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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嘟——嘟——嘟——”
看杂志的医生拿起了电话,“喂……又是我接孩子!我们这靠点儿,你又不是不……光知道喝!就你事儿多!”她挂了电话,大为光火,“俺家那口子,啥也指不上他!”
“可不,俺家那个也是,一喝喝到二半夜!”
围绕着这个话题,她们对各自的丈夫做了一番措词激烈、深恶痛绝的猛烈抨击。
手术器械到了,黄医生让伊妹进了产房。
过了一刻钟,黄医生开了门,对我说:“完事儿了,进来吧。”
伊妹见到了我说:“姐,我刚才让你来就好了!如果你当时在我身边,我可能不会那么害怕了。”
“我说我进来嘛,你偏不让。疼不疼啊?”
“还行。”
“那个床上咋还有人?”
“引产的。”
妹妹出了产房,便疼得蹲了下去。
“我背你出去呀?”
“不……歇会儿……我歇会儿再走……”
伊妹缓缓地站起,我扶着她,一步一挪地向外走去。
六十一
伊妹说要在娘家坐月子。一者,她和她的公公、婆婆住在一个院,婆婆的身体不好,帮她照看她的儿子竟豪已是很累,再侍候月子,是吃不消的;二者,她的孩子粘上了她,她肯定休息不好。因而,我们直接到了娘家。
进了屋的妹妹蜷卧在炕上,“快点!给我买止疼和止血的药!不行了!”
妈妈剑步而去。
“淘气儿,这几天,你小姨在咱家住……”
没等我说完,淘气儿的小脖子一歪,瞪着好奇的眼睛,童声童气地问:“为啥?”
我顺口溜了出来:“流产了。”
“流产是啥?”
怪我,没把住门。我胡诌了一句:“流产就是肚子疼。”
“那我跟别人说,我妈妈也流产了!”
“不许胡说!”
“你忘了,在火车上,你的肚子不是也疼过吗?”
我只好改口,“肚子疼和流产是两回事儿。”
淘气儿许是瞧出了端倪,拽着我的衣角说:“妈妈,你告诉我,流产是啥呀?”他见我没有回答的诚意,便把手一甩,嘴一撅,“你不告诉我,我就到大街上喊:‘我妈妈在火车上流产了!’”
“你给我闭嘴!”
他这样大张旗鼓地宣扬,还了得!我对此人的秉性洞若观火,遇到他不懂的新词儿,得不到他能让他满意的解释,他是不肯罢休的。我想了想说:“流产呀,就是有一个小孩想和你的小姨成为一家人,但是现在不能了,他(她)走了。”
淘气儿没再细问,拿着一挺“机关枪”扫射雪去了。
这个雪天,我该怎么谢你呢?否则,真不知如何应对那小子了!打破砂锅问到底,有时,我倒是惧他这一点的。
“你小姨怕闹,这十天半拉月的,你别吵行不行?”
“行!”他异常爽快地答应了。
夜幕把窗外染成了清一的暗色,伊妹的疼痛略有微减,她轻抚着额头,若有所思地说:“姐,那个女的做没做完引产呢?”
“啥时候了,肯定做完了!”
“我听医生讲,做引产比生孩子还遭罪。女人最能理解女人的心了,我进去那阵儿,她笑着对我说:‘别怕,不疼。’实际上,她已经在产床上躺了几个小时了,满脸是汗,疼得直晃头。我们互相不认识,她在最痛苦的时候,还在安慰我,还在为我壮胆。我光顾着自己了,做完了,也没和她说两句话就走了。”
但愿那个人能平安地度过这一难吧!
坐月子的人是数着指头捱日子的。
我问伊妹:“你觉着坐大月子和坐小月子有啥区别呀?”
“坐小月子的心理压力大。一是没功劳。二是等吃等喝的,不舒服,不如出去干点儿活儿痛快。三是怕时间长了,别人该说我娇惯了,老辈人哪做小月子呀!四是担心落下什么病根。五是自己的孩子不在身边。大月子里,孩子一天一个变化,每天都那么充实,这呢……”她一气哈成的说了几大条。
“你带着这些思想包袱还咋做月子?快别胡思乱想了!”
“你问的,我才说。”
伊妹除了看电视之外,拣头发是她打发时间的另一种消遣方式了。掉在炕上、衣被上的头发不是很多,但耐心地找,还是有所收获的。每拾到一根,她都在手指上一圈一圈地缠,然后,搓成个麻卷儿,放进自制的、纸糊的彩色笔筒里,积攒多了,统一的烧掉。
伊妹和她的儿子竟豪有个事先的约定:暂断往来,这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下下策。竟豪有个突出的个性:只要他想做的事,他会持之以恒地把嗓子哭哑,直至达到目的为止。如因妹妹的撩扰,他向大家要起妈妈来,我们是难以应对的。
从路过的门玻璃中,我瞟到了正窃窃私语、勾肩搭背、鬼鬼崇崇的伊妹和淘气儿,我猛地一开门,“干啥呢?”
行迹泄露的伊妹吞吞吐吐地说:“啊……给竟豪打个电话……”犯了戒律的她满怀歉仄地追加了一句:“我不和他说,让淘气儿打,我只想听听儿子的声音。”
我也是做了母亲的人,又怎能忍心割断她对孩子的思念呢?
“奶奶,我是淘气儿,让竟豪接电话……”
伊妹搂着淘气儿,右耳贴在听筒处,脸上的笑好似溅了一粒石子儿的湖面,荡起了幸福的涟漪,由近而远,由密而疏,向四处舒展着……
淘气儿转身对伊妹说:“奶奶叫你。”
“给我吧……妈,我是伊妹……嗯……喂,竟豪,我是妈妈呀!竟豪,接电话……竟豪……竟豪……竟豪……好吧,好。”
伊妹放下了电话,我问:“他说啥了?”
“人家没接。”
“咋没接呢?”
伊妹翘起了大拇指,做了一个颇为洒脱的手势:“玩儿玩具呢,没功夫理我!”她把这当作了一种荣耀。
“你有啥感想?”
“不理不理呗!”
“这也就是自己的孩子,换了外人,不断交才怪呢!”
在母亲的心中,孩子的缺点和不足尤如维纳斯的断臂,反而成了他(她)的圣洁之美的一种独特的标志了。
六十二
竟豪不在我们这儿,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儿,都能引起伊妹对他的联想。“我不跟你玩了”,她对淘气说出的这句稀松平常的话,见猎心喜,如获至宝,“你咋也说呢?竟豪在撒娇时,不高兴时,愿望得不到满足时,可爱说这句话了!‘我不跟你玩了!我不跟你玩了……’”她抚摸着淘气的头,眼里闪着慈母般的光,一遍遍地重复着,仿佛要从淘气儿的身上提炼出她的竟豪来。
“姐,啥时把孩子接过来吧,我受不了!”伊妹的嘴唇连动着下巴,微微颤抖着。
“哭了?这有啥难的,明天就接!不,现在去接!”
“……别,来了该闹了。”她用毛衣盖住了头,良久,才揭开,“我很少哭,今天不知咋了……睡不着觉,我就想起竟豪从出生到翻身,从会坐着到会走路,心里还好受点儿……”
大礼拜到了,伊妹说:“淘气儿,你帮小姨个忙呗?你代表我,看看竟豪去,他干了什么,说了什么,哭不哭,闹不闹,你回来跟我说说。”
半柱香的功夫,淘气儿回来了,且领了个小人儿——竟豪。
伊妹一把将竟豪揽在怀里,“我的宝哇,宝!妈妈想死你了!你才是妈妈的财富呢!”母子之间做了几轮深情拥抱,“想不想妈妈?”
“想。”竟豪“嘿嘿”地笑。
伊妹从上到下审视着、欣赏着、亲吻着她的儿子,舍不得离开半寸,“长了!胖了!妈妈都抱不动了!你奶奶给你穿得可真干净啊!”
“竟豪,等着,大姨给你做吃的去。”
油锅里的薯条未等炸好,伊妹叫道:“姐,竟豪要回家,你送送他吧。”
“马上好了,吃完再走吧。”
“要走就走吧,他高兴怎么做就怎么做吧。”
送走竟豪,我又把薯条回锅炸了一遍,盛出一碗,“淘气儿,你给竟豪送去吧。”
“我看动画呢,不去!”
伊妹走了过来,低声下气地说:“淘气儿是最懂事的孩子了!从来不惹大人发火,可疼小弟弟了!乖,听话,别凉了,快去吧。等你回来,小姨给你果冻吃。”
淘气儿是最不耐夸的,端起了碗,飞也似地跑了。
晨起,伊妹驻足于窗前,对着后院(那是一条竟豪每天通往幼儿园的必经之路),望眼欲穿。“我想看看他的脸……”她自语着,嘴里哼出的京剧小调儿的歌词全部换成了反复不变的“竟豪”。
“看不清吧?”我问。由窗户上封严的几层塑料布和室外的一道木板夹致的杖子设为屏障,把移动的和固定的一切演化得朦朦胧胧。
“看个影儿也好。”她说。
伊妹站了许久,才安静地躺下。
“哇——”孩子的哭声使她神经质般地跳起,“竟豪!”待到仔细确认,“不是他……”她又还原了睡姿。
下午四点多钟,伊妹早早地行动了:后腰处倚了个枕头,身上围着个大被,坐在叠了几层高高的垫子上,眼巴巴地向外张望着……
“没见着竟豪呢?”她问。
“没送吧?她奶奶在家看着他了吧?”
“嗯,是吧。”
过了几天,伊妹念叨着:“竟豪在家呆的还挺老实的呢!……姐,你给我找两双袜子。”
“干啥?”
“太冷,多穿点儿,我要出门。”
“上哪儿?”
“去家里。”
“这不是家吗?”
妹妹只笑不答,“你给我找吧。”
当她穿上大衣,我才醒觉,她所说的“家”,是指她自己的家,而不是我们这边的家。
“扣子系串了。”我说。
“啊?可不,要见着我的儿子了!”她改了过来,捂得严严实实地走了。
伊妹把竟豪接了过来。
刚冲好的奶粉被竟豪碰洒了,伊妹端来半盆水,边用麻布擦边问:“这是谁整的?”
竟豪也感到自己做错了事,自动地站在了墙角,嘴里却说:“你整的。”
“谁整的?”
“你整的!”
“咋不承认呢?”
竟豪的小脸憋得变了色儿,他径直朝门走去,“找奶奶!找奶奶……”
伊妹撇下抹布,一把抱起了竟豪,“别回去了!妈妈错了!妈妈不说了!你打妈妈吧!是妈妈不好。你看看这个,这个钟好好玩儿哟!‘当、当、当’,你想要啥?啊?告诉妈妈,妈妈都给你……”
伊妹已无心做月子了,提前回家了——回她自己的家。
六十三
我在等待上班的过程中,在想:我该怎么办?我使自己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想上班,没有音讯;从北京刚回来,我又不想再回去。
我该怎么办?
我不能坐以待毙。
我开始了另一项工程:写稿,投稿,利用报纸,为自己造声势。
我写了大量的稿件,投往报社。报社与我们单位在一个楼里,报社在五楼,局工会在二楼。每次投稿,我都不想见单位里的人,不想见我所熟悉的任何人。
中国人有一种什么东西在作崇,好象在外面的人,就得做好,或者得钱了,或者得名了,或者得权了,这几样,你占住一头,你的脸上就有光。如果你哪样都没占住,你返回去了,你必定不受人欢迎,必定会被人瞧不起。我出去了,又回来了,不是衣锦还乡,而是灰溜溜的。“出去了还不如不出去,你出去干啥?”冷嘲热讽的话现成的,在这儿搁着呢,不用别人说,也能想得出来。成功的人毕竟是少数,平庸的人毕竟是大多数。有人很想回家,却不敢回,回家是一种负担。为什么老家的人不能开放的心态迎接我们在外面混得很疲惫、很不堪的人呢?为什么老家的人不能像母亲一样,张开双臂,迎接我们,不管我们是贫穷,还是富有?
我风光不起来。所以,每次投稿,我都是在办公楼里的人下班之后,中午,或者晚上,或者一大早,这几个时间段里,楼内的人少,我像做贼,东瞅西看,窜到楼上,从门底下的一条逢中,把稿件往里一推,就走人。
由于有原先的基础,我对我们当地的报纸还算比较熟悉,需要什么稿件,多大的篇幅能登,我能估摸出来,这也使我投稿的命中率很高,我投的,绝大部分都登了。同时,我还写了相当一部分的长篇投给了报社。我知道登的希望很小,因为太长,但我还是投,处于那样的境地,太想让别人承认我了!领导的一句话虽然就能决定我上不上班,我等了几个月,自己也要做些努力。
我的努力终于见到了成效,报社的总编给我打了电话,打到了我的家里,正好是我接的。
“你是伊依吗?”
“是啊。”
“我是项梁。”
“啊——总编!”
报纸我是见了的,那上面有总编的名字。有一位清洁工叫安萍,正好是打扫我们家那一片的卫生,她看见了我登上的文章,就会给我送来。
总编说:“你的文章我看了,文笔很好。”
“不不不……”
“你是什么意思呀?怎么总来投稿,却见不到你呢?”
“啊……啊……”我支吾着。
“你喜欢文学吗?”
“喜欢!特别喜欢!”
“你想不想干这个?”
“干什么?”
“当编辑。”
“想!当然想了!”
“咱们虽然没见过面,但我很欣赏你。我们这儿需要一个编辑,你想不想来?”
“想!”我不能放弃这个机会!
“那好!但是,我也得和你说,这只是我个人的一点看法,我是真心想让你来。我们这需要一个能独挡一面的人。我还得向上级请示,我估计,有百分之八十的把握吧。过两天吧,你在家听我的信儿。”
“好!”
我不爱自夸,因为我知道山外有山,人外有人。我和主编素未平生,他选择我,仅仅是在我们当地范围内的一个选择。但是,这个消息对我太重要了!那是我走在背运的时候,没有爱情,没有工作,没人想要我的时候。主编肯定了我,这对我,犹如拨云见日——太阳要出来了!
我要有新的工作了,我更不能停笔了,我加快了写作的步伐,把未完成的稿件尽快完成。
我们当地的电视新闻里播出了一条启示,面向社会公开招聘电视播音员及报社编辑、记者,下面还提了几项具体的要求。
我不用考了,总编已经推荐我了。
过了几天,总编给我打来了电话,他问我:“你看到电视上播的招聘启示了吗?”
“看到了。”
“你的事,我和我们的领导说了,领导说,反正也要招聘,不如让你也来应聘。领导的意见是这样,我也不好说了。要不你就考一考吧,凭你的能力,肯定能考上。”
既然张总编把话说到这份儿上了,我也只有准备去考试了,尽管我是那么地厌恶考试——有的考试并不能完全地体现出个人的真实水平来,那里面有机遇,有发挥的程度等,有很多其它的因素。
六十四
参加考试的人需要到所在单位开个证明,单位同意你考,你才能考。我不想去单位,但是为了考试,还得去。
经顾主席同意,办公室的人给我开出了证明。
去考试的那天,我认识了两个女孩,她们也是来应聘的,都没结婚呢,一个叫姜春爱,一个叫汤荣。
汤荣紧张要命,说话都有点儿“卡”。她问我:“大……大姐,我……我看你挺稳的,你有把握了吧?”
“有啥把握呀!你别紧张,紧张也不管用。已经到这个时候了,考啥样算啥样吧!别怕!有十多个人报名的,就要两三个,咱要是考的不好,有和咱做伴儿的。”
她安定了,拽着我的手不放。
小孩儿,才十八岁,经历的太少。
姜春爱是我们这里最放松的一个。在局机关大院,她像进了自己的家。在哪儿能采到樱桃,哪棵树上开的花最香,她一一向我们道来。她不但对大院熟悉,对我们考试的程序也熟悉。她说:“咱们考试分两个部分,现场考试和笔试。一会儿就带咱们上外面转了。”
她的话我还不太信,因为考什么,怎么考,应该是保密的,既然没有人告诉我,其他应聘的人肯定也不会比我多知道什么。
姜春爱看出了我们不相信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