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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春凑了不足一万块钱,做了本钱远走他乡养池了,一个月也不曾回来一次。加上三春杳无踪影,常氏心中只是空落落的,自己会不由感叹:“在家即便是给我惹祸,为他忧为他愁,心中还是塌实,如今却跟丢了一肉似的。”李福仁听了,不服道:“未曾见过你这么贱的妇人,难道嫌惹的麻烦不够多,如今清净点不好么!”常氏道:“儿子都不是你的心头肉,你又不疼他,如何晓得滋味。谁家不图个热闹团圆?就你求清净,若要清净,不如跟那长生一般当和尚去!”李福仁争辩道:“我疼儿子,自有不同的疼法,若跟你样一味宠溺,只怕都养出一窝白眼狼来。”话不投机半句多,李福仁只是轻叹,自投一边去了。当初一家多口人,常氏忙里忙外,倒是欢喜;如今人少了,倒只跟李福仁说些计较的话。
二春的境况改变了些,原来几日才回家一次,如今可天天回家。原来他在横坑砖厂,离家远了些,后来增坂村附近的廉坑、前塘都建了砖厂,也晓得二春的技术,邀他过来,给予入股。二春权衡之下,到前塘砖厂做了,离家近,又买了一辆二手的二轮摩托车,没有牌照的,从砖厂骑回家,片刻即到,自是每日里都回家,倒是让常氏有了些慰藉。那李兆寿有几日没过来闲唠了,江水冷暖鸭先知,李福仁想他家里定然有什么事了,便对常氏嘀咕了。常氏只在厝里一打听,便晓得原委:老姆把腿摔断了。当下提了四个易拉罐的牛奶花生浆去看望,这原是前几日美叶来探望,提了来的,常氏当宝贝,没舍得吃掉。老姆病倒在床,面无血色,膝上早已敷了草药,打了竹条绷带,卧床动弹不得,连屎尿都要专人服侍,叫苦连天。常氏坐在床前,握了她的手道:“如何摔成这样?”老姆头也不能动,望着天花板道:“苦呀,若是上天入地,摔了骨头,倒也值得;就是图清洁,擦门窗摔成这样,好不冤枉!”常氏道:“哎哟,是人老了骨头脆了,容易摔断腿脚的。我那福仁也是这样,脚筋无力了。”老姆低沉哭诉道:“这一摔恐怕要走了——只愁我细儿还没个媳妇!”常氏劝道:“莫想那么多,谁没有个三长两短。伤筋动骨一百天,虽然一时不好,也莫想那么多,还要活很长呢!”老姆苦道:“活很长是无用的,也帮不了儿子一丝一毫。”因那骨头折了,甚是痛苦,老姆一味悲观,说死道活的,常氏不免心有戚戚,又好言相劝。
李兆寿恰买了咸面回来——老姆躺在床上,只有吃面条比较简单,又不能吃汤,拉一次尿比起爬山都不易。见了常氏,指着易拉罐牛奶道:“你这么高级的东西,可是却不能吃的,里面是稀的,一吃就费事,快拿回去。”常氏走出老姆的房间,道:“莫这么说,等她能下床了吃也是可以的。如今你们不能再分家吃了吧?”李兆寿道:“她如今不能走动了,就合起来吃;若是我不能走动了,不知是不是就该饿死了——她是不会主动跟我合起来吃的。”常氏道:“莫这么说,老来相伴,谁都离不开谁,决不会一人好好的看另一人饿死。你们两个都好好的,便要赌气分家吃;有一人不行了,倒会好起来的,老来的冤家。”李兆寿道:“哪敢当她是冤家,我在这家里,就是旧社会的长工,地主要我便要我,不要我便踢开,没有商量的余地。”老姆在里面,隐约听了李兆寿的牢骚,有气无力却大着嗓门道:“你若不管我便别管我,自有细儿服侍我,别趁我没能耐时做大。”常氏道:“拌嘴过日子,老了也不改。且做面条与她吃了。”李兆寿笑着小声牢骚道:“她是鸭子的嘴壳,硬得很,到棺材里想骂我了,这嘴还是能张开的。我是被骂了,还要乖乖替她做着,一辈子的窝囊命。”常氏道:“老来能侍候媳妇,那是福分,若要别人来侍候你,那倒不是福分哩。”当下见李兆寿笨手笨脚,便替他做了面条:只把咸线面往沸水里一过,捞将上来,和了猪油,便是香喷油滑的一碗,又进去喂与老姆吃了。老姆道:“莫这样,腿是断了,手还是能动的。”常氏道:“全身都别动,好得快!”将面条与她吃干净了,才回。
福寿春 21(2)
这一躺,就躺了三四个月,方能勉强起来。床都躺烂了,躺臭了,原来屎尿也都有屙漏床上的,后来连李兆寿都嫌弃了,只是不敢说,也不敢流露出来,只是对李福仁说了种种不堪——老来病,确实是惹人嫌的。陈老姆躲过一劫,以为能康健起来,却发觉,腿骨头虽无大恙了,人却憔悴不堪,一张脸瘦长而苍白,被褶皱包围着,只比鬼更像鬼。又有一样异处:别人一天吃三餐,她偷偷吃了四五餐,能吃却不见气色好了,只是越来越虚弱了。还有一样病症:是自早就有的,若手指脚趾轻碰了哪里,皮肤里头便起了乌肿,自在里面发作肿胀、起脓,直到破皮而出,涂了不少药膏,浑身尽是膏药味。这一桩桩病症,皆有出处,只是此时不知:那农家老人得病,只是在家中揣测,土医草药能治则治,不能治则硬撑着,直到死了为止。如这般复杂的病症,只能靠身体硬扛了。
其间恰长生和尚下山来,拿了一味药给李福仁,医治他的目视不明,要以猪肝为药引。李福仁笑道:“药吃得起,药引却吃不起,吃猪肝治病,哪有这个福分。倒是陈老姆骨头摔断后,病症不断,可看看她有无法子治!”那长生也懂些许医药土方,又以度人为本,自是不敢怠慢,连饭也不吃,当下来到李兆寿家。见她能吃却形销骨立,手指头处处有溃烂之迹,也看不出是何症状,只是瞧得出有虚症,便又想了几味草药,答应次日送来。
闲事休提,单来关注细春。他去连江养池养了半年多,一日回到家来,道:“娘,我悔呀!”常氏惊道:“悔何?莫非池子又塌了?”细春道:“倒不是,乃是因为这池赚了,悔当初借钱借得太少,股份也小呀。”常氏喜道:“阿弥陀佛,能赚就是大喜了,人心哪能知足。”又道:“林公果然有灵,那签说你会赚的。”当下欢喜不尽,将细春要换洗的衣服取下来,又道:“儿呀,后锅有热水,快去洗了,来吃饭。”又紧着给细春去买酒——原来那细春在塘下,已经练得天天离不开酒了,一回来就一筐筐地往家里搬。凡父母见了儿女事业初有小成,均跟怀孩子时一般高兴,那常氏自比普通人更心疼儿女,自是加倍欣喜,恨不得把心肝掏出来疼他。
原来那连江的池塘是新池,土质倍好,那蛏子养得壮,又无病,活生生半年就长成了一茬。又因那里的塘租不到本地的一半,自然获利匪浅。虽如此,细春却高兴不起来,原来七个股东里,就他的股份最小,赚了钱,还沮丧不已——思量如何再加大成本。当下常氏又四处筹钱。不过这次筹钱有谱,因有了好的形势,常氏面带喜色,将细春池塘的状况说得天花乱坠,让人觉得是养了下金蛋的母鸡——又从亲友处借了三万带利或者不带利的钱来,连自己赚的一起压下去了。
单说这一日,二春中午去烧炉,儿子平平却要跟他去——顽劣任性得很,得说一不二地依他——便坐在二春的摩托车后到砖厂来。平平下了车,也不顾他爸爸,到厂区垒起的一摞摞砖头之间玩去了。二春在烧炉间里呆到傍晚,出了来,到处寻平平,却不见了。那平平极是顽皮,此地又离家近,都能看见村落,二春想,许是他自己回家了。便骑车回来,问雷荷花道:“平平呢?”二春道:“不是跟你去工厂了,一直不见回来呀!”全家都慌了。常氏惊道:“儿呀,你如何这般粗心,那小孩子才六岁,你得看紧的!”雷荷花抓了二春又哭又捶,道:“你这死人,把孩子弄丢了自己跑回来了!”李福仁道:“莫怪了,还不快回头去找,这么远他不至于自己跑回来的。”二春慌张又骑车去厂区,雷荷花哭啼着坐在后面,四下里问人家,都没看见这样的小孩。二春倒冷静下来,想起一处,心中一凛,忙驱车往一片空旷处水池里一看:偌大的一片水中,平平漂在上面,像一只落水的小狗。
原来这是挖土烧砖留下的大坑,四处雨水往这里聚集,形成一个两三米深的大池塘——曾听说有小孩在这里被淹的。那二春闪念一想,焉能不惊,当下见平平果然浮在水面,未知生死,便把摩托车一甩,已然滚到水中去,托起平平往岸边爬来。在水中却听到平平格格地笑着,似在玩耍,心中稍安,好在离岸不远,游两臂就上岸了。雷荷花赶过来,眼泪汪汪,只抱着不住地后怕,想若迟到一步,儿子就没了。平平却很兴奋道:“方才有一个人在水底托我,太好玩了!”死里逃生,回到家里,还不住跟常氏重复这句话,众人皆以为奇,又众说纷纭,有道:那砖厂原是建在野坟之上,常有鬼魂在此处耍小孩的;也有说二春一家必有劫数的,莫衷一是。
福寿春 21(3)
单为这一桩事,二春每次见了那水池,头皮都要发麻,亦觉得前塘砖厂是不祥之地。做到年底满了,便辞了工,往廉坑砖厂做了。廉坑比前塘要远一些,须得从横线马路过去,多费几分钟,此为一事,闲做交代。
却说那钱财聚散,最是无常。细春在连江做了两年,极是风光,背回八万块钱,一时间众人皆知。常氏把钱藏起,喜笑颜开,出手也颇阔绰,家里伙食办得像样,引得同厝妇女啧啧赞叹——农人家境的好坏,饭桌上看得最是清楚。那村中,若有钱传了出去,借债的人自然蜂拥而来。外人且不说,美景来借了一万块给庆生做本,安春也来借了八千,常氏对儿女自是一视同仁,当自己是开银行的,有求必应。因家中各个兄弟皆无建树,细春也颇有志气,叫常氏去找新厝地,准备造新宅,一时间放出风声,各人进屋头都来指指点点。有人说山头的风水好,前堂开阔,也有人不以为然,说是山头的地底下多有坟墓,不小心建在骸骨之上,只怕麻烦多多,不如建在前塘新街,那也是村中首选之地——建言者众,也未决定下来,均是嘴上的忙活。且说连江的池养了两年之后,土质变差,决定转场养池,到本县的蛇头开了新池,厝地终究没买,细春将在常氏手里的余钱也全投了进去,只待来年大发。世事难料,蛇头的蛏子养了半年之后,在池底却神秘消失,挖到土深处,能见到一些黑黑蛏尸——也有说是这里土质不好,不合适养蛏;也有说是这一带龌龊,鬼神众多,不宜做事业!细春在短暂的辉煌之后全线崩溃。
李福仁这辈子不曾想过发财的事,故而对细春的事业不闻不问,置之度外,如今却成了旁观者清,对常氏道:“你这算盘打得忒不利落,有钱的时候不替细春娶门媳妇,如今却赔个精光,不留下分毫,倒是如何当的家!”常氏拍着脑门叫道:“老头,如何不早说,看我失策了如今才说风凉话!”李福仁道:“你服自己能干,一手遮天,谁敢跟你说事!”常氏道:“放你娘的马后炮,直叫我肠子悔青了!”当下便思量给细春说门亲——幸好还有借给美景和安春等人的两万余元做底子。经李福仁提醒,常氏便是再没脑袋,也晓得一个道理:那钱财号称有来有去,有它自己的脚,不听你使唤的;只有用来做了自家的喜事,才是真正的实惠。
有个媒人叫细流的,兜里揣了一叠红纸,记满了各村男女生辰八字,四处物色搭配,被常氏叫了来问讯。细流掏出一张红纸,道:“三屿有个女子,十九岁,是老大,父亲病卧在床,急着嫁出去的,若有合,则能快快娶过来。”常氏此时只一心多一门儿媳妇,自然行动起来更简单利索,当下合了帖,有合。又写了细春的生庚帖子,让细流拿与对方合了,也是有合,便让细春过去看女子。细春心思根本不在这里,又害羞这事,只道:“不看不看,要看你自己看去。”
常氏便真的自己去看了——她亦觉得此事是可以由做父母的包办,叫了同厝的老蟹媳妇一道,也没有说是干什么,只往三屿去。到了人家里,匆匆见了姑娘一面,便出来。回家路上,常氏问老蟹媳妇道:“适才这姑娘你觉得如何?”老蟹媳妇道:“虽是娇小了些,但脖根长,背不驼,还能长开,也是不错的——若是脖子缩的,那便不行。”常氏原来也一直揪心这姑娘娇小,现在听老蟹媳妇这么一说,心下也豁然,当即中了意。那姑娘家又来人看了细春,也无甚不满意,随即选了日子定了亲,礼节往来,不必细表。女方提出礼金一万八,这是行情,常氏也无异议,只不过她这平时只花钱不算账的人,如今却懂得掐指一算,叹道:“距二春结婚正十年,礼金恰比当时的十倍还多。”
常氏原打算定亲半年后便将她娶来,却不料送了日子过去,那边居然回说,姑娘家还不想嫁,再等等。又问缘由,只是一味回避推诿,那前后态度迥然不同,引得常氏警觉,自问道:“缘何这般就变心了?”又将推迟了三个月的日子送过去,只回说还要再等,不免起疑道:“莫不是只贪这礼金?!”原来早有耳闻,那礼金送过去,姑娘家早已先给父亲治病了。细春听得这般麻烦,只道:“不愿意便算了,将礼金要回来,我先做本钱养池去。”他事业受挫,对婚姻心不在焉,如今又没有本钱,只能替人家养池,自是希望有本来东山再起。那常氏早悔当初钱正多的时候没娶一门媳妇进门,如今一心一意地经营此事,并不把细春的话放在心上。
福寿春 21(4)
与细春定亲的这姑娘,名唤幼青,因在家中为长,自比一般姑娘要思量得多。这一日,到县里她亲姐姐爱霞家来。这就奇怪了,那幼青既是家中为长,底下有一弟弟,又何来亲姐姐?说来话长,原来这爱霞、幼青确实为一母所生,那母亲生了幼青之后,不幸去世,那生父乃是县里水产公司做干部的,因妻子走了,无力抚养婴儿,便将幼青送了三屿一户人家。后渐渐长大了,生父家里也认了她,也有往来——闲话休提,单说爱霞携了幼青去天王寺烧香,那寺外路边有一算命先生,见了姐妹二人,连呼好面相。当下爱霞便让先生给妹妹算命,先生问了生辰八字,又细看面相,推算一番叹道:此女子有夫人之相。何谓夫人之相,就是丈夫至少是国家干部,吃公家饭的,不做那农家婆娘。其时幼青刚刚和细春订婚不久。爱霞道:“妹妹,原来母亲早逝,你被送了农家,要不然,也是跟我一样有书读有好工作做的。如今既然说你有夫人相,不如不嫁与这户人家,等待时机,嫁个县里有工作的人?”因姐姐是文化人,幼青便将这一番话记在心里。如此,算命先生这一番推算,便将要破了一桩姻缘。
再说细春被常氏逼着,往岳父岳母家送中秋节礼——婚暂时虽结不成,礼节却是不可免的。常氏也想把这礼节做殷勤了,将幼青感化。那节礼也是送了两份,一份是到三屿的养父家,一份是到县里的生父家。细春提了一截猪前腿,又一叠红印中秋肉饼,送往县里幼青生父家去。作为前途未卜的女婿,甚是尴尬无趣,喝了茶,细春便要走。生父倒是不嫌弃这个乡下的女婿,边挽留边起身相送。正打开门,迎面却进来一个人,与细春一打照面,双方都说出对方的名字来——该人乃是叫金汉鼎,是水产局的技术员,因公兼私,也在塘下承包了股份养池,跟细春是熟识的。金汉鼎提着节礼进来,问细春来做甚,细春愧声道:“给丈人送节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