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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京的那一年,他只有十二岁,剑术已有成就,在他的身边,已没有人可以单打独斗战胜他了。
他与余平伯,踏遍千山万水、四海诸国,日夜兼程。南至南海,寻访海岛上隐逸的高人,东至东疆,在大草原上,纵马奔驰,一会塞外武功;西至西漠,他为寻求体能的极限,而去追赶龙卷风,与大自然相抗;北至北峰,在冰天雪地的大雪上,他静坐几日几夜,功行九转,得以大成。
他见识过许多世外高人,拜访过很多绝世高手,想要他们指点武功其实并不难,几乎只要他稍稍显露他的武学才能,别人就恨不得拿刀架着他,逼他投入门下,恨不得倾囊相授。然而,很快,这些高手的狂喜变成震撼,震撼变成畏怖,然后开始给他出种种难题刚刚学闭气诀不到三天,就要求他入深水之中,一日一夜不得露头;刚刚学会龟息术,还不及实验,就要把他埋到土中三日三夜;刚刚学会一套剑式,就要他一剑击得瀑布倒流;刚刚领会一套心法,就要求他,必须在一招之内,制住十八个悍匪。
对他提出的要求越来发挥苛刻,越来越古怪,越来越诡异,已经不再是“严师”二字可以解释的,而他,也只是沉默着不发一言地一一完成。
事后,很多人承认,他们想要知道他的底限在哪里,想要试探他的极限在何处,而最后的结果是没有,他在武学上的潜能,无穷无尽,根本探不到边际,或许有边际,只是他们的力量太微薄,无法探查出来。
高手们也一样有私心,他们开始防范他,有些心法,最重要的句子不说出来,有些剑式,最后的绝招不教给他,有的人甚至故意把看门绝学,改得繁复麻烦一些,把本门内功加减几句再教给他。
然而一套心法,前面他练得流畅自然,最关键的句子,他自自然然可以悟出来;一套剑式,前面施展如行云流水,后面无人教导的绝招,他会很自然地猜出来,甚至有可能比本来的招术更强大、更精妙;过于繁复的招数,他学一次,第二次施展自然去繁为简,改得更加简单直接有效;练习内功,发现哪一处艰涩不懂,他也不多想,跳过去学后面的,然后,很自然地把全部功法学会,不懂的地方,他就扔开不管了。
当别人无限惊恐地担心被他发现自己耍的花样时,他已经抛开一切,专心去研究还有什么新的功法招式可以学习了。
每次总是在很短的时间内,那些所谓的世外高人、绝世高手们,看他的眼光,总会由欣喜,转为震惊,然后是惊惧,甚至是恐怖。
他在武学上的天分已经不是“天才”两个字可以形容,他给人的感觉,简直就是恐怖,他是个奇迹,而别人的眼神却常让人觉得,他自己是怪物。
他拙于解释,也不知道如何表达善意,在旁人惊恐而离的目光中,他选择沉默地离去,于是,他越来越沉寂,越来越看似冷漠,越来越容易让人用惊惧的目光来打量他。
多年以后,即使是曾经与他患难与共,看着他长大,为他流血流汗流泪的许多人,也开始渐渐远离他,隔着老远的距离,对他行礼,向他仰视。那些人愿意为他死,却不再想接近他,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灵,而他笨拙得不知如何缩短这距离,所以只能更加沉默,看在别人眼中,则是更加骄傲冷漠,于是,下一次会小心地站得再远一点,远些,远些,更远一些。距离就是这样,在不知不觉中产生。
在当时,他还是个孩子,却让很多世外高人、绝世高手的自信心因之而崩溃,他们所骄傲的一切,在一个孩子面前,溃不成军,他们羞愤、恼怒,然后,是回遴、逃离。
在所有亲切欢喜的目光变得厌恶烦躁之后,他总是悄然而去,有时候他也会临波独照,凝思那水中小小的身影,是否会无意中幻化为恶魔,惹来那么多人的厌弃,有时他也会呆呆举起自己握剑的手,怀疑他自己是否真的是……
在当时,他还只是一个孩子,他还完全不知道,这一切是为了什么,他更不能理解,人心为何那样复杂。
很多人教导过他,但没有一个人敢自称是他的老师,包括一些留名后世的绝世高手,他们从最初一定要收他为衣钵弟子,到后面用惊惧的眼神望着他,连称只是有缘相聚,缘尽则散。没有人敢厚颜自称是自己造就了这个惊世的少年,每个人都认为,即使没有自己的指点,他最后,也一琮会达到这种高度。他们只是偶然,遇到了他,经历了他,仅此而已。
十五岁之后,他不再需要任何老师,他依然访求高手,不是为了求教,仅仅只是为了试剑。
十五岁之后,天下已没有任何高手可以做他的老师,只有他自己可以教他自己。只有天地自然万物可以教导他。
十五岁之后,他回到了京城,准备承担属于他的的责任。
十五岁之后,他准备好用他那磨厉出绝世锋芒的宝剑,斩尽仇人头。
十五岁之后,他第一次遇到他名分上的弟弟,纳兰玉,并通过纳兰玉,与大秦国名分上的君王,名义上,他最大的敌人秦王宁昭,以一种极为奇特的方式,结下了恶缘。
回到京城的他,就如一柄出鞘的宝剑,锐气英气震慑人心。当年把他当做孩子护佑的大人们,有些欣喜又有些惶然地承认,他们的小主人长大了。
再没有人能笑着抱他入怀,再没有人能如旧时一样,不再顾及他的意见,就处理事务。
人们在他面前渐渐执礼甚恭,人们开始称呼他为主上。
没有人知道,在武功上,有着惊人天才的他,有的时候,会出奇地笨拙,笨拙得无法告诉大家,其实,他并不喜欢这样的距离,这样的感觉。
几年来,他们在京城的事业,不算太成功,不过,总算也没有太失败。纳兰明的小公子身体渐渐好了起来,纳兰明相信替身出家真的有了功效,时常让人送银子过来。托他的福,寺里的人出入行事,颇为方便。寺中又大加扩建了一番,里头当然也没有少修暗道密室。寺里增加了不少田产,又藉着这些田产,让一些人以在家居士,或俗家弟子的身份开设店铺,悄悄地把他们的势力在市井间发展开来。
当然,靠纳兰明送来的银子远远不够,不过,当年先皇也曾给他们留下过一笔不小的银子用于复国,此时起用出来,慢慢往各地发展基地,暗中寻访可用之才,又能偷偷培养年轻的下一代,为复国而效力。
他回到了京城,回到了曾以性命保护他的伙伴当中,那里的他,年少,志大,艺高,那个时候,他还有冲天的豪情、惊人的志向,想仗着掌中寒锋,创一番惊世伟业,然而,只是第一次议事,就给他重重的打击。
部属们高高兴兴,迫不及待地向他报告现状。
这个时候的京城,这个时候的整个秦国,已不像当年那么混乱、那么危险,当初曾疯狂抢撩杀戮的秦军们,即使最低等的小兵,也已家资富有了,可是百姓无论士农工商,无不在贫寒中艰难求存,没有人家中会有余财,任何人家,只要稍有财富,就会立刻被抢撩一空。
秦人不再动辄杀人打人,但偶尔兴起时,宰几个他们眼中连畜牧也不如的百姓助兴,倒也不算什么大事。秦人军队每年练兵,都要在民间找百姓做靶子。
秦何伤为收揽军心,宣布所有秦军都是有功之臣,国家应该给他们赏地赏房赏下人,他们看中什么地方,用绳子圈起和他们官职身份相若的大小,那块地便是他们的,地里所有的房屋都是他们的,房屋里的人,男的是他们的奴隶,女的长得漂亮,可以是他们的侍妾,要有老弱病残,用来练刀练枪也无妨。
在这样的苛政下,整个国家都暗无生气,所有百姓都过得异样悲惨。
卫孤辰听得义愤满腔,拍案而起时,却惊见众人神色,有悲有愤有怒,但也有人面有喜色。
他一怔之时,在先朝时曾任侍读学士的谢灵运已微笑道:“不必过于忧心,秦人虽是虎狼成性,全无治国之才,但正因如此,才是我们的大幸啊!”
“不错。”昔日的知名大儒孟观也微笑着道:“自古以来,朝代更替,百姓或许初时会常忆旧主,但若是新主英明,善待百姓,人心多变,便也忘却前朝。秦人如此残虐,百姓受苦之下,自然常思旧事,便是往年对先主有所怨言,如今与秦人一比,便也视先主为盖世明君,暗自称颂,怀念故国之心日炽,如此,人心可用。”
“不错,百姓吃不饱,穿不暖,还倍受压迫,有人振臂一呼,便能举义起事,这几年来,我们曾先后在各地,利用人心的激愤而掀起十余起变乱,便是此因。”洪云涛朗声道:“可惜,敌人残暴,会让百姓投往我们,但敌人过于残暴,却让百姓连反抗的胆量都没有。这十余起变乱,引来的都是秦何伤的屠城杀戮,不止发生动乱的地方,人畜不留,就是附近的城池,也无不是血流成河,便是我们派进去的火种,也都惨遭杀戮。到后来,别说百姓就算被欺压至死,也不敢有一点反意,就连我们,也不敢再随便起事了,毕竟我们这些赤胆忠心的兄弟,不能死得如此不值啊!”风嵘神色沉痛。
可是,卫孤辰听昨却觉心中震撼异常:“这些年来,各地发生的起义,都是我们引发的?”
“不错,我们不能让秦人的统治安定下来,不能让百姓接受秦人,我们必须不断引发战乱让天下人知道,秦国的混乱,让百姓知道,秦人还没有成为这个国家真正的主人。”
卫孤辰沉默不语,那些起义,总是刚刚开始,就被血腥镇压,没有完善的筹备,没有周密的安排,从起事之初,就已注定失败。为了试探秦人,为了打击秦人,他们振臂一呼,忍无可忍的百姓站了起来,然后,是无尽的屠杀,死者数万。那么多的人命,凶手是秦人,还是他们?
“主上……”风嵘抬头凝视他,眼中痛楚莫名:“我们的人也死伤许多,我们的兄弟,也冲在战场最前方,也最先倒下去。”
“可是……”卫孤辰仍觉不能赞同:“让百姓无辜流血……”
“主上。”余伯平声音极轻极快地说:“历次举事,风兄都派出自己的至亲,他的几个兄弟和儿子,都已经在举义中死伤殆尽了。”
卫孤辰微微一震,目光触及风嵘凝满了痛楚的眼神,终于不能再发一声。只是,这样的沉默,依然不代表认同。
他知道,要复国岂能不流血,可是,大家自愿流的血,与欺骗无数人,让别人在不知情的时候,流的血,相同吗?难道因为我们自己也流了血,那别人被欺骗、被怂恿,被诱向一场没有生机的死劫,就不是罪吗?
他才十五岁,就面临这样沉重的现实、这样森冷的抉择,肩负着那样可怕的压力,他无法说不,不能说不,他只能沉默着继续聆听。
议程一项项地进行,如何扩展势力,如何筹集钱财,如何把可信的子弟派往各处,在民间拉拢人心,收聚人力,其间的与人勾心斗角,同人争权夺利,暗中尔虞我诈,甚至为了目的,必须对秦人如何卑躬屈膝,送礼讨好,他一一听来,渐觉心神皆倦。直到最后一项议程“刺杀秦国命官”,他立时精神一振,坐正了身子。
“刺杀何人?”
“秦国京兆尹,秦修。”
卫孤辰眼中锐利的剑气开始升腾起来:“此人有何恶行?”
四周忽然一片肃静,他微微一怔:“怎么了?”
孟观退疑着站起来:“主上,此人并无丝毫恶行。虽然他也是秦人,但他少时曾游历各国,见多诸国风物,并没有普通秦人野蛮劫撩的性情。自他任职京城以来,安民生,促农桑,屡屡领衙门中人,阻止军队抢撩杀戮,虽官小职卑,却一再上书,请求废止圈地扰民之法。灾荒之年,竟肯开门,以自家府地,容纳难民,民间称其为青天。”
卫孤辰更加愕然:“如此清官,为什么要杀?”
郑元化苦涩地道:“他是好人,可他是秦人。秦国的官员,过份得民心,过份得到百姓的爱戴,于我们,是祸而非福。”
风嵘沉声道:“对我们来说,最大的敌人,不是残忍凶狠如秦何伤之流,这种人就算以强力压服四方,也不能长久,而是像秦修这样的清官贤臣,秦何伤使人惧,而他使人服。如今他虽官小力弱,可一旦他的政见为上位者所接纳,一旦秦国国内有能都,想要改弦更张,则我等所谋之事,倍加艰难。”
卫孤辰咬牙:“可他,是好人。”
“他是好人,更是敌人。”洪云涛淡淡地道。
卫孤辰眼中灿亮的剑光,静静地沉了下去,他平静地说:“不行。”
“主上。”众人皆唤。
“我说不行。”他腾的站起来,目光锐利,“可是因我年纪小,见识浅,所以说出来的话,大家都可以不加理会。”
这话说得太重,四周诸人一阵沉寂,几个人低下头,几个人垂下眼,几个人慢慢施礼,齐道:“不敢。”
他站起身快步而出,走出密室,走出院子,走出寺院,一直走到山之颠峰,静静地凝望下方,浩大的京城,曾经是他家园的地方,久久不动。
忽然之间,他分不清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什么是正义,什么是邪恶,忽然之间,他发现,他的雄心,他的志向,和这个现实,原来,差异如此之大。
他一个人,迎着风,站了许久许久,直到有一双手,轻轻地按在他的肩头。
他轻声问:“余叔叔,你也觉得,他们是对?”
长久的沉默之后,余伯平回答:“他们未必是对的,但,你也必须明白,君王之道,不同于君子之道。这世间,何曾有单纯的黑和白,复国的道路,注定用鲜血和死亡铺就,这其间,绝对不可能遴免任何一个无辜者的死亡。”
生平第一次,卫孤辰发现,清晰的目标,原来一片模糊,本来下定的决心,忽然变做了茫然与无措。
然而,即使有了他的阻止,秦修还是死了,不是死于他们的刺杀,而是死于秦人之手。
据说,这场看似偶然的纷争,实是某些人暗中策划。秦修过多地阻碍军中将领的抢掠,甚至对于某些有关秦何伤的意愿,也常以皇上未有旨意而加以对抗,长时间以来,不知不觉竟也聚揽到了一些人心。
秦人中亦有些有识之士,为目前的状况而忧心,呼吁改制的声音渐渐大了起来,而能够被用来对抗秦何伤将令的,自然是皇帝。
秦人最上层的争权夺利,最终的结果就是秦修做为朝廷命官,被残杀于闹市,而杀人凶手,只被责以流放。据传,这位流放犯在流放地,整日花天酒地,自在享乐,地方官的供奉比待自家亲爹娘还要周到。
很自然地,有关反对暴政的声音转瞬间消失得一干二净。
而对于百姓来说,这些复杂的事情,他们永远不会理解,他们知道的,只是这个暗无天日的世界中,唯一的清官,唯一能带给他们希望的人永远地死去了。
秦修出殡的时候,沿街有无数百姓哀哭相送。
卫孤辰一个人,孤身单影,悄悄走出京城,悄悄混迹在无数哭送秦修的百姓当中,望着那一具棺木遥遥而去,望着无数百姓的哀哭悲叹,他慢慢地低下头,忆起,听到秦修死讯时,身边诸人,弹冠相庆的欢喜。
他慢慢地勾起唇角,有些清冷地笑笑,忽然间,竟连他也有些庆幸了。如果秦修此时不死,或者,总有一日,将由他来决定,夺走他的性命吧!
在这一刻,他终于明白,原来黑白之间,是无穷无尽的灰暗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