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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的眼睛上。每当尸体送来,地王慧眼即刻能识别出此人善行恶迹,马上决定送他上天堂还是下地狱,以便减少众多中间环节,使死去的人少受些罪。
至于这个尼姑寺的来历,在《羌达寺传》中有记载,但规范说法少为人知。比如县多吉县长告诉我,许多年以前,当雄地方有一巫师,和女神益希措加私奔到比如,修了一座十二根柱子的经堂,创建了尼姑寺,并首创了天葬这种形式——听多吉县长这么说,心下有些疑惑,后来问起许多人,都不知天葬的缘起,更谈不上天葬是否从此地发端。
西藏的丧葬方式,最早也是土葬。藏南现存大量藏王墓及墓葬群。藏北的申扎县及比如县朋盼区一带都有石棺葬发现。天葬的由来,想是佛教传入西藏之后,受佛本生故事如“舍身饲虎”一类思想影响,加之认为死者灵魂脱离躯壳后,徘徊七七四十九天便可飞升,尸体已成无用皮囊,何不赐给大地上的生灵,也算是人生最后一桩善行。这与佛教教义是一致的。另有一说认为一年中大部分时间冻土坚硬难以挖掘,且又因树木稀少难以棺葬,便因地制宜采用了天葬形式——也许可以成为上述理由的补充。不然为何信奉佛教的国家不少,西藏天葬却是独一无二的呢。
天葬的缘由原本简单,不似西藏之外的人们想象的那样不可思议。许多国内外游客,怀着极大的好奇心千方百计地去天葬台猎奇,真是少见多怪。
严格的天葬仪式,要择定吉日,要请专职天葬师。要请喇嘛念经超度亡灵,一般要念四十九天。念经作法的密宗法师戴着缀有骷髅头饰的马头形帽,面罩黑纱,为的是不让灵魂看见活人的眼睛。超度经主要内容似乎比较简单,大意就是:灵魂呵你走吧,在路上你可能遇见些什么什么,但不必害怕,那是些什么什么……最后祈祷灵魂升天。
直到今天这个时代,那位创建羌达尼姑寺的女神益希措加每年都要光临该寺一次。
朱带寺达普活佛丹巴乌珠是近代人,由于他或他的某个前身在多多卡的一番话,与其说他是位半神之人,不如说他是哲学家更合适。他还是位诗人,是民间艺术的热心倡导者。十三世达赖时期,他主持兴修朱带寺,为鼓励人们积极参与建寺劳动,他采用民间建筑歌的各种曲调,编写了歌词,歌词对于世界、对于当地、对于建寺活动及劳动者本身都作了赞美。文风沿用藏族传统所欣赏和推崇的华美雕饰。
在地上掘起宝贵的金土,
在不变的基础上砌起宝墙,
墙垫柱上升比骏马快,
墙板如风翅无阻挡,
墙板头如镂花金鞍牢固,
金培土装在天库里,
系墙板柱如虎狮凤龙挺立,
打墙杆如鞭把笔直,
打墙人如三种种性佛样,
干起来比神鬼还快,
愿五宝的神殿快建成!……
——《达普建筑歌·第一章》
其中每两句之间都有劳动号子的衬词。我曾见过这种打墙场面,歌舞娱乐性很强,喊劳动号子时才砸个一丁两下,歌唱时一齐住手。看起来叫人着急。
达普活佛确实是位艺术家。他还热心地推广过丁嘎热巴,组建了一个热巴队。这个热巴队的队员现在仅存一位老人雪热。近两年来,比如县将这位老人请到县上向一班年轻人传授了嘎热巴技艺。我见到了他,他说当年是这个热巴队年龄最小、跳得最差的一个,现在好多节目都记不起来了。并说他小的时候见过这位活佛,朱带寺活佛不仅倡议成立了热巴队,还亲自编剧写词。丁嘎热巴已被整理出一部分,我看了县文工队表演的片断,因对各地热巴不熟悉,也不知此一派别的特色,无法比较。只见手执铃、鼓与牦牛尾的男男女女舞蹈起来豪迈欢快,仅靠一面大鼓以鼓面鼓身的各种音响伴奏。雪热是这支热巴队的灵魂。这位老人干瘦矮小,平日里谦卑畏葸,一当手握鼓槌击鼓指挥时,立即恢复了自信,双肩及全身随之抖擞,小眼睛里神采飞扬。
达普活佛的生平资料很少,只听说他生长于东部边坝一带,出身贫寒,勤读好学,学识渊博,后来他在拉萨期间,西藏地方政府差点把他毒死(有人说是出于误会),又由于他生活作风“不拘一格”(原话如此),哲蚌寺将他拒之门外。后来他流落比如一带,曾先后解救了八个中毒的人;发现“伏藏”'注'二十五件,信徒们便公认他为有法有道有福缘的活佛。声望传及青海、四川、拉萨。想来此人博学多才,富有生活情趣。
试图核实的第二件事是在那曲听说的。已离休的行署副专员普布顿珠,曾是比如一部落头人。几年前他六十八岁时加入中国共产党。他向我们叙述了“文革”初期的一件事:比如县查仁区帕拉西喀塔中曾供放着一位活佛肉身。“文革”一开始,这座塔首当其冲地遭到毁灭。塔刚一拆开时,见那位活佛尸身完好,头发长长的,指甲长长的——普布顿珠断定是在塔葬之后又继续生长的——塔里还有两个酥油桶,桶里茶还没干呢。方方的酥油坨,没变质,有人拿回家打茶喝了。尸体暴露于空气中,不到两天就臭了。一位老人于心不忍,悄悄地把尸体背进一个山洞。红卫兵发现了,把老人揪来批斗一番,又把尸体从山洞扯出来,抛进了怒江。那老人就是现任西藏自治区领导人之一的丹增的父亲。
有位牧民在废墟里捡到一尊水晶小佛塔,保存了很久。牧民的妻子主张卖给康巴商人,说不准值几千元哩!牧民不同意,献给了白贡丹增活佛。活佛即将此事汇报给统战部,统战部转而请示当时的地委书记洛桑丹珍。洛书记说送到自治区宗教局鉴定一下文物价值,再看值多少钱以便付给那牧民相应报酬。
关于此事的上半部分,比如县城居然无人知道。只有一个人说他当时在场,没见到塔葬活佛长头发长指甲,也没听说有谁用陪葬的酥油打茶喝这码事。倒证实了这座塔的名气。说大约一千八百年前释迦牟尼在拉萨(!)撒了一把青稞,落在比如的有七粒,人们便在青稞落下的地方建了这座塔,所以此塔很有名。建塔的时候,那曲还没有寺庙呢。
——可是一千八百年前拉萨还没有建立,佛教尚未传入西藏,更不用说释迦牟尼是否来藏了。
返回拉萨后,偶尔碰到那位自治区的丹增书记,他证实了他父亲的遭际。
在拉萨讲起多多卡,听众睁大了眼睛。美术家把它名之为“骷髅金字塔”,从中领略了高妙深远的意境;文学家被它高深莫测的哲理和传奇色彩所眩惑;搞考古的立即意识到这件事对体质人类学研究的重大意义。长期以来,由于天葬的传统给有关研究增添了料想不到的困难。
在比如来去匆匆,无法欣赏比如人引以自豪的众多风景:喀木松山、扎西龙沟,那如乡……
索朗多吉吟诗般向我介绍:全西藏的山是妖女仰卧形状,喀木松山就压在妖女右乳上;全西藏有象征吉祥的八座山,喀本松山是其中最吉祥的山;喀木松山九座雪峰,像飞奔之马迎风飘扬的马鬃一样;九座峰顶有九座湖,裹在茫茫云雾中;山顶流下大小溪流,远看像条条哈达;山上可以采集多种药材,山腰有莲花生奇大无比的脚印,山下是原始森林……可惜呵喀木松山不通车,要进山只能走崎岖小路。若有僧人陪同你们进山会有更奇迹的故事,而我难以讲得周全。
旺堆次仁的介绍也不逊色:雪山上流下水,水里有白石头,石头上长草皮,草皮上长水晶石,那地方叫扎西龙。扎西龙附近有九种颜色的颜料矿,邻近的湖中还有各种色彩的鱼。
旺堆次仁详详细细描述了那个独立王国的那如乡。那如乡仅有八百人。那里有冰川、森林、雪山、湖泊、农田、牧场,冰凌流苏垂挂的溶洞里,回声巨大而恐怖,湖中鱼奇形怪状五颜六色谁也不敢吃。那里的野兽有獐子、猴子、雪豹、猞猁、石羊、雪猪、水獭,马鸡纷纷落在农家院里,坐在房里不出门,便可打到马鸡。那如地方一年中只有八月份进得去。旺堆次仁于一九五七年随首批工作组进去搞民主改革时,那里还是原始共产主义社会。开会时有东西一起吃,不分你我,只要吃饱就行,生活很简陋。大人穿自家织的粗氆氇,小孩不穿衣服,最富的牧主土巴曲丹头人只有四百头牲畜,而其余家产一无所有。家中用木头当板凳,毫无装饰品。这里没有文化也没有教养,不知礼貌为何物,见了陌生人从头到脚端详一遍,然后毫无表情地走开;汁数用念珠、骰子或石头,摆到第十个时便用一节木头作标记。一个非常奇怪的现象:在西藏,越是海拔低、气候好的地方,越是原始落后。
东四县盛产虫草。虫草是一种名贵中药,补中益气,有润肺功能。据说在东南亚一带国家里,人们异常推崇虫草的药用和滋补价值。虫草是一种非常奇特的小怪物,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动植物合体的生物。它生长全过程需时五年:前三年它是虫,共蜕十多层皮长成成虫;第四年,与一种真菌结合,成为菌体,第五年生出草来。挖掘的虫草,虫体已经僵直,在“虫”脑袋上伸展出一根草茎。虫体上的肢节和足腕清清楚楚。食用方法是“虫草鸭子贝母鸡”,炖鸭子。属国家统购药材。收购价年年看涨,从几十元一斤直涨到上千元。就这样,北面狡猾的青海商人仍然乘虚而入来这儿收买虫草。每到收虫草季节,那些私商就背上糖块和回力球鞋来换虫草,拿几块糖就向牧童换一根。那些私商心眼儿多得很,第二年的虫草预先就订好数量,并把钱预支给了牧民家。这些人通本地藏语,又能吃苦,作虫草买卖他们赚了大钱。当地政府无法控制他们。
每一回虫草季每家牧民至少能挖十几斤,多到几十斤。经济收入很可观。只有虔诚的宗教信徒不去发这财,只因虫草是神山的肠子。在那曲听次仁玉珠讲,一位百姓在比如的一座山上挖到一根两尺长的虫草,害怕得不行,又赶紧埋回去了。她说有机会去比如,一定要验证这个传说,要找到这根虫草。这也说不准,东部山林中有人发现过比洗衣盆还要大的猴头菇呢。
从比如返回那曲的路上,万里长天浓云密布,直压到积雪的峰顶。已进入严冬,前几天下的雪也在路面结成坚硬的冰壳。丰田越野车小心翼翼地行驶,缓缓爬上一个高坡。正前方,出现了几个磕长头的人。他们去拉萨朝圣。大约是昌都一带人。几千里路就是用身体一点点地丈量过去:合掌举过头顶,降至鼻尖、胸口,身体迅速前扑,双臂前伸着地,划一记号,起身,跨两步到记号处,再重复以上动作。这些人里中老年男人居多,皮袄外一般再套一件帆布长围裙,手戴皮套或木板。不论烈日当空还是风雪弥漫,他们都这样一丝不苟、孜孜不倦。我们来比如的路上就发现了这群朝圣者,当我们离开比如时又发现了他们。此后我返回了拉萨,接着又飞往北京。在北京舒适的宾馆大厦里我突然想到了这群人,他们肯定还在藏北冬季的风雪中,蠕动在通往圣地拉萨的山道上。
近几年来,来拉萨朝圣似乎成为一种时尚。尤其东部人,几个小伙伴一商量,扔下正在放牧着的牛羊就走了。当然这带有旅游性质。朋友嘉措曾问起几位昌都姑娘,干吗一路乞讨去朝圣,她们回答说,在她们家乡,没去拉萨朝圣的姑娘被人瞧不起,嫁都嫁不出去。
末一次去西部草原之前的两个月,我去了嘉黎一趟。这是唯一的一次只具有消遣观光性质的旅游,甚至连工作笔记都没带。
山顶雨雾迷蒙,山坡阔叶林带红黄驳杂,山脚是轰然东去的翠绿的江水。细雨霏霏的嘉黎的秋季,湿漉漉的,清爽爽的。鸟声脆响在山水林木间。在鸟鸣和涛声里,我沿着湮湿的岩石小道去野贡藏布江边拎水。
此番嘉黎之行有大队人马,老同学雨初也旧地重游。十多年前初进藏,他便同我的两位山东老乡袁杰、大老李一道分配在嘉黎。所以嘉黎对于我也格外亲切。我听见它在絮絮讲述当年那群毛头小子的罗曼史和恶作剧,那些令年轻的心为之喜悦、悲伤和愤懑的往事。当年最微不足道的小事,今天听来也都感觉那样珍贵和美好。
嘉黎县城为群山所包围,那些山高峻而美丽。尤其县城背后的山,无论形状色彩都可入诗入画。只可惜有地质队勘察过,断定迟早将发生泥石流滑坡。县城决定搬迁。新城址有两个方案,这群搞勘测的、搞水电的、管财物的以及已卸任的老地委书记、新上任的行署副专员,就是来进行可行性研究的。由于县里再三坚持将县城搬回老嘉黎——原嘉黎宗政府所在地,今设一区公所——所以一行十七人又冒着秋季的雨雪浩浩荡荡开赴老嘉黎。
走过大片令人恼火的沼泽草滩,走过一段危石累累的山道,久久地穿行在狭长的桑穹山沟草原上。桑穹山沟的尽头有大片民房,那便是老嘉黎了。
这是个久为人知的地方。不仅由于它是西藏历史上一些重大战役的古战场,也更由于它是明清以来通往拉萨的必经之路,常有商旅、官差过往。清政府在平息准噶尔蒙古之乱后,曾派绿营官兵常驻嘉黎。听说清末民初有五十名汉族兵丁,因改朝换代断了归路,便在此地娶妻生子,与这方土地同化了。至今人们还能说出谁谁的先辈是汉人,但这些汉人的后代早已对汉民族祖先感觉茫然,而且汉族血统也代复一代地淡薄了。
西藏的喇嘛寺大都建在山顶,为了显示佛伦之尊,以悲悯下世。拉里寺就雄踞高高尖尖的拉坚山顶。五百年香火新近断了二十年,近几年才又死灰复燃。拉里寺隶属拉萨三大寺之一的色拉寺管辖,按编制应有一百五十位僧人。不仅邻近几县,连青海、昌都的信徒们都磕着等身长头前来膜拜它。拉里寺正在修复中。作为经堂之柱的巨大木料是依靠人力从陡峭的山道运上去的。人们无偿地贡献着劳力和财力,虽苦犹乐,这是源于信仰的力量。
听说拉里山脚下曾经有过一座加拉公寺。加拉公——直译为汉神庙,正是汉族地区的关帝庙,供奉着汉族武将关云长。想来一定是汉族将士们在此修建的。一位红衣喇嘛介绍说,在朝圣的香客心目中,加拉公与拉里寺同样神圣,对关云长和释迦牟尼同样敬畏。他们具有同样的法力,没必要厚此薄彼。于是便供奉同样的布施,跪拜同样的大礼。当年管理加拉公寺庙的是一位汉族孤老太太,取了藏名叫扎西卓玛。至于她怎样到了这里,她的身世和经历,今天没有谁能讲得清楚。只听说她仅有的儿子流浪到林芝再也没回来,还听说她能腌一手好泡菜,大约四川人氏了。五十年代解放军工作组在此开辟工作的时候,她来认乡亲讨饭吃,捧来过一坛酸菜。
如今这个关帝庙连一块石头也没留下,毁于“文革”,没听说有修复的希望。加拉公,仅仅留在老嘉黎的口碑中,为后来的旅人提供一片想象的空间。
老嘉黎还有一片墓地,我们去瞻仰了它。这儿埋葬着差不多三十年前那个特殊历史年代里捐躯的汉族士兵。他们以最后的方式与并非故土的乡间土地共存着。老嘉黎的山石垒砌成墙,老嘉黎的泥土安顿了几十颗异民族的魂灵。此际雨雪飘飘,泛黄的草棵飒飒有声。我们(立在紧闭的墓地栅栏外,心头隐隐作痛,涌动起莫可名状的感伤。
而我们,活着的人还在继续着生之悲喜。无论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