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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进雪香阁,云深看着玲珑山石间散落的丛丛梅枝,感叹道:“这种植物叫什么?虽然没有花,但是枝叶的样子真美。”
“这叫梅花,也是中国的文人非常喜爱的一种植物。它的花朵细小秀美,但香味清沁绵长。它开花时正是百花凋败的冬天,只有它才是迎着风寒,独吐幽芳。诗人常用它来形容不畏艰险,高洁淡泊的品质。”
“靖平,你念一首写梅花的诗,好吗?”
我不经思索,林逋的《山园小梅》便冲口而出:“众芳摇落独暄妍; 占尽风情向小园。 疏影……”念到这两个字,我顿时僵在当场,无法言语。那张我记忆深处的脸浮起来,和面前的云深叠成一张。
我深吸一口气,对满脸惊异困惑的云深一笑,继续道:“疏影横斜水清浅; 暗香浮动月黄昏。”
云深羽扇样的长睫轻轻扇了扇,然后抬起来,带着孩子的天真询问看着我:“真好听。可靖平你为什么难过?”
我历来对自己的不露声色很自信,但居然没有逃过一个孩子的眼睛。我对她微微一笑:“只是想起了一个人。有没有吓着你?”
她摇摇头,依旧专注地看着我:“你是想起了我的姨妈吗?我听见这首诗里好像有她的名字。”
我惊得半晌无语,仿佛她明亮的目光真能看透我的心。
良久,我回答:“你说的没错,我是想起了你的姨妈。她的名字就是根据这首诗而来的。”
疏影,她清丽皓洁,幽独超逸,看似柔弱,但却决绝坚持,的确像极了梅花。虽然我父母和玮姨一直对她和成碧极好,但她却从小自尊而敏感,在家里,终是觉得寄人篱下。患病以后,因为家里每月为她的治疗花销不菲,更让她觉得不安。而我母亲要她断了和我之间感情的暗示,更让她伤心。但从小,她便学会了将所有的辛酸无奈藏在心里,只在人前微笑。
但云深却和她太不一样,生于位高权重的皇室,长于众人的疼宠,解开心结以后,便是一个天真无忧,哭笑无拘的小姑娘。
“妈妈告所过我,你们从小是一起长大的。你和我姨妈特别好,就像是亲生的哥哥和妹妹。”然后她垂下眼帘,小声说:“她真幸福。”
我笑着问:“怎么云深也想要哥哥啦?”
她涨红了小脸,更低了头,半天又问:“妈妈说我长得和姨妈有点像。她好看吗?”
“好看。你也很好看。”我微笑着对她说。
“我,我不好看。我这样矮呢。”云深在胸前绞扭着细小的双手,不安地说。
“你现在还是孩子。但你是舅舅见过的最漂亮的孩子。等你长大了,自然就不矮了。”
她高兴地抬头看着我,眼中含了夏日里所有明媚的光。
近黄昏时,我们来到了今天游园的最后一站 – 宜园的荷塘。
这里见证着我和疏影的初见,以及她去世后我思念她时的徘徊。而又是在这里,我和云深相遇。这仿佛是我生命的圆心,我所有的岁月和情感都绕着它静静流过,我所有的旅途都起于此,再终于此。岁月流转,云生涛灭。变的是容颜和心境,不变的是这暮阳柔光里的荷塘。
“这里真美。美得我都不想回布鲁塞尔。”站在留听桥上,云深喃喃地说。
我坐在她身旁的汉白玉桥栏上,笑着问:“比利时宫廷的园林也是出名地漂亮。云深是不是‘隔锅香’?”
她侧身看着我,一本正经地摇头:“不是。这里的风景会说话,可我家里的不会。”她转头再注视着荷塘:“这么多漂亮风景里面,我最喜欢这里。好像以前梦里到过一样。”
我心中不知何故一惊,旋即对她微笑着说:“你出生在六月,当时恰好是中国农历的荷月。你跟荷花有缘。”
她听了很高兴,又问:“这座桥为什么叫留听桥?”
“这是出自唐代诗人李商隐写荷的名句‘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残荷听雨声’。”我回答。
她低头思量,小鼻子皱了起来:“有些伤心。”
“那换一首。” 我又念了一首孙光宪的《思帝乡》:“如何? 遗情情更多!永日水精帘下敛羞蛾。六幅罗裙地,微行曳碧波。看尽满地疏雨打团荷。”
“还有别的吗?”她仍不满意。
我有点没辙,还好想起了晏殊的《渔家傲》,这一首比方才念的那些都欢快开朗得多:“荷叶初开犹半卷。荷花欲拆犹微绽。此叶此花真可羡。秋水畔。青凉伞映红妆面。”
“我喜欢这首!”她脸上绽开一朵尽展的笑颜,我便再看不见周围的荷塘,波光和夕阳。
玉观音 (靖平)
这几天我都一直带着云深,在家里闲逛,或者带她去颐和园,天坛转转,直到澄碧和Phillipe从四川回来。
他们打算去一趟成碧的老家苏州,也邀我同行。一来我不想打搅他们一家三口来之不易的独处,二来这几天也落下了一些工作,就婉据了。
云深嘟了小嘴,有些失望。
四天以后,他们居然提前回来了。最先进门的是Philippe,他一见我就笑着说:“靖平,你给我女儿灌了什么迷汤?她这几天在苏州嘴里念叨得最多的就是你,又急着要回来。要不是她还小,我还真担心她爱上你了。”
我唬了一跳,连忙说:“可别乱说。”但心里却有莫名的宽慰和失落,抬眼朝他身后看去。
门外曲折蜿蜒的廊桥上,款款走来了成碧。当我的目光落在她身旁牵着的小小身体上时,一颗心顿时落到了实处。我这才明白我这几日的神思不宁都是为了什么。
成碧看我一眼,对着云深笑盈盈地开口:“在苏州的时候,有人不是成天‘靖平这个,靖平那个’的吗?怎么见了面反而不说话了?是不是让小猫把舌头叼了?”
云深红了脸,拉着她母亲的衣襟,垂眼看着地面。
“还不把你求来的宝贝给舅舅?”成碧低头对她说。
“云深还给舅舅带了礼物吗?”我笑着问她。
她小嘴抿着笑,喜孜孜地走过来,小心地从衣袋里摸出一件东西,放在我手掌心里。这是一个拇指大小的翡翠玉观音,用一条红丝绳系了,像是一个颈饰。
“这玉观音可有大来历。”成碧说:“我们在寒山寺的时候,在寒拾亭遇到了寺里的主持静云大师。他一见云深就特别喜欢,跟我们聊了好半天,然后说要为云深开光一个玉佛送她,可以保佑她平安如意。据说这位高僧一年只开光一件东西。”
成碧满脸都是一个母亲的骄傲和得意:“谁知我们家这位小公主就问他,她能不能把这个玉佛送人。大师就说,只能送女人,因为男戴观音,女戴佛,否则是不灵的。云深就说:‘您能不能为我开光一个观音呢?我要送给我舅舅。’ Phillipe一听就在旁边吃醋了说:‘那我呢?’云深就走到Phillipe面前说:‘爸爸,你有妈妈和我。但是舅舅谁也没有。’然后静云大师花了整整一天时间设坛颂经,开光了这枚玉观音。”
Philippe在一旁笑着接茬说:“靖平你可收好哦。我女儿用自己的平安换了你的,可别辜负她。”
掌中的玉观音带着云深身上特有的清新甘洁的体香,温润而慈悲地注视着我。
我的一生至此,已经历了所爱之人和父母至亲的死亡。我曾不只一次地坐在他们的病榻前,等待与他们诀别的时刻的到来。那种等待,缓慢,痛苦。但那种噬心的哀伤缓和后,我又会继续工作和生活。我有为患者找寻良药优方的职责,有对已所剩无多的亲人的挂怀,还有月夜荷塘边对疏影的思忆。 人生于我,起落沉浮,辗转离合,我都尽量以平常心,做能及事,已无少年时的易感冲动和大喜大悲。
但此刻,我心中却有突如其来的空落和渴望,仿佛被我压抑了太久,此时忽然喷了出来,溢了我满心满怀。我这才发现,原来我这些年来的心静如水和平稳淡然都是表象。我居然仍有如此强烈的渴望。我在渴望什么?我要用什么来填满我那空了一半的心?
面前的云深看着我微笑,真挚,满足,带着一丝惴惴不安的羞涩。
我再管不住自己,不顾成碧和Philippe就在身边,将云深一把搂进怀里,强压着喉间涌上的硬块,说不出一个字。
“你一直带着好吗?静云爷爷说它会带给你福气和祥和,让你避开灾难。”云深看着我,一脸认真和虔诚。
良久,我听到自己有些发哑的声音说:“好。”
云深,你的平安才是我愿不惜一切要去维护的东西。我该怎样做才护得了你,保得住你?
这块玉观音,我会戴着它一生。
第二天,Philippe接到他母亲Ann…Sophie皇后的电话,说是因为Philippe和成碧改变了计划要去四川工作,云深就必须回到她身边。后天会有女官和侍卫乘皇室的专机从布鲁塞尔赶到北京来接云深。他们两夫妇无奈,但也只能听从。
下午时,Philippe在书房里处理一些从考古基地发来的邮件,成碧和玮姨在嘱咐着佣人替云深收拾行李,我则带着她,把家里她没去过的地方最后走一遍。
我和她一左一右,走在三色雨花石镶成的海棠花纹小径上。她垂着眼睛看路,不声不响。这孩子自从知道要走了,话就少了许多。
她舍不得父母,我又何尝舍得她。
我们走到玉兰馆,这是家中的藏书室。玲珑雅致的单檐歇山建筑,傍着沉香池掩在丛丛紫玉兰之间。围着馆体的金丝楠木长窗裙板上,精雕细琢地刻着八十四幅《西厢记》雕画。
我想逗云深高兴,便顺着雕画,一幅一幅给她讲《西厢记》的故事。
她渐渐转移了注意,听得入神。我故意将“张生跳墙”和“拷红”等等带有喜剧色彩的部分讲得生动活泛,云深听得笑出了声。她毕竟只是个孩子,悲喜只在转念间。
而讲到“长亭送别”一幅,整版却没有雕画,只用秀丽的赵体楷书刻着王实甫为此节所写的那首著名的《端正好》。云深看着对她来说有些难认的字体,一字一字地念:“碧……云……天……”
我怕她有些字不认得,便在她身旁蹲下,和她一起慢慢念道:
“碧云天,
黄花地,
西风紧,
北雁南飞。
晓来谁染霜林醉,
总是离人泪。”
念毕,她怔怔地不动,我以为她是在思量着词句的意思,正要给她讲解,她忽然慢慢转过头看着我,脸上已挂了两行清亮的泪水。
她懂!这首词里的意境和离情她完全懂!
我将她揽在怀里,任她纤细的双臂环住我的脖颈,然后将柔软的面颊贴上我的。她不出声,但温热的泪水却不停地滑落在我面上,烫得我的心撕扯一般痛。
我抱紧她,贴在她耳畔轻声说:“宝宝,别这样好吗?别这样。你和爸爸妈妈很快会再见的。”
她从我怀中仰起脸来,带着满脸的泪,伤心地看着我:“那你呢?”
我一愣。
她的伤心里有小小的一部分是为了我吗?
她的心里会有些微的一角在念着我吗?
该死,李靖平你在想什么?她只是个十二岁的孩子,不是疏影。她把你当成了她的玩伴,相处久了,自然舍不得你,过些时候她就会淡了。
我尽量平心静气地安慰着怀里的小小人儿,直到她哭累了,说想去荷塘。
我背着她,一路走到留听桥。然后和她靠着桥栏,并坐在桥上。她小小的身体偎过来,我轻轻用手臂揽了她,看着面前的斜阳,水色,与荷影。
我不愿也无法再去分辨心中的芜杂纷乱,只愿时间就此停了,我可以和她坐到地老天荒。
生别离 (靖平)
我此生东奔西走,已习惯了聚散合离。但除了疏影和父母的离世之外,还没有哪一次让我有如此锥心彻骨的不舍。而对象是一个孩子。
此刻,我和云深的父母都站在机舱里,同她道别。
云深规规矩矩地坐在座位上,我给她买的小鹅“茅真”正卧在她身旁的篮子里,云深要把它带回布鲁塞尔。
成碧和Philippe一边给她小心地系好安全带,一边絮絮地和她话别,从布鲁塞尔赶来的女官,保姆和侍卫恭敬地站在一旁。
等成碧和Philippe跟云深说完了话,起身站到过道里,我便走上去和她说再见。
她美丽深邃的褐眸睁得大大地看着我,一眨不眨。我朝她俯下身去,还没开口,她就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地着急地问:“那个玉观音呢?”
我把系在脖子上的玉观音从衬衣下面拿出来,微笑着说:“别担心,我一直戴着的。”
她松了一口气,又有些不放心地说:“你要一直戴着呀,不然就不灵了。
我点头:“好。我一定不摘下来。”
“你什么时候来看我?”她眼巴巴地看着我。
“等到十月舅舅就去看你。”我回答。
“你要保证。”她有些不安地认真说。
“我保证。”我朝她俯下头,在她额上轻轻一吻,算是道别的结束。
在我嘴唇触到她柔软细致皮肤的瞬间,她纤细的小手紧紧握住了我两根手指。
我从容地直起身,不动声色地从她手里轻轻抽出我的手指,然后微笑着对她说:“再见,云深。”
我们三个大人走下飞机,站在浮梯旁,等待着舱门的关闭。成碧开始哭了,Philippe紧抱着她,温言安慰着。
我站在一旁,面色沉静,心里却翻腾起伏。我和这个孩子从初见到分离,短短十七天。我在她身上看到疏影的影子,也看到疏影所没有的天真烂漫,童稚无拘。这十七天中她带给我的欢乐,是我自十岁时获知疏影患病起便再没有感受过的。但我们终是要回到各自的生活。从此刻起,我该放下她。
但我为什么会觉得空落虚浮?难道这孩子走了,我的心也跟着去了吗?
乘务员站在机舱门口准备关上舱门,这时我听到一声微弱的喊叫从舱里传出,乘务员随之惊异地扭头看着舱内。
那是云深的声音,是她在喊!
我下意识地拔腿跨上浮梯向上跑。这时,云深小小的身影出现在机舱门口,并不顾一切地挣脱了身后女官拉住她的双手,跌跌撞撞地顺着浮梯向我跑来。
我只觉得肝胆俱裂,只能迎着她拼命向上跑。
在我的双臂即将触到她之前,她脚下一个踉跄,身体朝前一扑,双膝重重跪在了浮梯的金属梯级上,然后在成碧狂乱的惊叫声里,云深整个人面朝着梯级倒下来。
我双臂向前一伸,抄到了她腋下,在她的身体碰到梯级前的一霎那,把她向上一提,抱了起来。
她如溺水一般,双手紧紧圈住我的脖子,放声大哭。那是一种我从未听过的,伤心欲绝的惊哭,快要把我整个人撕成两半。
Philippe和成碧从我身后奔上来,把她抢到怀里。成碧抱着她,也开始大哭。Philippe紧抱着她们母女俩,红着眼睛说不出话。
我立即去看云深的膝盖,及膝的白袜上已经渗出了血渍。我赶忙让Philippe把她抱回舱里,安置在座位上。一个侍卫赶忙把医药急救箱递过来。云深仍在不停地哭,成碧坐在她身旁紧抱着她,Philippe站在她们身旁抚着云深的头,轻轻地安慰着。一旁的女官骇得面无人色,而保姆早已是浑身发抖。
我半跪在云深面前,小心地褪下她的长袜,她白嫩的双膝上已经磕得鲜血淋淋。我一生见过太多比这触目严重数十倍的伤口,但却没有一个让我感到如此心如刀挫。
“靖平,你轻一点。她从生下来到现在没受过伤,身上没有一个疤。你别让她太疼。”成碧一边哭一边说。
我一面应着,一面将消毒酒精倾在棉球上,然后抬头对云深说:“云深,宝宝,会有一点疼,你忍一忍,一下子就过了。”
她止住了哭,睁大红肿的眼睛看着我,信任地点头。
我尽量快速地用酒精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