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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支笔,老人送给我爷爷,我爷爷传给我父亲,我父亲随便扔给了我……就是这支笔。”
梓茕慢慢接过小岑手中的金笔,仔细看了看,掂掂它的分量,多重多重啊!拧开笔管,一瞧,果然,笔的脊背上刻了一排英文。
“To my lover,Ere QinJim”
真是这样,真是这样么?梓茕的脑海轰然炸响,眼前金光四射。那种光亮,绝不亚于那晚杰姆和二娥在古墓里,看到对面山梁上炸弹爆炸的火光。
青龙寺
他们坐着
出租车,在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漫无目的地穿行。不知不觉地来到这座城市的远郊,那是宗教圣地青龙寺。遥远的钟声,萦绕着袅袅青烟,飘向希望得到幸福进入天堂的游客们的心灵。
梓茕站在小岑祖母乳白色的骨灰盒前。那是一个无比宽大的“展览”大厅,白色的骨灰盒整齐地摆放着,看起来有节奏有韵律有色彩,像一首繁复沉默而永恒的生命之歌。洁白的骨灰盒上摆放着一朵艳红的玫瑰,玫瑰花前的飘带上写着的献词居然和钢笔上那排字迹一样不差:
“To my lover,Ere QinJim”
(给我的爱人秦二娥杰姆)
……
美国老人杰姆使用了公安部门在老人最原始的档案上查出的名字。后来干练女孩虞苜公主在不同场合给她取的名字:岫儿,素子,金蝶……一个也没有用!
……
“老人已经来过了。”
小岑说。
“来的时候,老人很平静。”
她说。
“他还参观了当年的战时保育院。”
她说。
“老人几乎站立不稳了……”
她说。
“据说,我祖母真正爱的人,不是我爷爷,也不是当年的美国大兵,而是一个彝族军人……可惜,早年,他被人暗杀了。”
“黑脸团长阿嘎?”
梓茕几乎脱口而出!这是早该想到的!在当年那么年轻漂亮的保育院教师秦二娥的心目中,黑脸英雄阿嘎,正直勇敢,大敌当前,替父亲带领队伍奔驰疆场,那才是真正的男人啊!可惜,……她保存着阿嘎父母送给她的两根金条,一根给了遗留在大江边上襁褓中的婴儿,另一根一直没用,老人死后,作为文物,上缴了国家。
人类的爱情啊,上帝真吝啬!连这点可怜的死后大团圆,也不肯留给我们……
梓茕轻描淡写地“嗯嗯”两声,绕过她的话题。他不想把这层纸给小岑说破。因为,世上的路,心灵的路,爱情的路,总需要人们怀着希望,继续行走。
……
他们来到这座城市……高高的历史山头,为牺牲在这座城市历次革命战争中的人们建造的烈士纪念碑前。墓碑耸立在一片郁郁青青的苍松翠柏之中,巍峨而庄严。这天,是为怀念革命英烈举行的大型展览和隆重集会的日子。展览馆门前是一个宽大整洁雄伟庄严的广场,那里游人如织,锣鼓喧天。又一个令人感到无比巧合的图画是,为烈士遇难某某周年举办的大型文化图书策划宣传活动正在进行。站在台上,代表作者讲话的正是那位当初和那些新潮小说家一起创作的她,她们的文化活动,已经完全转向,并得到政府支持,正为我们这座城市的文化宣传活动,掀起新一浪潮,增添新的光荣和色彩。
哦,是她!打工女记者,爱诗的女孩宋小雯!该不该去找她谈谈呢?梓茕不安地想,不必要不必要了。生活本身都在和我们交谈着,只是,交流的内容和形式不同,无论她给你的情感和经历刻下什么印迹,染上什么色彩,有时候,都只得靠自己去领会,强忍着痛苦的去吞,再说,我和她之间,又有什么吞不下的欢乐和痛苦呢?
他们故意绕开了人群。小岑低着头,她那双黑色的皮鞋,轻轻地点着青石板铺成的山涧小路,发出空旷的脆响。他们站在半山腰,望着广场前面开阔地带,几条小河,交叉穿过古老的木桥。据说,这是当初解放这座城市最难攻下的战场。敌我双方万炮轰鸣,尸横遍野。我军从旁边悬崖上那条秘密山道,攀缘而上,攻下了敌方阵地,摧毁了敌人苦心经营数年的坚固堡垒。小岑默默看着橱窗里的介绍,虽然,她认字不多,看了之后,她突然笑着对梓茕说:
“这个世界上,是不是没有攻不破的堡垒?”
“你说呢?”
“我问你。”
“当然,所有堡垒,都是人垒筑起来的。必然,就会被人攻破。”
“可是,”她说,“我,没有攻下你这个堡垒。”
说完,小岑收起脸上故意露出的调皮微笑,慢慢从精致蛇皮手袋里取出几张整齐的百元钞票,硬塞进梓茕的手中。
梓茕一愣。这不是他在明月湖度假村给她的……她要做什么?
她紧捂着梓茕的手,毫无商量余地,近乎哀求的眼神望着他,说:
“这是你的钱,我不能要。”
“不,不……”梓茕慌了,结结巴巴地不知如何表达,“你不是需要钱吗?……是不是现在你已经……不再需要……你有钱了……”
“不是!”她叫了一声,皱起好看的眉头,陌生地望着他,说,“哪有不需要钱的?——我们之间没有那种关系!请你不要再说钱了,这不是钱的问题,而是你说的那种……友谊和自尊!”
“小岑……”
站在烈士墓碑后面浓密的青松林里,他们紧紧拥在一起。
高朗晴空,白云飘飘。
“我们之间不会有结果的,”她很重地推开了梓茕,声音幽幽地说,“这次,我来找你,就是希望我们以后不要再见面了。……如果……我们相爱,对你不公平。如果做露水恋人,睡一晚上,第二天谁也不认识谁,那……你不又和那些人一样了么?……我知道你不会的……我们在一个房间里呆了几天几夜,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那……你,又怎么办呢?”
“我想找一个对我过去毫不了解的人结婚。”
“真的?”
梓茕故做轻松地笑笑。
“什么时候走?”他问,“要不,我来宾馆看你。”
小岑低下头,想了一会儿,然后伸出她那双有点肥大的手,握着梓茕的手心,轻声说:
“谢谢。”
望着她无名指上那枚发亮的戒指,梓茕的心,缓缓沉静下来,想。
这不是当初我对她说过的话么?今天,怎么又原封不动地退还给了我?人类的语言,真难体会,真难表达!
不是用嘴,而是用心。
手中握着的钱,是什么东西?又多重啊!就像凝固在她明澈眸子里的那朵苍老的云……
“走吧!”梓茕勇敢地拉了小岑的手,笑着说,“那边看看去,快乐些,像你在
天池明月湖度假村打牌游荒岛那样,快乐些……”
“人能快乐,真是福啊!”
她低下头,晃荡着脚步,无滋无味地往前走。
墓碑
他们在雕刻着密密麻麻的烈士名单的石碑前,走着沉沉的步子,两双皮鞋,点着干净的水泥地面,发出“咯咯”的脆响。果然,梓茕在墓碑上看到了小岑祖父的名字,“牛明昌……”。他的心很沉很沉。望着高耸入云的烈士纪念碑,他叫住小岑,缓缓地问:
“请你,真实地告诉我,什么叫战争?”
“生活,我们每天的生活。”
梓茕的心像挨了一击,谁教她的?
“我,是说,——这种战争。”梓茕指了指墓碑上“牛明昌”的名字。
小岑停下来,眼含泪光,想了想,淡淡地说:
“战争不好,要死很多人。”
梓茕满以为,小岑会抚摸着她祖父的名字号啕大哭的,不,她没有,似乎这一切,对她感觉不深……
梓茕叹了口气,望望天空,望望大地,望望锣鼓喧天的广场,那里,金风送爽,前来哀悼的人群,川流不息。
难道评判战争好坏的标准,仅仅是因为它熄灭了多少生命的火焰吗?世界由人组成。战争的缔造者,不过一伙人,用生命来玩弄攫取他人生命的冒险游戏。稍有不慎,就会引火烧身。
沧沧茫茫的生命之海,波涛滚滚的历史长河!
想着想着,梓茕的手,无力地搭在墓碑上,轻抚着那些密密麻麻坑坑洼洼的名字,“潘宪文”三个字,差点把他击倒。他心里一片恍惚,那一串串名字,突然跳跃成了一张张心灵的屏幕,一串古奥苍苍的文字,粒粒如铁地在屏幕上显示出来:
“我真希望这样的战争,能够以我能理解我能明白的方式,再重演一次。我想看看这一切,古今中外发生的这一切,在战争与非战争的人类生命长河里,发生扮演表现着他们和我们自己生命痛苦、精神欢乐的这一切,是不是真实的,以及他们如何发生,怎样发生,何以发生……”
长空浩浩,月光如水。
似已回答,无从回答。
植物学家
到了美国,他的学生,女弟子在那里
留学,写作论文,并研究世界植物与人性的良性互动和生态平衡。三十多岁,没有结婚。她叫他去共同研究这个世界性的生命文化难题。
高高的山岗瀑布口那场恶战,当年清理战场,只在他们那个阵地,临时火炮、机枪、加农炮、肉搏交织而成阵地,完全算不上什么正式建制的阵地,两天一夜,共死亡一百八十三人。一百一十二人为他那个师的原班人马,六十七人为断断续续补充上来的说不清楚单位和建制的班排连干部战士,另外四人是牺牲在这里的营以上干部,其中包括他本人,前来督战的副师长潘宪文。部队撤离,活着的同志把它们分为八个坑草草掩埋。经多方核实,只在灰蒙蒙的山坡钉满的木桩上列出了一百三十四人的名字。副师长,银行家三公子潘宪文同志,亦列其中。剩下的部队分为两股,一股连夜过江,或者进山,或者沿着乱如一锅粥的大马路,追击像无头苍蝇一样嗡嗡溃逃的败军队伍。另一股,则带着尘土硝烟弹痕与泪痕,参加万人空巷的入城典礼。
瀑布口山坡上带血的浓雾,三天三夜,也没有化得开。
许多年后的瀑布口,劲松挺拔,郁郁青青,独傲苍穹。雄视着每一朵白云、每一轮太阳和月亮,要出入于这个城市都必须经过的东山口。
青山绿水间的最后一战虽然军阀大爷和春杏独自驾车从风雨飘摇的公馆里仓皇逃出,但大爷毕竟是兵团司令,毕竟是这座城市的最高首领。神不知鬼不觉,他的前面和车后,都有大大小小的吉普车、卡车、轿车为他开路和护行。这个充满恐怖的战争之夜,这个曾给予他几十年的繁华荣耀的城市,在最后三天三夜的炮火轰鸣声中,即将走向新生。这是新生前的阵痛。每座山头,每条街道,每栋他熟悉的楼房,都好像着火燃烧。但是,大爷没有使它们燃烧。他的妹妹陆三小姐、他的女儿文汉萍,都曾在他面前露出期待的目光,希望他不要批准上峰留给他的恶毒庞大的城市爆破计划。说实话,大爷自己也不想执行这个计划。这个城市里,有不少他的女人和儿女。女人们在这里向他走来,儿女们在这里离他而去,走向世界。此刻,主子们已烟消云散。银行家的女儿八姨太在远处的海岛上为他张罗未来的窝。身边,盐商的女儿春杏,和他一起冒着枪林弹雨风雨兼程。子女们,此刻,有的在逃往国外的远方轮船上流浪飘荡。还有些遗落的儿女,在这个城市不知那个角落瑟瑟发抖。望着眼前拥挤的道路,身披远处炸弹燃烧的火光,故乡,故乡啊!我的故乡,令我痛、令我爱、令我百结愁肠无法解的故乡!大爷带着说不清的思绪,说不尽的惆怅,即将远去。他不知道,他将逃到哪里。城池将被攻破,四周布满了围追堵截他逃跑的解放大军。那些自己熟悉番号的部队,早已不再听从他的指挥。军官士兵,都和他一样在逃命!他想跟随主子,逃到另一个城市。胸前,亮光闪闪的“中正剑”映照着奔逃道路上的狰狞。他的车尾随主子溃逃的车队至一道山梁。“轰隆”一声,山梁中间轰然炸开。有人说,是大军的炸弹。有人说,是他们自己的部队,为了抢夺奔逃的道路,互相开炮。有人说,是为了保证逃出去的主子……那个曾多次出现于这座历史的山头上的坚强而虚弱的男人……不要被尾随的大兵追击,于是,炸毁了这道通往机场的惟一洞口。大爷怒骂着跳下车,四处寻找能通过的道路。但是,滚滚浓烟中,愤怒的士兵,像潮水一样向他的车队涌来。他无法脱身,慌忙钻进轿车往后退。退到一个僻静处,驶上另一条萧索的道路亡命奔逃。跟随他的车队,失去了方向。而他的车前车后,拥挤着他曾指挥过的部队。军官士兵、女人老人,尖叫声、怒骂声,不断传入他的耳膜。他驾着车一个劲儿向前择路疾驶。穿过大桥,穿过高山,穿过街道,沿着大江边上的简易道路摸黑前进。盐商的女儿,坐在他身旁,异常镇定地望着窗外的山色,黑暗……火光……喊声。群山默默向后退。那是一个对他们来说,永远也没有天亮的暗夜。他们的车不知开了多久,突然,开到一条明晃晃的大江边。那是早晨,天还没有完全亮。大爷不知道,他的背后,还跟着一支逃难的队伍。那条大江,令他魂牵梦绕的大江,原来竟是他的家乡!那时,还没有大桥,没有小城,只有一条江边简易马路,连接着他黄桷树下的老屋。对面,黑黝黝的山头上,游击队的炮火和早已埋伏在那里的解放大军,组成的阵地一排排摆至江边。大爷掏出望远镜,带着几十年战争生涯中训练出来的镇静,走下车来,进了他的老屋,作为临时指挥所。后面跟来的队伍,各级军官和士兵,连夜组织起几千人马,在他家乡的青山绿水间摆开了战场。早晨,他和盐商的女儿一起靠在墙头,透过老墙上黑黑的枪管,望着大江的对岸。只要能渡过江去,他就能和他的儿子汉军指挥的那支正规军汇集拢来,合击游击队和解放大军。但,对面山头并不急于开炮。他们用高音喇叭向他喊话。他们叫来大爷的父老乡亲呼着他的小名,“水娃子,水娃子……”,叫他投降,叫他起义,不要在家乡的山水间展开决战,当这片山水的罪人和败类。我们的军阀大爷,这个称霸一方的大军阀,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国民党上将总司令官,有一个非常女性化的名字:
“文秀水……”
军阀大爷文秀水在江边老屋里沉默着走来走去,坚决不肯投降。他暗地派人到天池,和他儿子文汉军指挥的正规军取得联系,并叫他们赶快下山,和对岸的解放大军拼个你死我活。至于我们的家乡,在获得新生之前,这场战斗打得多么惨烈,我们完全可以想象。史书记载,解放大军的炮火对着江边小镇,轰了两天两夜。有人说,大爷组成的敢死队,连夜突围,把对面山头上的游击队员砍得一个不剩。历史记载有些夸张,也不完全令人置信。实际情况是,解放大军的谈判代表,到老屋里来和大爷谈判,受到了他很高的礼遇。他本人,决不同意投降起义,但,也不同意打仗。他只想去他自己想去的地方。去哪里?这一切不能够和谈判代表讲明。战斗打响前的傍晚,油菜花开的大江两岸,十分宁静。突然,天池下来的部队和对岸山上的解放大军交上了火。那晚,双方打得十分激烈。房屋被摧毁,河里溅起数丈高的水柱。他化装成船老大,带着盐商的女儿春杏连夜逃跑。划着小船,船至江心,一串炮弹打来,正当他去保护那口装着他表妹桃子头盖骨的檀木匣子的时候,炮弹飞腾起的水柱击中了盐商的女儿,船打翻了。他表妹的头盖骨,那口小木箱,在江面上浮着,始终没有沉下。而盐商的女儿却不知飘向何方。栽入江水,他知道自己被什么缠得很紧。他拼命挣扎,到处寻找他的小船。炮弹还在轰响。两岸田畴,山丘,似在燃烧。他在水中挣扎寻找盐商的女儿。但扑来腾去,没有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