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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听了安生的话,显然有些失望,眼神也黯淡下来,狠狠地连吸了口烟,不做声了。
安生于心不忍,说道:“老厂子可能机会不大,到一些新厂子去看看,他们往往会缺人,招的人也多一些。总之,这里的机会比我们家乡要多得多。”
那人的脸色又缓和了很多,说道:“我听说这边风声很紧,不许招外地人,那样的话,可就麻烦了。你听说了没有?”
安生没听说过,感到有些惊讶,说道:“有这种事?”
那人奇怪道:“你没有听说?报上都登了。”
安生确实没有看过报纸,在梅村也没有机会看报纸。不过他想这也完全有可能,从以前电视上所透露的口气就能琢磨点东西出来,大概又是形势需要了。
那人又道:“你说这里为什么就不准外地人来呢?”
这个消息无疑也对安生极为不利,他笑道:“你没有见到报纸上要打击‘盲流’吗?这里的治安很糟糕,所以要治理。”
那人马上接过话头道:“外地人就都是盲流呀?”
安生一想也是,便道:“可能是要缓解春运压力。”
那人辩道:“那就没有其它的办法了吗,中国人本来就是很多,总不能因为人多就把人杀掉吧?”
安生道:“那可能是要照顾这里的人都有工作吧。”
那人有些激动地说:“这里是不是中国,我们是不是中国人,就照顾他们,又有谁来照顾我们?”
安生哑口无言了。他没想到这个人一副沉默寡言的样子,比他还要容易激动。他看了看那人,问道:“你以前是做什么工作的?”
那人的神色再次黯淡下来,说道:“我在村里小学教过几年书,没有文凭,工资又很低,半年还发不了一回,就出来了。”
难怪有这样锐利的辩才,安生有种知音的感觉了,说道:“生活很难,我以前也是一个医生。”
两人似乎有些相见恨晚,有着共同的话题是一方面,同处在异乡之地那种茫然的心境也有着高度的一致,他们很快就无所不谈了。
那人姓孙,他让安生喊他小孙。尽管安生的年龄要小一些,可毕竟已有了半年的打工阅历,他劝起了小孙道:“我们还是少抱怨一些好,抱怨又有什么用呢,反而是自己跟自己较劲,对自己不利。”
小孙笑道:“谢谢你告诉我这些,出来了人的心态确实不一样。哎,谁愿意出来受这些窝囊气,不都是没办法。我其实很喜欢教书,乐得个自在清静。”
安生笑道:“教书确是个好职业,我也喜欢。像我们这种人只该送进博物馆去。”
小孙道:“你以前在厂里觉得怎么样?”
安生笑得有些苦涩道:“还可以吧,反正做什么事都不容易,我也没什么野心,谋得个生计就行。关键看你怎么想,反正我再也不会到工厂里干活。”
小孙道:“为什么?”
安生道:“这只是我个人的想法,我不适合那种一尘不变单调得让人麻木的工作,我也不想在那里浪费我的时间。人的一生其实是很短的。”
小孙道:“可我不进厂能做什么呢,有谁肯要我再去教书,没有文凭真的很难。”
安生点了点头,说道:“这也是没办法的,我们还是想开些好。高尔基不是也还没有小学毕业吗?其实,每个人还是根据自己的情况,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最好。”
小孙道:“你说的好是好,可现实社会当中会有几个高尔基呢,我们还是不要做这样的指望才好。我也不想怎样,来这里就是为了挣点钱,然后就回家。这里再好都不是自己的,到了那时请我都不会来。”
“这样想最好,”安生笑道,“生活是残酷的,可要是我们只会抱怨,自己就先被自己打倒了。我有时候就想,这只是我的人生当中一个很短的过程,一咬牙,挺一挺就过去了。”
小孙道:“你的想法确实比较好,只不过这只对有着目标的人而言,可有一个目标本身就很不容易。”
安生道:“这就要看个人了。有人相信,有人不相信,勉强不得的。”
“也是,”小孙道。
房间里其他的人开始陆陆续续起床了,他们聊了已有一会,便告一段落。小孙先起了床,安生则准备还躺一会儿,他并不急着去找工。
小孙洗完了脸回来,问安生早上吃什么顺便带点上来。安生连忙谢了,说他不用这么早吃的。小孙在外面吃完早餐上来时果然带了些吃的,安生连说不好意思,也起了床。他问小孙今天有什么安排,小孙说要到镇上工厂里去试试运气,他便祝小孙好运。
小孙走后,安生也把脸洗了,吃了小孙替他买的早点。他心里暗叹小孙人的厚道,也为自己遇到这样的外乡朋友感到高兴。他坐了一会,便决定起身,带着满怀的希望出了旅社的门,来到老街的街道上。
他沿着昨夜走过的街道走去,手上提着装了毕业证书和职称证书的袋子,踌躇满志地想着见到诊所老板后要说的话。关于见面后怎么称呼,关于怎样跟老板作自我介绍,关于他所擅长的业务领域,关于怎样提出自己的待遇要求,一概要提前计划好,免得临时犯难。这对于他来说,不算很困难,很快就考虑妥当了。
没找多会儿,在他的视野里就出现了一家诊所。诊所的门口树着一个大大的招牌,上面写着:
专 家 门 诊
本门诊长期由著名皮肤性病主治医师李某某坐诊,采用最先进疗法,进口药物,三天见效,无效退款。欢迎咨询就诊,为你保密!
本门诊服务范围:
淋病;
梅毒;
尖锐湿疣;
……
安生对关于主治医师就是专家一说有点纳闷,但没敢声张,对于广告牌上所宣称的包治更是不敢苟同,便引不住好奇,想进去看个究竟。诊所的玻璃门是特种玻璃,从外面看不到里面,只有里面看得见外面。安生走到门口,又有些犹豫了。原来,他发觉自己也不是什么专家,李鬼捉李鬼的做法实在有点牵强;另一方面,他总觉得玻璃门的里面有人窥着他,仿佛窥透了他那低微的身份,窥得他头上直冒虚汗。到底心理作用压过了自我意志,在还没有弄明白这家诊所到底是怎么回事之前就连忙跑开了——似乎,机会也就与他擦肩而过。
他走远后,总觉得自己的模样有点古怪,逃避似地跑开更是一个错误。因为这可能会给人造成一个印象——他好像并不是一个医生,或者说他没有一个医生所具备的良好心态。他应该把那招牌上所描述的病看得淡一些,如果他是医生准会吓着病人的,而这显然不符合医生职业规范所要求的“尊重病人”那一条。虽然他此刻并不是一个医生,但此前所受到的教育不允许他这样做。他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羞愧。
没多会儿,又见到了一家。这是一家中医诊所,至少从招牌上看是这样的。招牌上坐诊的人物变成了老专家,更甚于前一家的是治疗的范围几乎无所不包,什么内科外科妇科儿科骨科风湿科各种病症等等,都有祖传秘方,都是潜心研究了几十年的心得,只怕医圣出来比试也比试不过的,把安生敬佩得五体投地。他恨自己学术不精,也顿没了去应聘的勇气。他想,自己并不是中医专业的,算是专业不对口吧。他正准备悄悄离开,忽生出别错过一睹老专家风采的念头,转去的脚又收了回来,吸了口气,不是进去,而是站在门口朝里望了望。
里面果然有一个人穿着白大褂,端端正正坐在那里给一个年轻女人把脉。不过,这位中医专家的岁数并不算大,最多也就五十来岁,边把着脉边侧着头眨着眼睛——自然不是朝安生这面眨的。门诊并不算大,但满墙的“华佗再世”、“妙手回春”,让人不由得肃然起敬。待他转身离开老专家门诊,心里面尽管还没有找到工作也是极舒坦的,好像又回到了自己工作的医院,回到了那久违的氛围当中。
他想,做个医生真好。回到自己所熟悉所喜欢的工作当中去,这个愿望在此时也更加强烈了。他发觉,自己尽管离开医院半年了,但在楚州、在凤亭的那些日子仍然历历在目。原来,那些日子都是那样的美好。
作一个医生最大的快乐是什么,是治好了一个病人的疾病,解除了他的痛苦,安生就曾经无数次地感受过这份快乐;而作一个医生最大的痛苦是什么,是病人在自己的眼前死去,而自己无能为力,安生也很多次地体会过。正是这些快乐和痛苦,构成了一个医生生活的全部;那些快乐和痛苦都是强烈的,经历一次便在心上留下深深的烙印,再也抹不掉。而这也就是医生跟其它职业最大的区别。安生如何能忘得掉,不管是快乐还是痛苦,此刻他就在回味着。
回味之中,他不觉又走了一段路,又发现了一家诊所。刚闪亮眼睛,却发现是家妇产诊所。这自然不是他的选择,就继续朝前走去。
就这样走过了几条街,他还没有见到适合自己的诊所,便有点纳闷。后来,他想起昨天看到的两三家在另外几条街上,只好往回走了。果然,他很快见到了一家以医生名字为名的诊所,重新兴奋了起来,把外面的招牌仔细地打量了一番之后,觉得相差并不太远,也就鼓起勇气走了进去。
大概这时是淡季,诊所里面没有病人。安生进去时见到一个四十来岁的男医生跟一个二十来岁的女护士有说有笑,便上前问道:“请问,这里需要医生吗?”那个医生望着他,半天没作声。安生于是又问了一声。那个医生终于开口了,说了一句什么,安生仔细地听,到底也没有听懂一个字。他想,大概这个医生不会说普通话,也听不懂普通话。这可是个麻烦事,他试图再说一次,这时,那个医生已经有点不耐烦了,用手“去吧去吧”地挥了挥。他被这个医生的动作羞得脸都红了,下面的话自然已不可能说得出来。这也难怪,他想起了在梅村碰到过的那个门卫,那个门卫也曾给了他一个“去吧去吧”。如果说他还有想不到,就是想不到这个医生也会这种动作,只好红着脸又走出了诊所。
这似乎是个坏的开始。他其实也是个很容易受到打击的人,刚才进去之前还满怀着激动,如今却像是被泼了一盆冷水,全身冰凉凉的。——似乎,他想做一名医生并非那么容易。
当他把老街街上所有见到的诊所都或看或问过一遍之后,终于决定往回去了。他有些失望,也觉得累了,口渴得很,一时不知下一步该怎么办。他对自己说,应该还是有收获的,最起码把老街所有的街道都看过一遍了。快要到旅社的时候,他忽然想到,或许去其它的镇上看看会有希望——至少,这个念头给了他希望。
到了旅社房间,里面只有小孙一个人在。他提了提精神,笑着说:“今天跑得怎么样,有些眉目吗?”
小孙说:“有一家象是要招人,不过今天那个主管不在,明天再看看怎么样。”
安生笑道:“那总算有些眉目,有希望就好。”
小孙道:“你呢,你那诊所找得怎么样?”
安生苦笑道:“有几家职称要求太高,有几家专业不对口,我也只是要了解一下行情。”
小孙道:“你现在才回,吃过午饭没有?”
安生道:“现在都三四点了,怎会没吃。只是脚走得有些累,以前走这点路根本算不得什么的。”
小孙笑道:“有什么比找工作更累的,是该歇一歇。来,抽支烟吧。”递上一支南阳产的香烟。
安生接过,看了看说:“从家乡带来的吗?”
小孙点了点头,两人吸了烟,小孙问道:“那你下一步准备怎么办呢?”
安生想了想,说道:“明天换个地方找找去,有门专业总会有人要的。只不过,我明天就要离开这里了。”
小孙道:“那我祝你到时候走好运。”
安生道:“我们一样。”两人都笑了。
第二天一早,安生便收拾好了行李,临走前小孙问他去哪里,他说道:“看吧,反正沿着去中山的路走,走到哪儿算哪儿。”
小孙道:“那我们……”
安生眼圈儿有些湿润,说道:“能够相识一场总是缘分,你有我的地址,我也有你的地址,总有一天能再见面的。”
小孙握住了安生的手,道:“保重!”
安生也道了声“保重”,就此作了别。他走上去中山的大路,也不忍心再回过头去。
他所走的这条路上,出了镇区就变窄了,不过车子来来往往一刻也不停。他把棉絮和背包全都背在了肩膀上,一路是小山和平原,平原上种植着香蕉和水稻。可以呼吸到清新的空气和见到满眼的绿色总是很好的,他的心情于是也很不错。
他确实没有什么必要心事重重。能让他心事重重的事情虽然也有不少,但只要不去想它们,大概跟不存在没有区别。他也能够做到这一点,因为眼前这个世界有许多的东西吸引着他,让他目不暇接。除了萍水相逢的小孙还让他生出一番道不明的滋味,他的世界像天空一样晴朗。
走了大概七八里路,又见到了一座城镇。他有些兴奋,明显地加快了脚步,朝镇上走去。至于镇子的规模,他已经见惯不怪了,而把注意力全都投在了对诊所的寻找上。
果然也有不少的诊所。可经受了老街上那么些失意之后,到了诊所的外面,他开始有点犹豫不决了。是进去呢还是不进去?这本不是个问题的问题却在这个时候成了一个似乎并不简单的问题。他有些担心被人拒绝——原来,被人拒绝的滋味并不好受——更担心自己这个模样会被里面的人赶出来。这个担心倒不是多余的。连他都能对自己的形象感觉到卑陋,别人怎么看也不会偏差到哪里去——幸好医生这份职业给了他些底气,尽管有许多次失意也没有被完全摧垮。
不过,他在犹豫之中已经错过了几家。为了不至于再这样错过下去,他终于把背上的行李都拿了下来,换成一只手提一件。这样虽然会觉得沉一些,走路也碍事了些,但感觉上会比背在肩膀上要温雅些,不再更像是一个农民,而与一个医生的身份接近了一些——虽然到底能接近多少值得怀疑,但这本就是他的感觉而已。我们或许可以理解成,他之所以这样想,跟人的本性有很大的关系,跟主人接待客人的那份客气、女孩子去见男朋友要画画脸其实心理过程差不多,或者干脆说成是人的一种礼貌,一种修养;再说,他要应聘的职位是一个医生,而不是一个农民,或者砖瓦厂的工人。
不管怎样,安生在对行李作了这样的处理之后,又把衣服尽可能地牵直了些,感觉总算好多了。很幸运的是他又寻到了一家诊所,这一次他再没有放过,而是把头朝里探了一下,就走了进去。谁知,诊所里面的一个护士比他的动作更快,已经来到了进门的地方,直立在了安生的面前,虽然身高并不占任何优势,但安生一时间仍不得不稍昂起头来。
那是一个二十几岁的女子,人还没有完全站住,话已从嘴里冒出来了:“出去,出去。”
这一句虽然是纯正的白话,安生还是听懂了,第一个反应是脸像涂了漆的铁锅,连加热的过程也似乎可以免了就已通红,然后逃似地离开了这家诊所。
“逃”出来后,他恨不能立即大哭一场。眼泪在眼眶里打了好几个圈圈,到底没有掉下来。这不能不说是对他的一次打击,以至于他午饭也没有心思吃了,只是呆呆地走在街上。
为什么?为什么?他要问的显然并不是他自己,却只有他自己接受了这个问题。他给了自己很多的答案,但一个也没有让自己相信。最后,他灵光一闪,想——“是不是那个女子把他当成了乞丐?”
这倒完全有可能,他想。“如果我是一个乞丐,别人会怎样对我呢?”他终于能理解那女子为何要如此这般了,因为这样做并不奇怪。奇怪的只是一个“乞丐”的帽子怎么就这样莫名其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