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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头子又狠狠地瞪了儿子一眼,好像是说:“你总是向着她。”就疲惫得一下子坐在一块大石头上不言声了。
看宋郁彬没有赶她下去的意思,道静就继续留在房上看下去。
多么美妙的夜晚,多么凉爽的天气,多么迷人的繁星呵!
道静站在高高的砖房上,倚在垛口当中,表面上,她非常安静,好像是个不大懂事的女孩子,似乎带点诗意地欣赏着这些与自己毫不相干的夜景。可是她心里却沸腾着、激动着,她的眼睛瞬也不瞬地望着西边的田野——这是灯光最繁密的所在,也是奋起的农民集聚最多的所在。她的眼睛似乎想要透过这黑暗的夜的幕布,一直看到那些被压榨得透不过气来的农民们的兴奋的脸……然而,她什么也没有看见。她多么想飞出这个牢笼去和他们一起挥舞起镰刀,然而,她却不能动,更不能去参加。想到这里,她不由得气愤地向宋家父子看了一眼,——老头子不知什么时候早又转到别处去了,只有宋郁彬愁闷地瞪着眼睛呆呆地望着西边的田野。
“怎么这么安静?连狗都不叫了?”道静望望已经有些发白的东方天空,疲倦地打着哈欠,她倚在垛口上几乎要睡着了。可是突然一声喊叫,把房上所有的人都惊得乱跑起来,道静也吃了一惊,急忙扭过头望去。只见老头子的双手伸得远远的,它又在微明的晨光中筛糠似的颤抖起来了。这次,它颤抖得那么厉害,以致连他粗嗄的声音也合着手的拍子颤抖起来:“完、完啦!……我、我、我的麦子呀!我的几百担麦子——麦子,全、全完啦!……”
随着宋贵堂手指的方向,在渐渐发白的晨曦中已经可以清晰地看出来:灯光消失了,大地呈现了一片灰蒙蒙、光秃秃的景象,好像一个疲劳的巨人在劳动之后已经舒适地熟睡去。而那些麦子和割麦子的人们呢,也好像神话里的地仙,不知什么时候都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完啦!完啦!……全、全……完啦!”宋贵堂喊着的声音,从惊人的高亢渐渐变得微弱下来,宋郁彬和几个护院的都围住他、扶着他,惊慌地望着那张变成纸样煞白的老脸。接着老头子又喊了一声“我的麦子!”就一头倒下,昏死在他儿子的怀抱里。
立刻宋郁彬跪在地上,抱着老头子的脑袋,流着眼泪喊起来:“爹!爹!醒醒!你醒醒呀!……”接着,他嚎啕痛哭地喊道,“爹,你放心吧,我——你不孝的儿子,你、你……儿子一定要替你报仇呀!……”
“报仇?”听到这句话,道静忍不住浑身打了个冷战。她不由得看了还在哭着的宋郁彬一眼,“他要报仇?……”她似乎还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又自己问了自己一句。当她知道自己真的确实地听到了这句血淋淋的话是从宋郁彬的嘴里说出时,她一下子被悔恨的自责的心情弄得腿都发软了。似乎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她飞似地跑回了自己的房间里,赶快用被子蒙上了头。
第十三章
第二天早晨,老头子还病倒在炕上,宋郁彬就叫郑德富赶着车到城里去了。因为其他的长工去雇人割麦都还没有回来,只有郑德富,宋郁彬看他傻傻愣愣的没有叫他去。所以当宋郁彬急于要去城里“为父报仇”的时候,郑德富便升上了赶车的把式,随着宋郁彬出了门。老头子看见儿子到官面上去活动,去为他宋家报仇,就分外高兴,病很快好起来。而道静呢,却一个人陷到焦急、紧张、几乎不知所措的景况中。
她不断地想:“他们怎么报仇?农民都把麦子收到家里,他们当场没有捉到一个人——领导割麦子的人,做得多漂亮,宋贵堂一点也没看出来这个村子的农民谁割了他的麦子。他们怎么来报仇呢?……”她猜度着,忧虑着,也深深地对自己恼恨着——她不相信满屯的话,还以为宋郁彬和他的父亲不同,还以为他善良、仁慈、被家庭所累。多么天真,多么无知,又是多么糊涂呵!宋郁彬走了三天,道静有两个夜晚都不能入睡。她为自己的错误感到从没有过地痛心和羞耻。直到这时她才明白自己比起许多人——甚至比许满屯、郑德富都差得很远。同时也为即将到来的风暴担惊、不安。她忽然想到他们会不会把王老增抓了去?没有爷爷,那可怜的孤儿虎子和小马怎么生活下去呢?这时,她想起了这样一幅情景:割麦斗争完了的第二天午后,她领着文台到田野里去看时,金黄色的麦子都不见了,——当然都收到农民家里去了。道静心里正暗自高兴,忽然,小虎子背着柴筐走了过来。他那么高兴地看着道静,道静也看着他。接着,乘着文台跑去捉蝴蝶的当儿,小虎子忽然从柴筐里拿出一个大大的白面馒头,一下子塞到道静手中。这孩子一句话也没说,可是那快活的小眼睛呵,道静看见它感动得浑身都发起热来……她想,为了虎子和小马,她也不应当气馁,她也应当坚持斗争下去。于是,尽管心情不安,她也立刻想法子去接近宋家的人。她不时去看望老头子的病;帮助宋太太请医生、熬药,做这做那;而且和热情的陈大娘更加要好起来。同时她也焦急地常去看满屯回来没有。因为满屯和另外几个长工刚一回来就被宋贵堂支使着到远处的地里收割麦子去了,这不免使道静有点发慌,但她还是沉住气耐心地等他回来。许满屯还没有回来,麦收斗争过了四天的午后,郑德富却赶着小骡车把少东家宋郁彬送回家来了。道静听说他回来了,心里一阵紧张,可是还是硬着头皮赶快到他的屋里去问讯。宋郁彬见了她,还和过去一样地和蔼、亲切,他笑着向道静道起谢来:“张先生,您辛苦啦。听说我不在家时,您对老人照顾得非常周到,我真不知怎么感激您好……”他那白胖的脸被太阳、风尘弄得黑多了,但是那眼角的笑容还像过去一样使人感到他和蔼可亲。一霎间,道静的心上又浮起了一个大问号——他真的向农民报仇去了么?也许,他根本什么事也没有做?
“宋先生,您出去这几天是为抢麦子的事么?”道静不能不把最担心的事,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问宋郁彬。
宋郁彬吸了几口香烟,看看站在旁边的妻子和女儿,又看看道静,叹口气说:“为了安慰老人,没办法装样子跑了一趟。其实呢,割就割了,那又算得什么。说实话,我看这些佃户们也实在够苦的。”
道静受过骗,现在对宋郁彬这些漂亮的言词已经不相信,但又不能露出不相信的样子。于是淡淡的问道:“宋先生,您的材料好几天不抄了,您回来了,还抄么?”
“麻烦您。还是抄。”宋郁彬站起身来非常恭敬地点着头,“张先生,家里这几天没什么事吧?您看,村里的农民这几天生活好些了吧?”
听宋郁彬这么一问,道静立刻想起虎子扔给她的白面馒头。她心里想,“好?不彻底消灭你们这个阶级,农民生活怎么好得了?”不过她嘴里却说:“这几天不大出门,外面的事我什么也不知道。”
宋郁彬笑着点头。把道静领到他的书房,交代她一些要抄的东西,他就出去了。道静尽最大的毅力埋头替他抄了两个钟头。
晚饭后,道静赶快抽空绕到前跨院去,一方面希望能够找到满屯和他谈谈这几天的情况;一方面也想要是能够从郑德富那里了解一下宋郁彬这几天的活动情形也很好。正好,她一到前跨院就看见郑德富一个人在井台上打水。满屯不在家,郑德富代替了他的工作——打水饮牲口。奇怪,见了道静,老郑的样子变了,那可怕的白眼仁不见了,一双浑浊的眼睛在黄昏中却闪出焦灼的光芒紧紧地盯着道静。他一会儿看道静,一会儿又左右看看,像有许多话要说。连那摇辘轳的大手也一会儿动弹一会儿停。
道静看出郑德富像有话要对她说,她就故意喊了两声文台,然后迅速地走到井台边轻轻对郑德富说:“大叔,您有话要对我说么?”
郑德富点点头,又向周围看了一眼,就摇着辘轳急忙说道:“闺女,快逃走!宋郁彬要害你!他手里有了你的人名单还有你的像片,他说你是共产党。快点,今夜里就逃吧!”
“大叔……”道静并没有理会迫在眉睫的凶险处境,却被郑德富这真挚的情谊感动了。她跳上井台紧紧拉住郑德富的胳膊,盯着他半天,才喘吁吁地说,“大叔,您、您不恨我啦?……”
“算啦,”老郑推着道静,“……逃命要紧!”
道静离开郑德富回到自己屋里静坐了几分钟,她这时已经顾不得思考郑德富对她态度突然变化的原因了,她完全相信他的话,心里不住地想:怎么办?赶快逃走吗?不,她到这个地主家庭不是专为保卫自己而来的。姑母交给她的任务还没有完成。可是,她该做点什么呢?她苦苦地思考起来了,却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半个钟头过去了,一个钟头过去了,她还是什么也没想出来。天已黑了,她心绪不安地倒在炕上。忽然想到:宋郁彬既然侦察清楚她的情况,也许同时把其他一些同志的活动材料也弄到了手里。郑德富不是说了有人名单么……“如果能够弄到这个恶地主手里所有的材料交给党……”这么一想,道静的心立刻沸腾起来了。忧郁消失了,同时,恐惧也消失了。她高兴得又像去年决定去贴卢嘉川留下的传单一样,浑身是劲、跃跃欲试。可是当她兴冲冲正要走出屋门去的时候,她又立刻把腿缩回屋里来。她又一下子倒在炕上,嘴角浮上一个自嘲的冷笑:“这能像贴标语——粘上胶水把它们往墙上一贴那么简单么?你要寻找的东西连影子还没有见到呢……”
就这么着,道静又沉闷地倒在炕上不动了。她想着各种去寻找名单的办法,但都觉得不妥当。叫小素去偷,——不行;叫陈大娘帮她做这种危险的事,陈大娘准不肯。别的还有什么好办法呢?……她正在焦灼地想着,陈大娘回到屋里来了。她没有回自己的屋,却一掀门帘走进道静的屋里来。
“闺女,还没睡?”大娘走近床沿低声说,“怎么灯也不点?”
说着,她就划着一根火柴替道静点上了灯。
道静坐起来,看着大娘想说什么,却愣在那儿。她满腹心事,实在没心思在这时和大娘多说什么。但是,她还是勉强和大娘搭起话来:“大娘,今个怎么这早就回屋来了,少东家和太太呢?”
大娘说:“两口子都到老东家屋里去啦。也不知有什么事,商量起没个完。小素在扎花儿;小台不知跑到哪个屋去了。趁这工夫,我回来看看你。你怎么今天就吃半碗饭?身上不痛快啦?”
听说宋郁彬夫妇都不在屋,道静心里一动。她原来就估计,如果有名单一定在他们的卧室里。道静一直发愁的是没办法进这个屋。听说两口子都不在屋,这岂不是进去的好机会?事不宜迟,于是她立即对大娘说:“大娘,我屋里有了蚊子,您帮我熏一熏。我找小素有点事,一会儿就回来。”
道静说罢,就急忙走出门外去。
她径直走到北屋宋郁彬的屋门外轻轻喊了两声,不见有人答应,就掀开门帘走进屋里去。她经过外屋走进里屋,屋里果然没有人。这个时候她可比贴标语时又紧张得多了。她也不知自己的心脏是否还在跳动,她只觉得放在桌上捻小了的煤油灯,好像一只巨大的锐利的眼睛紧紧地盯视着她;屋里明镜般发亮的红漆大柜、硬木桌椅也全像探照灯般向她身上扫射着可怕的光芒。她的腿不知不觉地有点哆嗦起来。但是,她心头的光芒,——为了真理,为了被压迫人民的幸福而奋斗的信念,却压过这一切光芒,像一团烈火在她心头燃烧。于是进屋不过几秒钟,她立即镇静下来,立即像一个侦察兵一样,先从玻璃窗向院里屋里各处看看、听听,然后把灯捻亮一点,就向桌上、床上各处寻觅起来。桌上有些字纸,她急忙打开,不是什么人名单,而是几张借据,几张去地的文书和几张押给宋家的地契。道静压住憎恶的心情,轻轻地把它们放回原处。接着,她就去拉抽屉……正在这时,忽听门外有了脚步声,道静一下子吓愣了。接着却是陈大娘把门帘一掀,走进里间屋来。
道静这时站在里间屋的门口,她竭力使自己镇静,但是毕竟还是引起了陈大娘的疑心。她看着道静,倒比道静更加惊慌地说:“闺女,怎么啦?你怎么?……”她没有说出底下的话,但是道静却猜到了她的意思。她想了想,觉得现在只有破釜沉舟背水一战了。于是她拉着大娘干脆地说:“大娘,宋郁彬要害死我,您能救救我么?”
“怎么?——谁要害死你?……”大娘一把抱住道静纤细的胳膊,脸色都变白了。
道静刚要张嘴,大娘把她向外一拉,说:“咱们回屋说去!”
回到道静的屋里,两个人都像从大火里刚逃出来似的,喘了一阵气,道静这才按着自己想好的话对大娘说:“今天午后少东家回来了,我到他屋里去看他,看见他桌上放着一张像片,——大娘,您猜这照片是谁?正是我!像片旁边还有一张纸,上面也写着我的名字。原来他要诬赖我是什么共产党……”
“啊,说你是共产党?他这人就是爱……”陈大娘把话说了一半又咽回去了,接着又问,“这样字纸怎么会叫你看见了?”
道静说:“我也不知道呀。我一进屋门,文台娘不在屋,少东家正在一心一意看什么书,我进门他并没看见。所以我才看见了那张说我是共产党、要送我上大狱的字纸。不过还没看清,少东家就扭过头来,我就没法再看了。刚才我到他屋里,就是想找着那张字纸看个清楚。真要害我,大娘您看咱们少东家干么这么狠毒呵!”
大娘不出声,她垂直两手低下头来,半天才抬头看看坐在身边的道静说:“闺女,我对你说实话吧。你刚来时,不是嫌我偷着看着你么?我这是听了两个人的命令才这么做的。少奶奶叫我看着你,是怕少东家偷着来找你;少东家叫我看着你,是为的看你的脾气禀性、看你一个人在屋的时候都喜欢干些什么。少奶奶那边倒好办,我一说你是个规矩的好姑娘,她也就放心了。可就是少东家,——你看他表面上挺和气挺规矩,可是,他专门在外头找年轻漂亮的大姑娘,弄上手玩些日子就不要了。他有钱,又有心计,所以连少奶奶、老东家都不知道他那些缺德事。这一回,你一来,他准是看上你啦,老是跟我打听你的长短。这回要害你?那、那……”陈大娘沉思半晌,忽然笑了。她摸摸道静冰冷雪白的面颊,说,“准是看你不上钩,他、他着了急啦?……也不准,也许是你看花了眼吧?”
道静一边听大娘叙说,一边心里又忙着打好了主意。这时她就轻轻地说:“大娘,我也是怕看错了。可是,他要真想害我,那可只有您能救我了。大娘,您舍得叫他把我送进大狱吗?听人说,国民党一听说谁是共产党就要枪毙呀。”
“闺女,这么着吧,你说说是什么样的东西,我去找找看。”
大娘的这句话在林道静此刻看来,是这样意外,可是,又似乎是在意料之中。她看着大娘那张又惊慌又慈祥的脸,心里忽然想:“到底是劳苦的大众呵!”
道静在屋里坐了不过一刻钟,大娘就把一张照片和一张字纸拿回来了。这果然是道静的像片,也果然是一张开列着共产党员和所谓赤化分子的人名单。这名单上一共有十几个人名,但道静认识的只有江华、满屯和她自己。
“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