后的小山坡只有一个,那个小山洞不大,仅仅容得下几个小孩子,小时候曾屡屡在那儿玩捉迷藏。我和母亲把山洞寻着了,两人要弯下了腰才走得进去。里头杂草丛生,我们合力把几块压在地上的大石移开了,把上挖开来不到两尺,就发现那个沉甸甸的箱子。

“我们老早预备好了两三箩的番薯瓜菜,把金条分散藏在箩底下,装成乡间亲属送赠我们的土产程仪,放到木头车上去;

“自小榄到珠诲,路程很近,母亲托了她那从前走惯单帮水货的表兄照应,骗他说要把一些祖屋的纪念品以及一总亲友程仪运港,为免两母女抬拍担担太辛苦,决定走水路,由珠海到澳门去。于是我那表舅父雇好了车船,沿途照应,他姓程……”

张佩芬略顿了一顿。

“程立山”我问。

“不,他父亲。”

“嗯!”

“自小榄到珠海,一路都很平安,划向澳门时,就出事了,一艘隶属海关的小船迎面而来,如果将行李一搜,就必是大难临头了。我把母亲急拉过一边说:‘妈,成全我,等下有事,我全认上身去,由着他们带我走。你如能脱身的话,快回香港去,再设法疏通。”母亲虽是妇道人家,总算经过大风浪。老人家当时难免有点慌张,总算沉得住气分明地望我一眼,眼眶就已含泪,都硬生生地压下去了。

“对方的船泊近来,过来一个年青公差,喝问着要检查证件!我们慌忙地把回乡与回港证件呈上,他用手搓捏着文件,反反翻翻地看,我的一颗心像一下一下被挤向口腔,要吐出来似的。

“那公差把文件交回我们,然后,指着我们的行李,问:  “‘怎么带成两三箩的番薯蔬果到香港去那儿比我们还要缺粮’  

“我答:‘都是亲戚回送的程仪,不好推却,况且香港瓜果都不及祖国的新鲜美味。’  

“‘为什么取水路’  

“那公差益发走近那两箩蔬果,我的手心不住冒汗,头皮一阵又一阵地发麻,浑身的血像慢慢抽寓体内,下一秒钟就要晕眩。  

“‘水路不用我担着行李上车下车,方便嘛!’  

“公差已拿起一只番薯,放在手上,交替地拍着,再要另拿起几个,就得原形败露了。  

“卡在喉咙的惊叫声,蠢蠢欲动。  

“我把身子挡住母亲,下意识地保护她,其实是怕被对方看见我一身的冷汗已然湿透了背部的衣衫。  

“就在那千钧一发之际,小船又跳过来另一个年青公差,问道:  ‘搁这么久干什么很多人要搜查吗’  

“话还未说完,我母亲那姓程的表兄就在旁边嚷道:

‘立山!’

“‘这是你表姑妈,表妹佩芬!’  

“程立山譬我们一眼,对那公差笑道:  ‘自己人,走罢!’  

“公差把根番薯扔回竹箩里,拍拍手,跳回小船上去。程立山跟我们挥挥手,眼光有那么一阵子逗留在我脸上。  

“我慌得把头垂了下去,豆大的眼泪忍不住滴在衣襟上,幸好,谁也没有看见。  

“平安回到香港来以后,母亲和我立即病了一大场。还是江尚贤把我们母女俩安顿在私家医院里休养上好一阵子,才算惊魂甫定,康复过来。”

若非亲耳所闻,简直无法联想到父亲由出身至发迹,其实都得力于深爱他的女人。

我心内不期然地有一份难过。

原以为值得敬重的雄才大略,也不过要借助于色相才能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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