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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上,云上
第四章
压抑在小曼心头的阴影不只是康柏的感情,更令她不安和痛苦的,是那几乎见不到尽头的战争。1994年只剩下几天了,明年——可会见到光明
小曼独自走在校园里,心里又沉又重就像身上那件呢大衣,想着战场上正在为国家流血拼命的战土们,她几乎感觉不出在耳边呼啸而过的北风。她的心是火热的,她一直在想,她能做点什么事她能出点力的,是吗
快到校门口寄存脚踏车处,她听见背后急促追来的脚步声,同时,苏家贞夸张的声音也嚷起来。
“小曼,小曼,云小曼,”家贞终于追到她面前,一边喘息一边指着旁边的一个陌生男孩。“走得这么快,康柏在外面等你啊吴育智找你呢!”
小曼歉然地微微一笑,望着陌生的吴育智——也不算陌生,她见过他,在那一群流亡学生中。
“不知道你找我,”小曼斯文地说,“有事”
“傅立民叫我带他来的,”家贞扮个鬼脸。“他也是齐鲁药剂系的,傅立民的同学!”
“哦!”小曼点点头。
吴育智很高大,他有北国男儿特别的豪迈气度,真诚的眼光,真诚的神情,声音也是真诚的。
“上次我们一起唱过歌,”吴育智开口了,带着浓重北方口音的四川话。“有一件事想请你帮忙!”
“如果我做得到,一定没问题!”小曼答应得快。
“如果你做不到,所有人都做不到了!”苏家贞在旁边笑。“我先走,傅立民在等我!”
也不等小曼答应,她挥挥手,转身一溜烟地跑了。
“我们组织了一个歌咏团,”吴育智开门见山,坦白直爽地说,“全是流亡学生,但——我们希望你能参加!”
“要我参加”小曼很意外。
吴育智笑一笑,北国男孩子也显出了稚气,他不能说漂亮,却正直,忠诚。
“如果你肯参加,许多本地同学也会跟着参加,而且——”他摸摸头,有点难为情。“在经济上——可能会得到些帮助!”
小曼看见了他的难为情,看见了他的深切盼望,也看见了他眼中的困难,她是善解人意的,她虽然并没有参加这种团体的意念,但怕他难堪,而且她明白,他们邀请她参力口的真正目的,是想在经济上有所帮助。她本身并没有钱,她也不敢随便运用家中的钱财,但,她几乎没考虑就答应了,甚至不问歌咏团的性质。
“好!我参加!”她说,“虽然我不会唱歌,我还是参加!”
“谢谢,谢谢!”吴育智脸上闪动着光辉,他忘形得一把抓住小曼的手。“真是谢谢,我——去告诉他们!”
“等一等,”小曼笑容依然淡淡地,“我跟你一起去!”吴育智兴奋的热诚驱散了周围寒气,小曼也感染了他那份雀跃。
“老实说,如果你不肯参加,我们的歌咏团就组不成,”吴育智毫不隐瞒地,边说边走。“因为我们的经费没有着落!”
小曼不语,只是微笑地倾听着。她在想,经费——必然不是小数目,她拿得出吗或是——向父亲要父亲会答应吗
“同学都知道你家——哎,可以帮忙,”吴育智看她一眼。“大家的希望都在你身上,上次你来和我们一起唱,博立民又听苏家贞说你——很热心,大家就推我做代表来邀请你!”
“歌咏团的目的是什么”小曼这才问。
“哎——这样的,”吴育智更兴奋了,华西坝上的流亡学生脸上,很少出现这种兴奋神色,他们为国家担忧,为战争忧虑,他们思念父母家园,他们痛惜山河蒙难,哪儿来的兴奋呢今天是特别不同!“就要放寒假了,我们想趁这段时间到成都附近的各县市去巡回演唱,用我们的歌声去激励士气,去唤起所有同胞的爱国心。你认为——如何”
小曼的笑容再不淡漠含蓄,她仿佛突然间变了一个人似的,变得那么热切,那么激动。
“太好了,我参加!”她大声叫。那清秀脱俗的美丽脸儿因激动而微红。“我一定参加,而且,我——尽力帮忙,尽我所有的力量!”
“我代表所有我们那一群谢谢你!”吴育智向她伸出手掌,宽大温暖的他握住了细致的她,成功的气息一下子就聚起来。
“不要谢我,”小曼真切地说,“我也不是帮你们,我们所做的一切,全是为国家!”
“你——说得对!”吴育智先是一怔,神色立刻变得好严肃,好感动。“云小曼,我从来没想到你真是——这样一个女孩子!”
小曼摇摇头,随他走进一间教室。教室里零散地坐着二十多个男女同学,他们本来都在聊天,一看见吴育智进来,所有的声音全停止,每张脸上都闪动着急切的询问和热烈的企盼神色。
“怎么样,她肯吗”一个女孩子抢着问。她有着大眼睛和长辫子,叫陈小秋。
吴育智在门口站了几秒钟,大家无法在他的沉默和凝肃中找到答案,直到他一闪身指着背后兴奋地叫:
“看,谁来了”
小曼微微一笑,迈进教室。她只迈了一步,然而,这却是影响,甚至改变了她生命的一步!人为理想而活,能为国家做一点事、尽一点力是她的理想,是她渴望的——在这个大时代中,多少人毫不考虑地把自己投了进去,她只是尽一点力,有什么可犹豫的她甚至没想到其他任何事!
“云小曼!”二十几个人爆出了欢呼,忘我地拍起手掌来,并不是为小曼,而是为理想的实现!
小曼望着每一张热情而真诚的、陌生又熟悉的年轻脸儿,那是离乡背井,远离亲人,受苦难、受折磨的一群,但是,此时他们脸上没有落寞,没有哀伤,没有忧虑,没有痛苦,有的只是爱和希望!她被感动了,深深地感动了,她从来不属于他们那一群,对战争的残酷,对颠沛流离的生活没有切身的感受,然而——此时此地,斯情斯景,她发觉竟是完全能体会他们的感觉,能了解他们的苦闷,她发觉——她和他们心意相通了!
“我加入你们,我将尽我所有的力量,使我们的歌咏团扩大,成功!”她说,兴奋得颤抖,强忍喉头的哽塞使她无法再自我控制。
“我们的歌咏团万岁!”所有的人欢呼起来。“歌咏团万岁,万岁!”
难得的兴奋使沉郁的年轻人都充满希望,那希望更照亮了他们的理想——也算不得理想,他们只是献出自己仅有的一份力量!
“请你们把详细的计划告诉我,一两天——就决定了!”小曼深吸一口气说。她知道父亲会答应,这是何等有意义的事她却仔细地注意不把话说得太满,太肯定。
“计划”年轻人安静下来,大家互相注视,有些愕然。计划他们只是组歌咏团,他们并没有计划!
“哎——我们还没有想那么远,第一步是请你参加,然后才有其他!”吴育智说。
“那——好吧!”小曼点点头。这群年轻的孩子只凭一腔热血,只想出一点力,他们知道需要钱,却没有计划,小曼本身对钱也没有明确的观念,这件事让银楼的总管来计划,只要父亲答应!“我先回去,明天告诉你们好消息,我父亲一定支持我们的!”
“万岁——”年轻人又是一阵欢呼,似乎——战争已到了尽头,似乎已看见了胜利的曙光,似乎他们已能重回家园,似乎他们又再获亲情——
小曼在他们热烈的情绪中悄然退出,她要参加、她要出力的意念更坚定了,若是帮不了这群年轻人,她觉得会是自己的罪过,目前最要紧的事,是立刻赶回家找父亲商量,该不会有问题的,她了解父亲的为人!
她骑着脚踏车,飞也似地往家里赶,她的热情和兴奋使她冲破了寒冷,溶化了阴霾,在这时,她真是没有想到其他任何事,任何人,甚至——康柏!
云公馆的气氛有些异样,有些特别,从一进大门口她就感觉到了,是——怎么回事第一个意念,她想起了姐夫,是他——出了事
放好脚踏车,她半跑着奔进第二进花园,奔进大厅——是异样,吃斋念佛的母亲竟坐在大厅的酸枝木椅上,一脸的凝肃,一脸的——愤怒!小曼心中放下大石,愤怒,必不是姐夫出意外!
“妈!”小曼恭敬地唤一声,又看见坐在另一边的小怡和小真,还有垂首而立的大哥培元。“大哥,姐姐!”
小怡使一个眼色,小曼悄然坐到她旁边去。除了父亲和小弟培之外,他们家人几乎到齐了,发生了什么事大家都不出声,难道——谁得罪了母亲
大哥培元的脸色比云夫人更难看,好像又委屈又气愤——那张胖了的脸儿涨得通红,却也沉默着。
“姐——”小曼忍不住小声问。
小怡摇摇头。看见云夫人贴身丫头巧云匆匆从外面进来,平日乖巧伶俐的巧云,今天的举止也显得特别稳重。
“怎么说”云夫人郎氏用浓重的上海口音的四川话问。
“老爷——请夫人做主!”巧云偷看云夫人一眼。
云夫人不屑地瘪瘪嘴。自从云宗炎娶了侧室白牡丹后,她就没和丈夫说过一句话,必要时都由儿女或丫头代传,以表示她永不谅解。
“妈——请你成全!”培元柔声说。
“不准!”云夫人一拍桌子,“啪”的一声,右手无名指上的—枚马蹄形翡翠戒指断了,断得在场每一个人的心都猛震起来。“我永远不准!”
云夫人斜睨一眼断了的翡翠戒指,脸色更坏。那是她戴了三十多年的戒指,还是她娘家陪嫁的嫁妆,三十几年都没出意外,偏偏那么一拍——她心中怒意更炽,认定了是不祥之兆。
“妈,我求求你,”培元不放弃哀求。“只要你答应她进门,我——此后什么都听你的!”
“你听不听我的都没关系,我绝不准一个戏子进门,”云夫人铁青着脸,说得斩钉截铁。“堂堂云家大少爷,怎能娶个唱戏的我不准!”
“妈——”培元一脸颓丧样。“我——我——”
“你要是不听我的话,就别叫我妈,”云夫人站起来。“你有本事的话,就去求你那个老糊涂爸爸!”
“小怡——”培元向妹妹求救,他示意小怡替他解围,小怡却是不理,任凭巧云伴着云夫人回房。
培元看看三个妹妹,又看看母亲离去的背影,重重地跺跺脚,叹一口气,转身而去。
“什么事姐姐!”小曼这才有开口的机会。
小怡摇摇头,先过去收拾了云夫人留在那儿折断了的翡翠戒指,她不出声,也是叹一口气。
“到底怎么了”小曼发急地,“我只不过上了半天课,家里就闹翻了天似的,大哥怎么了”
“大哥要结婚,和一个唱戏的!”小真说。
唱戏的,小曼看看母亲的房间,又看看楼上,不敢再问。云宗炎娶了白牡丹为妾之后,云夫人恨唱戏的入骨,谁提起唱戏两个字都犯了她的忌。她本身虽读书不多,却也出自书香门第,先入为主的,她看不起唱戏的,何况,唱戏的女人还抢了她的丈夫,叫她怎不恨之入骨
“大哥——也真糊涂!”小曼说。
“他糊涂的事还不止一件呢!”小怡又摇头。“你们等一下,我去看看妈。”
才走几步,云夫人贴身丫头巧云出来了,她示意小怡别进去,做了一个流泪的手势。
“妈在哭”小怡问。
巧云不敢出声,只敢点头,远离了云夫人的房间,才压低了声音说:
“难怪夫人生气,”她愤愤不平,“老节不管,姨奶奶还在一边说风凉话。”
“她说什么”小怡脸色一变。
“她——”巧云自知失言,她怕事情闹大,她可担当不起,但又不敢不回答甚有威严的小怡。“她说——夫人一天到晚骂戏子贱,想不到夫人的儿子也要娶个贱戏子!”
小曼、小真也都忍受不了,毕竟,被伤害的是她们的母亲。小怡一拍桌子,板着脸说:
“我去质问她!”
“我陪你去!”小曼也挺身而出。
“算了,”胆小怕事又特别善良的小真说,“何必跟她一般见识呢妈也不愿意和她争吵!”
“除了质问她,我也要和爸爸谈!”小怡看小曼一眼。“你不必陪我,我自己去!”
“不——我有事找爸爸商量!”小曼说。
“走吧!”小怡挽住小曼。“小真,你和巧云进去陪妈妈,我们就回来!”
“大小姐——”巧云胆怯地。
“你放心,一切有我!”小怡、小曼去了。云宗炎自从把所有生意交给培元后,就和白牡丹隐居三楼,平日闲杂人未经许可和召唤是不许上楼的,他也极少下楼来,闲时以看书和抽大烟——鸦片,来打发时间。说起抽鸦片,儿女们心中又是一阵不满,虽然是流行性,富家大户的玩意儿,云宗炎却一直不曾染上瘾,直到白牡丹进门。她本是有瘾的,戏班的晨昏颠倒生活,使她以鸦片来支持精神,跟了云老太节,不但不戒除这恶习,还怂恿他陪她一起玩玩,这一玩,云老太爷也上了瘾,玩物丧志,这一来,他对任何事都提不起劲了!
小怡和小曼上楼时,云老太爷和白牡丹房里的丫头彩虹正守候在厢房外,看见小怡姐妹很意外。
“大小姐,三小姐,老爷和夫人——”彩虹期期艾艾地,说不出话。
“夫人在楼下,”小怡毫不容情地说,“白牡丹是姨太太,你要分清楚!让开!”
“是!是!”彩虹垂下头,退开一边。她知道,即使白牡丹本人也不敢正面和小怡顶撞。
推开门,小怡、小曼看见白牡丹在榻上烧着烟泡,云老太爷正吞云吐雾,一副沉醉的模样。
“爸爸,我们来了!”小怡提高声音说。
“啊——小怡,小曼!”云宗炎从烟榻上坐起来。他和白牡丹同样感到意外,彩虹怎么不进来通报。“你们有事吗?”
“没有事不会来麻烦爸爸。”小怡平静地说。她看一眼白牡丹,却是不理不睬。
白牡丹是个十分细致的女人,并不能说多漂亮,却很有风情,一副白金细边的近视眼睛,使她看来斯文,也掩藏了不少眼中的狡猾,一眼望去,她是个精明又工于心计的女人!
“大小姐,三小姐,”白牡丹也跟着丫头们的称呼,当着人面,她客气得十分虚伪。“快请坐啊!”
小怡看小曼一眼,示意她一起坐下来。
“爸,大哥的事你不能不管,”小怡开始说,“他不仅在外面赌钱,还要和——个戏子结婚!”
小曼偷看白牡丹一眼,她真行,小怡当她面说戏子,她也绝不动容。
“你妈妈会管!”云老太爷不感兴趣地,“而且——他也那么大了!”
“妈妈很生气,”小怡也颇有一套,就是不正眼看白牡丹,一副不放她在眼里的模样。“她不赞成!”
“不赞成就叫培元算了,犯不着生气!”云宗炎说。
“妈妈生气不全因为大哥,是为了别人的闲言闲语!”小怡直率地说。
“谁在闲言闲语了你妈妈就是耳根软!”宗炎摇头。
“是啊!谁那么无聊说闲言闲语”白牡丹做戏的工夫真是一流。“是夫人多心吧?”
“我们当然知道谁说了什么下流话,”小怡也不示弱——她一心想替母亲出气,母亲是老实人,怎么斗得过狡猾的狐狸精白牡丹呢?“爸,你不能太不管事,太偏袒一方了!”
“我没有偏袒啊!”宗炎不解地,“谁说了闲话我可没听到什么!”
小怡冷冷地哼一声,斜睨着白牡丹,不再言语。
白牡丹是经历过五湖四海、见过场面的人,她早知道小怡是针对着她而来,对小怡,她没有必胜的把握,她知道宗炎看重小怡,而且小怡目前掌管着整个云家。她很能见风使舵,不用硬功改用软功。
“哎——大小姐是不是误会了我”她说得好真诚似的。“我知道戏子在你们眼中是低微的,我也知道你们看不起我,大少爷要结婚,我怎么敢有任何意见呢我连话都不敢说,大小姐千万别误会了!”
小怡仍是冷冷地哼着,她绝对相信巧云说的。
“小怡,阿姨的确没说什么,我可以证明,”宗炎打圆场。他并不老糊涂,而是不想有麻烦。“叫你妈妈别生气,我——教训培元就是!”
当着父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