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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俊美,总是红光满面。她是表哥嘎玛洛萨带来的后勤人员,也是部落里的炊事员。她还负责照料罗布桑布。每当他一出现,就立即为他披上棉衣,递上酥油茶。当罗布桑布吃饭时,她就跪在跟前,不停地往主人的茶杯里添茶。
另一侧的两顶小帐篷里,分别住着昌都四姐弟和其余的人。有一天清晨我们到达营地时,老尼才仁正在烧茶,嘎羊拉姆正在诵经,仁钦罗布在被窝里裸露着上半身,正在喝妻子阿旺曲珍递来的酥油茶。仁钦罗布久病不愈,从上路起就肠胃不适,拉了一年的肚子,此刻骨瘦如柴,面无人色。与这一家三口同住一帐的是年轻僧人们:长脸的嘎玛洛萨,高个子江羊文色。
看起来这个部落至少由五个小单元组成。表面上看来是集体行动,实际上每一单元又都是相对独立的,都是磕头人和服侍人员的组合。总计有十一个人是磕头人。按照他们的说法,分工虽有别,功德却相同。总管多丹掌管后勤大权,组织拔寨扎寨、选定营地、化缘乞讨、分配所得粮茶柴。十八人的社会也有等级差别。罗布桑布犹如部落头人。所有人都安于尊卑而毫无怨言。
属龙的嘎羊拉姆在一九八八年的本命年那年打过卦。卦辞说,欲平安度过本命年,需北上才玛布寺学经为吉。于是嘎羊拉姆就从师罗布桑布的哥哥学习了一年零三个月。罗布桑布不仅与她有同学之缘,更是她所崇拜的偶像。她的三个弟妹都是磕头的。她耐心地为他们烧茶打点,耐心地为借人弟弟西热邦久洗发编辫。每到一村,就和多丹、次仁他们一道逐家逐户地化缘。在谈到罗布桑布的时候,她美丽的大眼睛里闪耀着异样的光芒,向往地倾诉说,在我所遇见的所有人中,罗布桑布是最勤劳、最善良、最有才华的人。他对我们的恩情就像父母之恩那样难以报答。他吩咐我做什么我都乐意做;他走到哪里,我们愿意跟他到哪里。她还说,和他朝夕相处,我内心是惶恐不安的:怎能与高贵的他平起平坐呢?但愿与罗布桑布同在一寺院,这是我的终生福分。
两位老人安详地坐在爱子身旁,旷野中小小帐内充溢着温情与和美。这位英俊的儿子保持着他温和的权威,使这个部落散射着仁爱的光辉。说起内部的事情,罗布桑布说,为一个共同的目标我们走在了一起,这是我们的缘分。而以这种艰苦方式去拉萨朝圣为的是净化自身,为世人树一个献身者的榜样。所以内部团结很重要。有过一次,小个子多丹和大个子江羊文色就为磕头和侍者的功德谁大谁小的问题发生了激烈争执。罗布桑布拿这些话开导他俩,他俩就买了肉和茶款待大家,当众发誓表示和好,从此像亲兄弟那样团结。
在一个风雪天里,我们目睹了他们乞讨的情形。站成横列的男子们一手摇鼓,一手执铃,披肩长发与僧裙、铃鼓的流苏在风中翻飞,雪粒纷纷扬扬地从空中斜斜地倾泻。沉郁苍凉的男声伴随着铃鼓之声在荒野中散播开来,他们唱诵的是名叫“觉”的经文。大意为:为使宇宙众生脱离苦海、幸福安乐,作为传播教义的使者,我正以自己的行为做表率,超越俗念,一心向佛。释迦牟尼等大师未完成的事业,要以我的意志使之完成;对于不懂教法者,要以我之力使之明晰,对于信仰宗教者,要以我之力使之完善。
与他们相遇时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打算对他们此行动机寻个究竟。我们打开摄像机,请他们对着镜头尽情地说。
罗布桑布目标明确,作为一个藏区的宗教献身者,朝拜圣地拉萨尽情尽理;选择苦行方式,也为了更富有成效地清除今生前世所造的罪孽,去无限地接近最高理想。
江羊文色:六道生灵都如自己的父母,恩情无以报答。愿他们最终都进入佛的怀抱。我今生若不能如愿以偿,但愿来世能进入极乐世界。我的愿望就是这个。
仁钦罗布:带着老婆孩子出来朝圣是需要勇气的。我父母已病了九个月。我自己也一直有病。我妻子和孩子跟着我一起很辛苦。但有意义。我今生的父母也一直在为我祈祷。天下所有的人也许都当过我的父母,但我今世父母对我格外关爱,为我受尽了苦。今生能生于人世,就要珍惜这个人身。来世能否投生世间,我也说不清。但即使生于世间,也难说投生为什么。托尊师恩德,我发愿朝佛,希望因此升到佛国乐上。今生不能遂愿,是我无缘,我会继续努力。佛也是经历了比我们更多更苦的磨难的人,最终才成了佛的。世间有生老病死和各种人类之苦,我愿像三圣僧那样造福雪域众生,使佛法永存。我愿人世间所有的苦难都由我一人承担,我愿自己的所有幸福都与世人分享。
我希望我儿子也能虔诚信佛,并有所作为。一路上他也和我们一样经受了磨难,使他不畏艰难,怀着一颗虔诚之心从小开始苦行。
嘎玛洛萨:磕长头确实很辛苦,但想到为朝拜佛祖,祈祷佛法永存,法轮常转,一切都没什么。
嘎羊拉姆:来之前我在山洞里修行,动了去拉萨朝圣的念头,请示了尊师普秋多吉,他算了一卦,说无论修行还是朝佛,都是吉祥的。
尼姑次仁:我女儿和他们一起磕头。离家前把家中牲畜都托付给了亲戚照看,我们母女就都参加了朝圣的队伍。我们磕头朝拜释迦牟尼,是为天下众生都得到佛祖保佑,都享平安快乐。
桑秋多吉:我六十八岁了,不能说是没有罪孽的人。为使众生脱离苦海,一心向佛,就要与人为善,把世人都视同父母。因为你的前世可能是我的父母,我的前世可能当过你的父母。人性中有许多恶的方面,例如偷窃、杀生、妄语等。作为长辈我时常教育晚辈要戒绝这类恶行。
早起到山上捡牛粪,够烧一天的就行,余下时间就应磕头念佛。因为今生我们虽有吃的、穿的和用的,但死时带不走,只有求菩萨保佑才能升到极乐界。
人很自私,这是我的,那是他的。国与国之间,人与人之间,家庭与家庭之间因此就发生争执,使世界不得安宁。要使人间不再发生战争,就要向佛祈祷。
人生苦短,说不定明天就死了。不能说过几年再去朝佛吧,人只要活一天,就要不失时机地朝佛一天。
同时我还祈祷毛主席思想永存,祝愿为毛主席工作的人都升到极乐世界。
我是长者,缺乏文化知识,只有一颗虔诚的心,只有严守教规,同他们一道去朝圣。
罗布桑布这个名字,直译就是“好宝贝”。稍许了解一下他的身世,这名字中所饱含的珍爱之意就不言自明了。在囊谦这片老而又老的土地上,土王统治直延续到本世纪五十年代。在囊谦这片老而又老、天高皇帝远的地球的角落,一切都自成世界。那一地区、那个时代在我的脑海中从未呈现过完整的轮廓,所以我也无从描画它。但有一点我是感觉到也听说过了的,就是在某一领域的自由奔放。特别是巨属于国王的名门世家的子嗣系统总是主干茁壮,旁枝繁茂。罗布桑布正是这样一支斜逸枝蔓上的花果,他的存在贴切地说明着偶然性的普遍性。
罗布桑布的家史在常人看来传奇而浪漫。罗布桑布对这一家史的态度在常人看来也很有意思:他以很超然的语气来传达他的骄傲。罗布桑布的父系体系是囊谦国王的经师世家。“但是,”罗布桑布说,“爸爸桑秋多吉不是经师的正妻所生,是爷爷和别的女人生的。”罗布桑布的母系体系是囊谦国王属下的百户。“但是,”罗布桑布又说,“妈妈仁增曲珍也不是百户正妻所生,是外公和别的女人生的。”
罗布桑布随即笑起来了,“当然,都是偷偷摸摸地生的。”
他七十八岁的老母亲就坐在他身旁,手里永远摇着转经筒。就问,你妈妈年轻时漂亮吗?“可能吧,”罗布桑布友善而温和地笑笑,“不然的话,活佛能娶她吗?”
老妇人多皱的面容上已看不出姿色曾留驻过的痕迹,但身板挺直,有一种见过世面的老者气度。她既非磕头人也非后勤人员,是随着大家用脚走过了迢迢千里。年轻时她先嫁了囊谦一位活佛,并为他生下了二男二女。五十年代末,那活佛丈夫冥归,已过不惑之年的仁增曲珍拖儿带女南下,投奔了当时在林芝公路段当道班工人的桑秋多吉。罗布桑布则是他俩唯一的孩子——算来,那时她应该四十八岁,桑秋多吉也三十八岁了。
藏族人在对自家亲人的称谓后面习惯于再加上亲人的名字。例如爸爸某某某,舅舅某某某。听起来与汉族感觉不同,我猜想他们对亲人的感觉也与汉人有所不同。
当你相信灵魂可以不时地脱胎换骨,当你认为所有的灵魂都可以并已经曾为父子母女夫妻兄弟时,你的感觉也会不同。
现在,罗布桑布已婚的、四十九岁的大哥身为囊谦一座尼姑寺的活佛;二哥是县干部,大姐也曾任公职,四十五岁就办了退休,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了;二姐长佐拉萨近郊,她的丈夫在一座木材厂当画工。
旁逸的枝蔓就这样一再丛生枝叉。罗布桑布是在川藏公路边上出生并长大成人的。小时读过几年书,与汉族小孩相处学会了汉话。他自小就下决心要干一番大事业,以报答好父母。最初他最羡慕的是当汽车司机。对于西藏地区来说这是一个新鲜行当,至今仍享有高级地位。他想当司机,就央求司机叔叔教他开车。有一位叔叔答应了,条件是每开过两根电线杆那么远,要罗布桑布帮他洗衣一件——这些都是想起就发笑的陈年旧事了。
不管喜不喜欢,罗布桑布就这样进行着他的人生;他先是当了道班的临时工。是在林芝到通麦地处藏东的川藏公路上。那一路段以时常出现的大塌方而著名。十八岁那年,哥哥恢复了活佛的地位,接二老还乡,罗布桑布又随父母回到了家乡囊谦的山村。此后的两年里,他无所事事也无所不能。多才多艺的罗布桑布能写会画,能歌善舞,口琴,电子琴,吹奏乐和打击乐;木工、铁匠、雕刻匠;修理钟表和家用电器;还可以当半个医生:朝圣途中带着注射用品,为生病的伙伴打针。由于他的人品和才华,家乡人敬重他,称他为“奇才”。面对终生职业的最终选择,他也许是无可奈何,也许是不假思索地走上了宗教职业者这条道路。这是家乡人观念中的最高选择——这也体现了封闭的社会环境对于命运的决定性影响。在他的家乡一带,很少听说哪一位体格健全。神智健全的青年男女未为僧尼,至少是在家僧尼。
二十岁的罗布桑布当了僧人。他不是普通僧人,是那类立下深重誓愿的“格龙”——比丘。他所在的教派为藏传佛教噶举派分支主巴噶举。这一教派不重经典,重口传,重修身。格龙非学位,是自我约束严格的一个阶层类别,格外注重心的虔诚。一字不识者也可做格龙,只要他发愿终身恪守二百五十三条戒律,寺院依据他的愿望加之对其日常言行的考察即可认定。二百五十三条戒律中最重要的有五条:不杀生、不饮酒、不妄语、不偷窃、不邪淫。如有违反,不仅前功尽弃,今世再不能当格龙,还较一般犯戒僧人恶报加倍。
苦行固然可以磨炼意志,但苦行并没有使释迦牟尼成为佛陀。所以释迦牟尼不主张苦行。后来的一类僧侣却仍走极端。一则著名的故事谈到,一位生有一双美目的苦行僧人化缘,令一位美妇人顾盼流连。当妇人赞美他的眼睛时,他毫不犹豫地把眼珠挖了出来,说,如果你喜欢就拿去这个肉球,现在你看它是否还可爱。
家乡的宁玛、噶举、萨迦诸教派,不像格鲁派那样严禁僧人婚娶。朝圣伙伴中的青年僧人嘎玛洛萨、仁钦罗布就已娶妻生于。身为格龙的罗布桑布已发誓终生不婚。藏传佛教因地制宜,规定僧人可以吃肉,但罗布桑布从不沾荤腥。父亲桑秋多吉说,他们注意到的这一特点是在儿子刚学会爬时,只要见到肉和骨头即刻惊惶不安,偶尔误食,口舌和全身都过敏,通起红色籽粒——也不知他前世做过些什么。
九年的僧人生活把罗布桑布重塑成今天的形象:绛色僧裙裹着修长身材,面容清癯,长发披肩,犹如古代豪侠只是秀气文静一些。本应光洁的额头被大地磨出了硬茧。双眼深邃而迷蒙,犹如冥想中的哲人目光不会炯炯,又如佛之慧眼因饱含悲们反倒黯然。也许在他朝向遥不可及的未来时空的同时含有些微的迷惘和怅然,已确立的信念中掺杂了一丝隐忍未现的游移,总之我时常在他的迷蒙目光中读到稍纵即逝的不肯定。
他所秉有的天性使他的行为具有了强烈的个人特点。他是这支朝圣队伍成功的组织者。我们注意到这群人的与众不同之处:艰苦的旅途中,只要条件稍稍允许,他们即沐浴更衣,洗涤卧具,尽可能地短时清爽;十八人的集体各有分工,团结和睦。尤其令人惊讶的是,一年多的旅程中,罗布桑布坚持每天在藏文历书上记简志,在笔记本上写日记。总而言之,他们,尤其是罗布桑布父子在历尽风霜的外表下掩藏不住的高贵飘逸留给我们的印象是如此强烈,以至于后来我们又碰上一支朝圣队伍,当对方主动提出乐意配合我们拍摄时,我们的摄像师当即摇头,表示不太感兴趣:因为曾经沧海难为水。
通走西藏乡间寺院,对于乡村优秀青年走向寺院这一现象时常扼腕叹息。我跟罗布桑布谈到了这一点,罗布桑布不以为意地说,这是我们民族的传统,聪明智慧者为僧为尼,习读经文;愚笨无知者生儿育女,服侍他人。进一步熟悉起来,就试探着询问起他的情感经历:像你这样聪慧英俊的青年,是否被众多女子所爱慕?罗布桑布突然局促,含糊表示了对这一问题的不能言、不敢言。再问起他的愿望,回答有两点,一是入学佛学院,二是拜师学习古奥的藏文语法。别无它求。
罗布桑布的人生理想在家乡的宗教氛围中确立,在人们众星捧月般的仰望中得到强化。他的亲人们无疑也鼓励着他。我曾询问过他的两位姐姐,怎样看待弟弟的职业选择。姐姐们说,如果不当僧人也就算了,既然走出了这一步,又走了这么远,还是就这样走下去吧。
既然对于命运的选择是环境使然,那么环境的变化能使改变初衷吗?也许——罗布桑布迟疑地回答,可我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比如说,有机会再去当驾驶员?
他摇摇头,已经不行了,那样别人会笑话我的。
再比如说,被导演选去当演员,当然是正面人物,英雄好汉之类。
看来这提议使他动心。他略一思索便答,不是什么角色都可以演,只能演对宗教有益、对教化民众有益的。
就又问,到拉萨后带你去歌舞厅可以吗?他说穿僧装不便吧。那么改换便装呢?他同意了。
后来我并没有兑现这些许诺,作为凡俗人总有忙不完的俗务。不知罗布桑布会怎样想。以传播教义为己任的罗布桑布可以获得我的赞美钦敬,但他无法使我成为他那样的人;而我出于遗憾想要改变他的企图也许更不明智:当他一变而为拉萨街头的现代青年时,他还拥有那种感人的力量吗?
我只兑现了一个许诺,就是写他。当时他说,随便你怎样写吧。
雪中相遇之后的两个月中,我们不时跟随了他们,参与着他们,与他们共同着忧喜,分享了到达目的地时的激动。差不多一年过去,在我想要如实记录下他们的经历和音容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