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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石、玛瑙、珊瑚、珍珠、田黄等珠宝,重达十多斤,价值十几万元:世代家产集于一身。充分显示了普兰人典型的审美观和价值观。这是普兰妇女最重要的炫耀。穿上这套盛装,自我感觉上尊贵俨若王后。依我看那红珠绿玉,环佩丁当,只觉得太重了。我最欣赏的是普兰一带妇女所穿的红氆氇嵌花披风,羔皮村里,长可及地,披上它,既端庄又潇洒,就像巾帼英雄,妩媚中透出一些英武。据说此披风可用于遮风避寒;席地而坐等多种用途,只是奇怪为何未推广到藏北广大牧区中去。看来,这或许能说明普兰人格外的生活情趣吧。
在音乐家边多的眼中,普兰是歌舞之邦。四十多年前,在他艰苦而浪漫的赶骡帮生涯中,就发现了阿里的歌舞品种丰富、年代古老而且保存完好。一九八八年,他带领一个小组在阿里七县选了二十八个点进行普查搜集——“人人都说西藏是歌舞的海洋,但说这话的人却不知这海洋有多深,有多宽!”边多说,“许多品种从未上过《艺术词典》。”
阿里七县分东三西四。东面的措勤、改则的歌舞与那曲地区一样,属于牧区歌舞;普兰、扎达、噶尔三县属农区风格旧土,革吉则是兼而有之的农牧区过渡。阿里地区歌舞大品种就达十几种之多。其中最古老原始的大型民间歌舞“玄”——在普兰、扎达叫“玄”,后藏称“谐钦”(大歌),定日称“加谐”,日土称“协巴协玛”(男女歌舞)。“玄”舞须在重大节日和重大庆典时跳,重大庆典包括达赖坐床、活佛选灵童等。古格时代在迎请阿底峡时就跳过,古格遗址尚留壁画。歌词内容则固定得一字不许更易。那是有关世界形成、物种起源、风雨雷电等自然现象的一系列解释:是由歌者传达的这一人群的世界观。歌舞由十三大段组成,男女二队各十六人。可演唱整整一天。
古老的玄能保存至今,真是个奇迹。这有赖于古已有之的保存方法,男女演员以支差形式参加,谐本(歌师,男女各一)为世家,代代相传,除口口相传的歌词外,还负责保存古老的服装和道具。在需要演出时,谐本便负责敦促排练。当然,在所有的差税中,这是最令人乐为的服役。
普兰婚礼歌则是藏地久负盛名的一大品种。这是一门综合性艺术:歌、舞、诵、表演。正式歌词十三大段,吉祥插曲十八小段。普兰县城附近的章介村,是个仅有几十户人家的富裕山村。边多在那儿导演了一个模拟婚礼——选了个模样俊秀的小伙子冒充“新娘”,以便录相。但是除去假新娘,一切行头服饰、婚礼程序都是真的,气氛也如同真婚礼一般无二——我在藏人中间的一大发现是,他们的一切仪式仪轨乃至日常生活都富有表演性质,而在做戏时的角色投入则显得表演比真实更真实——此前村中精选的男女歌手们手捧厚厚的歌本紧张排练了四天,以图规范再现古已有之的喜庆场景。婚礼中的许多歌词、称谓、仪式(例如驱邪气、招福气等),都保留了当地古老的本教色彩。
韩兴刚他们也曾在县城前方的赤德乡搜集婚礼歌。村中老人们集结起来,逐段逐句回忆,用了七天光景,终将散落于各记忆之网的歌词全部捕捞归整。
普兰古今事物庞杂,看不尽,听不全。何况我兴趣广泛。就时常觉得粗心大意,遗漏太多。例如民俗学家次旦多吉先生说,他打算去捡三种小石头:一种色彩形状极像椭圆雀卵的,凑在耳边摇一摇,可以听见内中水响。这是一种名贵藏药:破卵石取其水擦眼睛,可使睛亮目明。他说他在拉萨藏医院强巴院长家见到过一个,是阿里藏医丹增旺扎(即那位本教活佛)赠送的;第二种四方黑色小石子,是藏式数学演算时作为数学符号所用,同时在某一藏式游戏中充当棋子儿;第三种为鲜艳红石,犹如珊瑚,但只可作为摆设观赏,不可穿凿成项链:想要在红石上钻个孔,石子儿便会崩碎。
我就问哪儿可寻到这些有趣的石子儿,次旦说,它们分布在普兰,有个叫“托麻”的山上——因其山形像裤子,故名。我便叹气:早该向这位民俗学家咨询,阿里归来才请教,悔之晚矣。
当然这仅是细节普兰。重要的是,厚重帷幕后的普兰我仅见其一斑。县政府的档案室所藏档案本就不健全,仅存一九五九年民主改革三十多年来的部分文件、报告等,其中还有一部分已上交地区档案馆。但就从这些支离破碎的资料中,我获知了前所未闻的一些特别情况。例如当地人与国外客商之间就存在着如此之多的有关债务、租赁、契约之类关系,体现着与别处不同的唯普兰独有的人际结构,使从前的普兰社会内容纷繁多姿。
到此为止,我所罗列的普兰的方方面面已很庞杂,但仍不全面,也不深入:几乎每一段落都可自成专题,详加考察和论述的。此后我一直在想,纵横织就普兰地区广远深厚的社会历史生活的,一定就端赖于诸如此类的细而密的经纬。
第三章 永远愉快的科加
——美丽山村:孔雀河畔的科加,天光山色俱缤纷——我们的南希——走进科加的日常生活:科加人特别的婚俗,科加人托付今生来世的方式,科加人的节庆(男人节)与歌舞,科加人性格是否更加开朗更加浪漫富有诗美——我们在科加的乡居生活——传统的变易、随意与可塑——请把你的微笑留下——
科加南距普兰县城约二十公里,是个依山临水的不小的村落,还是统管附近几个村庄的科加乡驻地。按照我们的人类学家当初选点的条件要求,科加村是理想的考察田野:比较典型的农村,人口集中,有寺庙,文化氛围浓。另加交通便当:沿着这条边境公路走下去,直走到与尼泊尔交界的地方。
但山路也陡也险。日前大雨冲垮了多处,两车跌跌撞撞前行或绕行,其间在一河滩爬坡地段无路可寻时,多亏了一牧羊人的指引:那人站在遥远的高地上,挥舞双臂呼喊许久,才被大家隐约听到,齐齐站定了遥望他。那人见状,便把右臂固定指向一个方向,大天幕下站成一个剪影,活像一桩路标。我们便沿了那方向前进,果然行通。但到底也没人看清楚那牧羊人是少年,是青年,是中老年。
曲曲折折下得山来,科加村在望。迎面瞧见一群远足的尼泊尔行人。南希急令停车。就见她迎向一个极瘦极矮小的老太婆,拉着手双双坐在路旁。南希称呼她“阿妈啦”,拿藏语絮絮说道着。干瘦的老太婆话不多,只不停地擦眼抹泪。这群尼泊尔人身着藏装,住尼泊尔西北山地,与这边的藏族同族同源、同文同种,同一信仰。此行是赶往冈仁波钦转神山。他们是南希住尼泊尔考察时的“乡亲”,老太婆是她的房东,已被她认下做了“妈妈”。尼泊尔妈妈的两个儿子,由南希供养在加德满都上学。
天下之大,有过无数失之交臂的可能,她们偏巧就碰面了,若不以南希与此地、与藏族的缘分作解释,简直就不可思议。
看来选科加这个点,也有感情因素在内:南希在尼泊尔境内考察的四年间,肯定听乡亲们传闻科加许久,张望科加许久,此番来也为着一了夙愿。
科加村就坐落在这条宽阔的宜农耕的山坡河谷地带。清清亮亮的孔雀河不急不缓地打村前流过。这条雪水融汇成的河流对于科加的存在至关重要,它流贯于科加人生命全程:不仅人生在世靠了它的滋养,它还是人生尽头的归宿地:由于此地少鹰天葬困难,村人故去多取水葬方式。前不久,村妇央加玛的侄子病故了,经人卜算说水葬为宜,便就将身体解开投入孔雀河。
村四周远远近近都是山,山势约略险峻。山色为西藏高原上常见的多彩,以暖黄调子为主,杂以红棕灰白。右后方一峰峦风化驳杂,溶蚀成嶙峋参差。此山大概叫森格热哇——狮子卷毛山。听人说它是鬼山,又听人说它不是。这些问题需要耐下性子慢慢打听,多方考证。每一地都有口承的自然界史志,有生命的无生命的自然万物的档案存在其中,但时常版本不同,这是我遍访藏区的经验。有人进一步告诉我,这座怪眉怪眼的山曾被北京的科学院考察过,结论是该山底有不成熟的煤。与此相关,该山土可与牛粪一道当柴烧,发出绿色火焰;而该山的泥碳土掺和上尿则可充当肥料。为此附近的赤德乡就曾经办过小化肥厂。
科加村正面相向的一簇雪峰叫康次仁。它曾位尊为“长寿女神雪山”,据说转山的路线相当险峻,在近代,它就徒有神山虚名而不再有人转山了。我们得到的解释是:远有冈仁波钦、玛旁雍措,近有科加寺,不必再拜康次仁了。七十多岁的加羊老人记得,从他父亲起就再没转过康次仁,它被冷落至少已有百年,转经的路也早被雪封。
但是康次仁仍是科加一带不可或缺的装帧。不仅因它的峭拔,它圣洁的一簇数座尖锐地刺向青天的峰巅,更因为一群人中唯有我最早注意到它身披晨晖时的壮丽辉煌。那天清晨,我偶然穿过木格子窗棂向外瞄了一眼,立时全身一震,向正在梳妆的教授大喝一声:照相去!摸起相机冲出院子。南希紧随其后。后来每天早晨我都可以久久眺望那片金色山峦,只是第一次的发现由于雪峰之下的一抹淡灰并略带玫瑰色的霞云而格外具有了层次和韵味。这张照片是我此次阿里之行唯一得意的一张风景。
此外,我不能不提及科加的天象。我曾在那曲的开阔的西部草原发现其天象不同彼处:斑斓的朝晖,火红的半天晚霞,双道彩虹,不知由来的阔大光带……应该说,那曲的西部草原与阿里同属西极,在阿里就多多目睹了诸如此类的天象。而科加应该是司空见惯——科加人对此一定习以为常,一定以为全世界尽皆如此,如同日出月落般。每当有奇异天象出现,我注意到只有我一个人傻呵呵地盯着天空,而近旁的村民则浑然不觉。在科加的短短几天里,差不多每个黄昏西天都峥嵘缤纷,其中接连着的两个傍晚,在大片黄灿灿的背景前,独有一道或数道青蓝之光自山后迸出,由深而淡、由窄而宽地直射天顶。明净鲜亮而清纯和暖。就想起中国古人多擅山水,那黑白二色图画如何包容得下这些光彩;尤其尺幅之卷更难得容纳高原的大千世界。许多讲哲学的中国人时常以山水画发端讲意境,讲哲理,如何展得开!
七十六户人家的科加村就幸运地生栖在这片流光溢彩的高天阔地间。从前散布于各处,修建了科加寺后,陆续地搬迁了投奔寺庙而来,四方的房舍院落沿向阳山坡铺排了大片。村后山包上是能为村民生前带来福祉的地方保护神庙;村前气派不凡的建筑群则是为来世带来利益的科加寺。农舍是碉楼式石料建筑,高而坚固的两层,沿陡陡的木梯上到二层,是人的生活领地,楼下则是牛羊圈和放柴草的地方。与卫藏地区民房不同,此地窗子很小,黑色窗框上端画有倒“八”字的牛角。当地人说,由于地处交通要道,过往人很杂,高墙小窗有防盗功能。
科加村连同上方的冈孜村和下方的谢尔瓦村组成了科加乡,乡政府就设在科加村。看似一体的科加村,又自上而下划分为一、二、三村。村前临近孔雀河与大路的是科加寺。寺庙向东不远是一个小院落,听说是以前的小学,现弃置不用,专供上面各类工作组短时居住。拿了县上开的各类介绍信,给乡政府的公函、给寺院活佛及退了休的贡嘎县长的私信等等,我们便被安置到这个院落里来。一群妇女和姑娘很踊跃地帮我们打扫房间。统共三间房,中间两根柱子的大房子是七位男子们的一排溜儿的通铺,紧邻的一间是我们的卧室。在南希的坚持下,铺了足有一尺厚的麦草。那堆麦草很有些年头了,散发着不良气味。好心的村妇提醒说,这房间好久没人住了,倒不至于有跳蚤和臭虫,但若铺上草的话,可能就有虫子咬了。我更是切实地担着心,因为本人生平无所畏惧,独独恐怖于蚊叮虫咬。大约皮肤质地的缘故,无论多少人在一起,我总是害虫们唯一或首先的袭击对象。在西藏,只有农区才有叫作“跳蚤”和“臭虫”的东西。牧区只有虱子。尽管我以夸张的表情表示了反对铺草,南希有“恃”无恐,执意不听;小杨则比我更为惧怕那些小生灵,坚持独自睡在停靠在院门口的小车里。
搬上搬下,颠沛流徙几千公里的白色金属箱子终于被打开了。——这箱子是个谜:主人的一应衣物全都放在另一只蓝色皮革箱内,这坚固沉重的金属箱内装着些什么呢?
这群黄肤色、黑头发的人们丝毫不打算掩饰近乎乡下人的好奇,看那位白人妇女怎样从箱子里一件件取出令大家不住惊叹和扮鬼脸的物品:叫东方人看够了西洋景。她先是取出一个精美的小包,抖出一个双层的桔红色长方形塑料布,我们略作研究便搞明白了原是一顶帐篷,不禁大笑:这是海滨山野夏令营用的,高原上一阵大风还不给吹到九霄云外去啦!南希示意把它铺在草上当床单。随后,南希又取出她的筒状鸭绒被,说在尼泊尔已用了它几年啦。扎呷忙忙地又要帮她铺上,她制止,取出一件织物,说是内套;又取出一件防雨绸面料的,说是外罩,叫帮忙一一套上。我心想,钻进去可就固若金汤,小虫无孔可入。次丹多吉一本正经地说,格啦(老师),当心您在鸭绒筒里待着的时候,被人扛跑啦!大家眼前登时出现了一个画面:她正睡觉,有歹徒闯进门,直挺挺地扛在肩上就跑,而她绝无挣扎……满屋人笑得前仰后合,觉得这联想太妙,几千年前的海伦可能就这样给掠走的。
还没完呢,那白人妇女又从箱子里取出一件淋浴器,全塑制品,打开上方可盛一桶水,下面是管子和喷头。她说在尼泊尔时就用它。对此格勒颇不以为然。这位牧童出身的学者,即使走遍了世界,接纳了众多的西方生活方式,例如嗜好咖啡外烟等,唯独有一处沿袭了牧人习惯:不爱洗澡,视洗澡为大负担。为此他妻子抱怨和敦促了他二十年。他的两个学生扎呷和次丹多吉也如出一辙。在科加的某一天,我下决心烧好一大汉阳钢水,并亲自操作,清洗了这两个年轻人的脑袋。南希的淋浴器始终没派上用场,因为房间地面为土质,又无下水装置,只好拿一方红布这了富为她做浴室,以盆水洗了澡。
那口箱子后来不断被她打开,取出一批又一批药物作为布施。在偏僻的山区乡间行医,是联系乡民情感最佳最有效的途径。作为人类学家的南希在尼泊尔乡间时肯定也采取这一方式。当然不仅是手段。南希的心怀善意是不待言说的了。南希的原生活基地与此地素有交往,科加有些人前几年在尼境内就见过她。巴桑,这个壮实的中年汉子,一九六八年到一九八四年在尼泊尔居住,‘他就知道南希其人。巴桑会讲汉话,每逢打水时相遇,就向我感慨一番南希。断断续续听格勒也说过一些,心下明白南希只身深入藏族社区,多多地不容易了。尤其是,来普兰途经塔尔钦的那一晚,一位讨厌的醉了酒的尼泊尔汉子,喷着酒气很不规矩地同南希讲话,当时南希一面躲闪,一面尽可能不失礼貌地微笑。——那时我真想同她毫无阻碍地交谈,询问她,像她这样漂亮的女子从事这项事业是否遇到过格外的麻烦,她怎样保护自己,再进一步了解她何以热心于藏学工作,她的主要论点,她的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