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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净化心灵,正在于此。”
葳蕤说。
“有本书上说,一个做了许多坏事的人,站在维纳斯面前,感到无地自容,后来,他弃恶从善了。”
“那是俄国作家写的。”她说,“因为他想到了人的生命,原来这么纯洁,这么美。……人类的审美,人类的精神创造,真是很奇妙的事情,然而,有时我们会发现,它们原本十分清楚,十分单纯。”
她的眼睛亮起来。
“我们究竟在讨论哲学,还是在谈性和婚姻?”
“兼而有之。……在人类精神创造生命力深处,也许它们本质上是一回事。”
“真的吗?”
“怎么不是?……罗素结婚四次。你看他的哲学,简直女性味儿十足。女性味,并不是说她不美,女性味——如果创造到了如女性本身一样的生命哲学高度,就是一种绝美。”
葳蕤似乎来了兴趣。
“那……咱们中国的哲学呢?”
“中国的哲学,缺少的正是那种横绝千古的女人味……孔子的哲学,像一个患了阳痿的男人,……庄子,你看,他那样对待他的老婆,他并没有像爱女人一样去爱他的哲学,所以,他的哲学,总透着女性的阴冷。”
“哇……”她失声叫道,“这是不是有点人身攻击的味道?”
“我不知道我攻击了他们什么……受孔子思想影响的中国艺术,端庄雍容,富丽堂皇,镂金错彩,可是,又有多少男子汉的味道呢?庄子艺术的空灵渺远,像山水画,不就是横卧在大自然中的一位阴冷的女人么?”
“你的见解真可怕!不过,从另一个角度去想想,倒也新鲜……”
葳蕤慢慢把挡住半片脸的柔发掠到脑后,低下眉头,望着明亮的台灯。
“如果……有人爱上了你,你和你的哲学又怎么办呢?”
他一愣。
“讽刺我?”
葳蕤平静地望着梓茕,往日一尘不染的眼神里暗藏着一丝狡黠。
“你会不会也像萨特那样……想和女人睡觉的时候,就摇晃到波伏娃那里去,完事后,又摇晃回他的斗室里,想他的哲学,写他的剧本?”
“说得真令人心痛!”
他说。
“哲学,难道是一群偷鸡摸狗的男人生命的做秀么?”
说完,梓茕尴尬地笑笑,默默退出了她的房间。
桌上,那杯白开水,冒着淡淡的热气。
……
做梦都没有想到,第二次这么离开她的时候,葳蕤拦住了他。
“现在,此刻,我们都不要哲学。”
……
“需要什么?”
……
“一个……真实的……男人和女人……”
她顺手灭了灯。
黑暗中,他们拥在一起,山崩一样……
他们都渴望了很久。
……
那晚,悠扬的鸽哨时断时续,涨满两段生命的天空。
……
“你怎么会叫葳蕤?”他问。
她笑了:“你说呢?”
“我查过字典,葳蕤,一种蓬勃的生命之草!”
“真的?”她想想说,“我的老家在东北,白雪皑皑的
长白山麓。小时候,我在我家老抽屉里翻出一本发黄的书,据说,是我老祖父写的一本诗集,我的名字,是这本书的标题。”
多有诗意啊!
……
“你怎么会叫梓茕?”葳蕤翻了个身,双手捧着梓茕的脸,问。
“你说呢?”他笑了。
“我也查过字典。梓茕,独立于世,举目无亲。一株苍老的树,一朵飘泊的云!”
梓茕“唰”地流泪了。
她把梓茕揽进怀里。他感到葳蕤脖子里那溜蜥蜴一样的青斑在闪闪发光……
无腿旅行
听到葳蕤终于嫁给一个外国人的消息之后,梓茕没有吃惊。紧接着,有断断续续的消息从老师和同学口中传来。她是以过去男友在加利福尼亚大学攻读博士学位的身份办理签证出国的。结婚以后,不到半年,他们就
离婚。葳蕤没有和她短暂的丈夫,在同一所大学里学习。她的老师是一位自然科学家,长了一副爱因斯坦一样乱蓬蓬的高贵胡子。两年后,她获得了哲学博士学位。她和她现在的丈夫,那位高鼻子的美国人……专业和职业,都和哲学毫无相干。她没有我们想象那样,嫁给外国人,就是嫁给一个腰缠万贯的老板。他不是。他只是普通贸易公司职员。不像那些进入美国,既进入天堂也进入地狱的中国女人。她没有打工,没有洗盘子,也没有办自己的餐馆,也没有从事多少中外的文化交流活动,她只是一个在美国生活的中国女人。她有一份几乎叫不出名字的工作,不是秘书也不是文员,也不管销售,只在业余时间教美国孩子学习中文,用的知识和幼儿园老师差不多。她没有太大的计划来研究中国文化和外国文化。他们有一套很舒适独立的房子,她和她美国丈夫一起,在那里过着普通美国人平凡的生活。她学会了吃黄油面包和煎得很脆的鸡蛋。她不和她的丈夫一样每天上班。每星期两个晚上给学生讲课。她学会了开车,并且和丈夫各自拥有自己的车。
葳蕤曾把她和她儿子的照片,从大洋彼岸寄给她的老师。梓茕也看过那些照片。她像一个没有忧虑也没有追求的家庭主妇,站在一幢外表豪华的居民住宅区入口前,背后是修得十分整齐的草坪,花园树木隐约可见。照片中的她向人们露出大半个侧影,长长的头发流淌在胸前。她并没有因生过孩子变得臃肿不堪。她的儿子穿着小小的背带裤,胖乎乎的一张圆脸。眼睛很圆,趴在床上,像顽皮的兔子望着远方。床也不算豪华,也不简陋。浅黄的床罩凌乱地摆着几张孩子的照片,没有哪张照片上有她那位高鼻子丈夫。据说,丈夫和她的年龄一样,三十岁上下。既然这样,那么,谁也没有必要再去故意寻找她高鼻子丈夫了。那也不过是一位生活在这个世界上较富裕国家里的一位普通公民。岁月拉起各自生命的链条。站在异国他乡的别墅前,她怎样思考哲学和历史?她儿子圆脑袋上的头发,还没有蓬勃地生长,看不到金黄和鬈曲。鬈曲和金黄,一旦盖上头顶,就是一种标志,一种身份,一种象征。象征一个中国女人和一个美国男人的融洽与欢乐、忧虑和烦心。惟一使人觉得遗憾的是,他们小天使一样的儿子,似乎没长眉毛。亮额圆脸小嘴都十分中国,嫩蒜头一样的鼻子,不算太高。永远不再长高,还是只能长成不高不低不中不西的模样?真令人忧虑。
混血儿!
梓茕不知这三个字,标志一种高贵,还是表达一种遗憾。此刻,听起来像在恶毒咒骂。上帝和人类,就这样创造生命的啊,恩恩怨怨,恨恨爱爱,生生不已。
葳蕤和专为奔他而去的第一个丈夫,吵了三天三夜。据说,差点舞刀弄枪才离了婚。据说,第一次见到她现在的丈夫,是在他父亲的实验室。实验室窗明几净,设备豪华,充满来苏水的混合气味。崭新的铝制不锈钢柜后面,摆着一张他父亲午休的床。恰好那天,他父亲到另一所大学讲课,留下儿子做她的助手,并在他儿子手上,取回她第一任丈夫的化学实验研究报告。她说:
“他只想和我一起学习中文。同时,我也只是想和他一起练习口语。”
开始,他说中文很艰难很别扭。葳蕤不断发出轻微的笑声。据说,她开始练习口语,尽管十分蹩脚,他也高兴的笑着,说,“Good,good,very good!”
可能会觉得奇怪,他们就那么说着练着,一两个小时之后,居然走过隔着他们身体的墨绿色实验桌。他们坐在同一张黑色沙发上,笑逐言开。他纠正她的发音,她给他示范嘴形。中文、英文,在他们嘴里慢慢流淌出来,像一串玲珑的葡萄,像粒粒圆润的珍珠。似乎人与人之间,男人与女人之间,国与国之间,民族与民族之间,没有了界线。他们的身体在沙发上越靠越近,他们的话语在实验室的空中流淌。不用说,那天中午,吃了黄油面包之后,他们在他父亲午休的简易的铁床上,度过了一段决定她命运也改变了她命运的时光,而且是整整一个下午……有声欢叫,无声呼喊。似乎发生的这一切,没有必要做各种类型的生理心理准备。人,可以睡觉的地方和场合,怎么那样的奇妙而且众多!他们深吻着断断续续地用中文英文混合着说:
“看到你,就像看到我父亲。”
“看到你,就像看到我母亲。”
接下来,他们语言动作的灵活程度,简直令人吃惊。人的交流和融合,有时,自然得像两朵不得不重叠的云,没有前因后果,没有天南地北,没有金钱地位社会与历史。有些像云一样飘动着的心灵,为什么苦苦追求企盼融合,却越飘越远,一生苦苦追求,得来的结果却是遗憾终身?那么,既然这样,梓茕想,从第一眼见到她——葳蕤,秋天的列车上,她就是一朵无法靠近的云。而这些年来,岁月像夜行的船,在星光闪烁的大海上行驶,永远也无法找到它究竟该靠向哪一个港湾。
同学告诉他,你们毕竟有那么令人难以忘怀的一段。梓茕说,我和葳蕤怎么啦?连梦也不是,来去无痕,没有牵挂。也许在人生的站台上,停靠的都是那一列比梦都还飘忽不定的火车。
……
飒爽的夜风,吹拂着他们的头发,飘飘洒洒。
……夜。她蜷缩在座位上,昏昏欲睡。第二天早上起来,她说:“昨夜的风太大了,没关窗,我的头很疼,似乎已经感冒。”
他建议她应该吃什么感冒药,什么样的感冒药有什么效果……听着听着,她“扑哧”笑了。
……
葳蕤说:“第一次见面,我们都互相判断错了对方。”
他认为她学历史,她认为他学医。人与人之间的交流融合,感觉十分重要。多年以后,他们在那座并不遥远的城市重逢。她向他讲述那天发生在异国他乡实验室里的情景,她说了这句不知令谁十分感动的话。
“人活着就是活一种感觉。开始,我只认为他是一个人,我老师的儿子,一个男人。渐渐地,他和我在各自心中,都渐渐变成了自己。”
“难道就这么轻易的使对方变成自己?我不信!世界上又不是只有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
“Cheap!Cheap!”
贱!有一种声音,又在梓茕心灵深处叫喊。感觉,往往有时只能用来制造欺骗自己也欺骗对方的谎言。
理性呢?……
白杨树
市郊。稻田。白杨树哗哗作响。
他们背靠背,念着这一个星期写给各自的情书。树上的知了轻轻地鸣叫。
大风还没有吹起,梓茕突然离开了她,要到遥远的地方去。
白杨树依然哗哗作响,像流泪。
第二天,他看见葳蕤独自游荡在校园中心地带。入夜,喷水池里水雾朦胧,五颜六色,流光溢彩,她戴着耳机听外语,彩光闪烁,映在她的身上,如梦似幻。青春的男女绕过她的身旁,有说有笑,好像一切事情都已发生又什么也没有发生。
他忘不了那间屋子里的日光灯,并非荒郊野外,在那个雷雨交加的夜晚,突然熄灭。屋子里就只剩下他们两人。
……
背着大风,他说:
“我爱你!”
面对一束盛开的桃花,葳蕤说:
“我的心中只有你!”
这不是一句流行的
歌词么?
既然是歌词,那么,对所有人都适用。或者,对所有的人都不适用。
果然,第二天早上,他们无意间碰面。她从开满木槿花的那条小马路上慢慢走来。那张昨天看来还十分清秀的椭圆脸,缠绵着夜晚生活的无尽倦意。
……
“我还小。”
她说。
“我妈告诉我,以后再谈个人问题。”
妈的,这叫什么话?
他想。
晨雾浓浓。情感的烟雨蒙蒙。他看不清她雾蒙蒙的背后。
望着葳蕤沿校园背后那条小马路倦倦而去的身影,他不知道从白杨树下飘晃过去的是什么。一声鸟语?一束无聊的游风?
……
他们并不完全因为这次没有合作成功才分手。
“说不上分手。”
葳蕤说:
“人世间的悲欢离合,表面上看不可捉摸,其实答案一目了然。如果决定分手,快要分手,那就说明这双手从来就没有真正牵到一起。真正在一起,不一定非得牵着手在光阴的泥沼中走过。”
她的眼里流露出可怕的微笑,笑影迷蒙的背后,又深藏着一丝悲哀。像一根针,扎到心灵的痛楚。
离开梓茕的时候,陪伴他和她的,都是那朵缠绵的远云。
……
高高的公园,盛开着火红的杜鹃。
层层楼房,万家灯火,铺云毓秀,在他们心灵潮水中随风漂流,荡漾起点点星星。
“难道美国人真不想和中国人结婚?”
梓茕想。
“结婚是什么意思?中国人美国人又是什么意思?一个人另一个人的交往,真不能像她所说的那样,从对方身上感受自己?那是多么直接的感受啊,用生命!”
为此,梓茕皱紧了眉头,问朋友。
朋友说,人类最大的秘密是自己,而自己最大的秘密莫过于爱情。
“究竟人类有没有爱情?”
他想。
“爱情究竟是什么东西?”
他问。
朋友也皱紧了眉头,像演算一道十分艰难的数学题。
“爱情,我想,应该是有的。”
梓茕笑了。
这句话,怎么如此熟悉?
……
如果没有爱情,那你看在这个世界上走来走去的人,是怎么来的?还不用说,手挽着手在大街上旁若无人地行走。紧紧拥抱点缀着公园的暗夜。婴孩如花的笑脸。女郎柔美的歌声。
……
单用“人类是怎么来的”来确定人类有没有爱情,可能太简单。难道,在这个世上走来走去的,只有人,都是人?
梓茕想,爱情肯定是一种伟大的感情,也是一种伟大的现实。人为什么会有爱?必须拷问自己的心灵,你活着吗?你会思考吗?看到鲜花,你觉得美吗?看到彩霞,你觉得亲近吗?看到无边无际的天空、波涛汹涌的大海,你会激动吗?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么,就能肯定你心中有爱。不单爱某一个人,而是……爱生命,爱自然,爱宇宙,爱人生。为什么失恋的人,没有了爱情还会坚强地活下去?因为除了对某个具体的人爱和思念,人还应该有更广阔的世界。所以,失去了某个人,如果还在这个世上活着,我们必须坚信,并没有因此失去整个世界。
……
是不是泛爱论?
……
不,人的心灵,应该有比爱某个具体的人……更广阔的情感世界。那样,无论领略多么绚烂的情感风景,遭受多么巨大的精神创伤,他都不会忘乎所以,不知今夕何夕。
……至于人类最美好的爱情,他想,不管他们是不是恋人,是不是夫妻,只要把对方……和对对方的爱,由某个具体的人,升华到爱自然、爱宇宙、爱人生,同时又不失去他们相处在一起的真切的美的感受,可能,这就是至真至美的爱情,也是爱的最高境界。这个时候,这对男女,无论他们是皇帝乞丐,还是青年壮年老年,爱的法则,使他们像云彩一样偶然相遇即水乳交融,不能分开,借以表现出自然生命永恒的光彩。这种爱,当然稀少。尽管稀少,我们必须相信它的存在。
……
“是的。”
朋友想了想,说:
“这种爱虽然很美,但有点像望梅止渴。”
……
望梅止渴?望梅止渴有什么不好?如果,连止渴的梅,都没有什么可望的了,人活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劲?如果真有爱情的理想主义者,那应该是人类的幸事。这样的理想,像一切美一切艺术创造一样,是悬挂在人类头上的一轮精神的太阳。你不是说过吗?最美的艺术总充满女人味。实际上,这种女人味,就是一种爱。
……
是的,爱是同情,两个人之间感情的同一。但具体到两个活生生的人,如果相爱,那又是怎样操作和表现的呢?
……
哪有什么操作爱情?爱情是可以操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