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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提出这个出人意料的反对意见,便马上引起了普遍的争论。席间的两对夫妇尤为激动,无论是德国夫妇还是意大利夫妇都对此表示鄙夷,竟表示出令人难堪的侮蔑态度,他们都把一见钟情的事斥为蠢话,认为那只不过是庸俗小说里面的无聊幻想而已。
这场餐桌上的纷争从上汤时开始,直到吃完布丁才结束,中间那狂风暴雨般的经过,完全没有必要在这儿详细复述:那些旅馆餐桌旁的常客习惯于滔滔不绝地长篇大论,而一般人在席间偶尔发生争执的时候,一旦怒上心头,所持的议论通常内容空泛,都只是匆忙之中信口而出的陈腔滥调。我们这次的争论为什么会急转直下,竟变成了恶语相对的局面,这点也难以解释清楚。我想,怒气暴发是由于那两位作丈大的不自禁地急着要表明,自己的太太是绝不会做出这种肤浅放任的事来。可惜的是,这两人找不出更有力的论据来反驳,只好对我说,只有单凭独身男子偶然得手、手段下作地骗取爱情的例子来判断女性心理的人,才会说出这样的话。这种看法多少已经使我有些恼怒了,而那位德国太太竟还接过话茬,用教训味十足的口气斥责说,世上的女人,一方面固然有着正经女人,另一方面也还有些“天生的婊子”,照她的说法,亨丽哀太太想必就是这类人。这一来,我可完全忍耐不住了,口气也愈发重了起来。我说,一个女人一生中的确有许多时刻会不受意志的管束,她屈服于某种神秘莫测的力量之下,自己也不明白其中缘故,这是明明存在着的事实;硬不承认这种事实,不过是惧怕自己的本能和天性中的邪魔成分,想要掩盖内心的恐惧罢了。许多人觉着这么做可以令自己欣慰,这样才能感到自己比那些“易受诱惑的人”更坚强、更道德、更纯洁。但按我个人的看法,一个女人与其像平常所见的那样,偎在丈夫怀里闭着眼睛撒谎,还不如满怀激情地顺从自己的本能,这样倒诚实得多。我大致说了一些类似的话。这时争论之火越烧越旺了,而别人对可怜的亨丽哀太太越是诋毁,我对她的辩护也就越热切(其实这远远超出了我内心的真正感情)。对于那两对夫妇来说,我的这种慷慨激昂——像大学生们常说的——算是提出了挑战。他们就像一组不很和谐的四重奏,疾风暴雨般对我进行大肆反击。那位丹麦老头一直满脸含笑坐在一边,像个手拿跑表的裁判员一样,每当争吵过火,他就会用指关节在桌面上敲几下,表示警告:“先生们,注意风度!”但结果也总只能缓和一会儿。一位先生已经面红耳赤地从桌上跳起来三回了,他太太费了好大的劲才按住了他,——简单说,再过十几分钟,我们的争论就会以大打出手收场,幸亏C太太突然插话了,这象是在怒涛上浇上油脂,使这场口舌之争渐渐平息。
C太太是一位英国老妇人,她满头白发,高雅端庄,是我们全桌一直以来默认的主持者。她端坐在那里,对每个人都同样和蔼可亲,她很少说话,只是兴味盎然地侧耳倾听别人说话,单是她那神情体态就使人爽心悦目,她的外表雍容高贵,全身散发出一种安宁静穆的奇妙丰采。她对所有的人都保持一定的距离,同时又很巧妙地使每个人都觉得跟她特别亲近;通常她会坐在花园里看书,有时弹弹钢琴,很少见她跟别人相处一处或热切交谈。大家都不怎么留意她,然而她对每个人自有一种奇特的力量。譬如此刻,她刚一介入争吵,我们大家马上就有难堪的感觉,都觉得争吵得过于激烈了。
当时正是德国先生猛然跳起身来,接着又被按在桌边重坐下去,这时出现了一个令人难受的间歇,C太大就趁机加入了谈话。她出意料地抬起一双清澈的灰色眼睛,迟疑地看了我一会儿,然后才以冷静客观的口吻开始发言。
“这么说,要是我理解正确的话,您真的相信亨丽哀太太,相信一个女人,会完全无辜地被卷进一场突如其来的冒险之中,您相信确实有些行为会使一个女人作出一小时以前还认为自己决不可能作出、也无法负责的事情来的吗?”
“我对此坚信不疑,尊贵的夫人。”
“这样一来,任何道德评判都是毫无意义的了,任何伤风败俗的事都能得以辩护了。如果您的确认为,法国人所说的“激情之罪”算不上什么“罪”,那么国家的司法机关还有什么用处呢?一切凭着好意善心去判断,这很难得——而您的好心却是多得惊人,”她微微笑着补充了一句,——“这样,才能在每一桩犯罪行为里找出激情,并根据这种激情去宽恕一切。”
她说话时,声调清晰而又愉快,让我感到分外舒适,于是我也不由自主地模仿着她的冷静口吻,同样半说笑半严肃地回答说:“判断这类事情,司法机关当然比我严厉得多,它们有职责毫不殉情地维护一般的风化习俗:它们必须作出判决,而不是宽恕。而我作为一个平民,却根本不愿意承担什么检察官的职务;我宁愿当一个辩护人。对我个人来说,理解别人远比审判别人更快乐。”
C太太睁大她那清澈的灰色眼睛,直瞪瞪地看了我好一会儿,显得很是犹疑。我担心她没有听明白我的话,准备用英语重复一遍。可她又接着发问了,神情非常严肃,简直象个考官。
“一个女人撇下自己的丈夫和两个孩子,随随便便跟人私奔,根本不知道那人是否值得她爱,您不觉得这样的事可鄙或可恶吗?一个女人,已经不很年轻了,为了自己的孩子们着想,也该懂得自尊自重,却作出如此轻浮的事,难道您真的能够原谅这样的一个女人?”
“我再重复一遍,尊贵的夫人,”我坚持道,“在这类事当中,我既不愿进行审问,也不愿做出判决。在您面前,我完全可以承认,我刚才的话有点言过其实,——这位可怜的亨丽哀太太自然算不上女中豪杰,既不具有浪漫的天性,也绝不是什么grande amoureuse①。据我所见到的,她只不过是一个性格平庸而软弱的女人,我对她怀着一些敬意,那是因为她能勇敢地顺从了自己的意愿,但我对她怀着更多的同情,因为明天,说不定就在今天,她已经深深陷入不幸。她的举动也许很愚蠢,过于草率,但却决不能称为卑劣下流,我始终坚定地认为:任何人都没有权利鄙薄这个可怜不幸的女人。”
①法文:恋爱能手。
“您自己呢?您到现在还对她怀着同样的尊重和敬意么?一个是前天还跟您同在一处的可敬的女人,另一个是昨天跟随素昧平生的男人离家私奔的女人,对于这两种女人,您会完全不加区别么?”
“完全不。毫无区别,半点儿也没有。”
“Is that so? ①”她不自禁地说起英语来了,这些话显然很奇怪地使她想起了什么。她沉吟了片刻,然后抬起清澈的眼睛,带着询问的神情又一次看着我。
“假如明天在尼查,您又遇见了亨丽哀太太,她正挽着那个年轻人的手,那么您还会上前向她问好么?”
“当然。”
“还会跟她攀谈么?”
“那是当然。”
“您会不会——如果您……如果您已经结了婚,您会不会将这样一个女人介绍给您的太太,而且在介绍的时候,就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当然。”
“Would you really? ②”她又说起英语来了,语气中充满了疑惑和诧异。
“Surely I would ③”我不自觉地也用英语回答。
C太大不说话了。她似乎还一直在拼命思索。突然,她好象发觉自己太无顾忌而感到惊讶,凝视着我说道:“I don’t know; if I would。 Perhaps I might do it also。 ④”随后,她以一种难以形容的稳重姿态站起身来,亲切地伸手给我,只有英国人才懂得以这种方式结束谈话,而毫不显得唐突无礼。只是由于她的影响,我们这一桌才终于恢复和平,大家都打心眼里感激她,正是因为她,我们这些人刚才还势不两立,现在又略带歉意地互相致意了,在说过几句轻松的玩笑话之后,紧张到了危险程度的气氛就又缓和下来。
①英文:真的吗?
②英文:您真会这样做?
③英文:我肯定会。
④英文:我不知道自己会不会那样。说不定我也可能那样做的。
最后我们的争论似乎以骑士风度收场了,但那次激烈爆发的恼恨却留下了痕迹,使得我的对手们对我略有疏远之意。德国夫妇从此不多开口,而意大利夫妇此后几天一再以嘲弄的口吻问我,有没有打听到什么关于“尊贵的亨利哀太太”的消息。虽然表面上我们大家一味守礼,但一桌人原来的那种互相信任、不拘形迹,如今似乎已被破坏,不可挽回了。
那次争论过后,C太太竟对我表示出特殊的亲切。相比之下,我更能体味到那几位死对头的讽刺和冷淡。C太太平素一向非常矜持,在吃饭时间以外几乎从不找人聊天,现在却常常趁着机会在花园里跟我谈话,我甚至可以这么说,她确是对我格外垂青,正因为她平日分外矜重,一次私人交谈就足以让人感觉是特别的恩宠。真的,说实话,她简直是故意找上我,利用各种机会来跟我说话,而且每次都用意明显,幸亏她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太,不然真会让我想入非非了。可是,等我们一聊,话题就不可避免地就会回到一个论点上,回到亨丽哀太大的问题上。她对那个不守本分的女人大加非议,指责别人心志不坚,似乎从中获得一种神秘的快感。然而就在同时,看见我始终如一地同情那位纤弱秀丽的女人,任什么也无法使我改变初衷,她又似乎深觉欣慰。她一再将我们的谈话引向这个方向,到后来弄得我莫名其妙,对于这种近乎古怪的执拗,我不知道该怎样想才好。
这样过了大约五、六天,对于这种谈话为什么对她说来很重要,她却不曾有泄露一点秘密。不过,这其中一定有别的缘故,在一次散步的时候,我很清楚地意识到了这一点。当时我偶然说起我的假期已经快结束了,准备再待一天就离开。这时,她平素静如止水的脸上突然了露出特别紧张的表情,宛如一片乌云掠过了她那海水一样灰碧色的眼睛:“啊!多么可惜!我还有许多话想跟您说呢。”从这会儿开始,她的神情变得迷离恍惚,显而易见,此时那桩令她念念不忘的事又在脑中浮现出来了。最后,她自己猛地惊觉过来,沉默了半晌,然后出其不意地向我伸出手来说:
“我想,要对您说的话是难于口述明白的,所以我宁可写信告诉您。”说完她就急急转身走回公寓,步伐匆忙,完全不是我平日常见的那样。
果然,这天晚上快要开饭的时候,我在自己房间里发现了一封信,正是她那遒劲有力的笔迹。但是很遗憾,我年轻时对待文件书信相当随便,因此现在没办法引录原文了,只记得她在信中曾经问我,能不能听她叙述一件她自己的人生经历。她在信里说,那段小插曲造已是遥远的往事了,跟她现在的生活没有任何牵连,而且我是再过一天就会远去的人,把她二十多年来深藏心底的旧事对我倾诉对她而言也就不会太难。因此,如果我对这样一次谈话并不感到冒昧的话,她很希望我能给予她一小时的时间。
我在这里只是记下了此信的内容,这封信当时引起了我极大的兴趣。信是用英文写的,单是这一点就赋予了它极度明晰而果决的力量。可是叫我回信,我却难以下笔。我起了三次稿都撕掉了,最后才这样回复:
“您对我这么信任,我深感荣幸。倘若您认为必要,我可以向您保证严守秘密。请告诉我您心里想要倾诉的一切。凡是您不愿意吐露的事,我自然不敢强求。只希望您在叙述的时候,能够对己对人都能以实相告。您对我的信任,我把它当成一种殊荣,所以您可以相信我这话决非虚套。”
晚上,我将这封短信送到她的房间里,第二天早上我发现了回信:
“您是完全正确的:如果只说一半实话,那么毫无价值,有意义的永远只在全部真实。我将竭尽全力,对你毫无隐瞒,以免辜负您的期望。请您饭后来我屋里——我已经六十七岁了,对流言蜚语已无所畏惧了。因为在花园里或人多的处所,我都不能从容开口。请您相信,对我说来,作出这个决心不是一桩容易的事。”
那天白天,我们还在饭桌上见过面,神色自若地谈了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可是饭后来到花园里,她遇着我却慌忙闪避了,这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太竟像一个害羞的少女似的一转身逃进了松荫夹道中,我看着既感到难堪,同时又觉得深受感动。
晚上到了约定的时间,我在她的门前敲了两下,房门马上打开了:里面灯光幽暗,原本就阴暗的房间此刻只点着一盏小台灯,在桌上投下一层黄晕。C太太大大方方地走过来迎接我,请我在一只圈椅上坐下,然后自己也面对着我坐下了。这些动作,我觉得每一项都是她预先精心安排好了的。然而,这之后却还是出现了冷场的局面,这是她不愿看到的。这是因为她还迟迟难下决心,以至于冷场愈延愈久,而我也不敢冒失打开这个僵局,因为我看出,一个坚强的意志正在努力挣扎,力图战胜一种顽强的阻力。楼下客厅里不时地隐约传来断断续续的华尔兹舞曲的乐声。我屏息敛气,仿佛想要减轻一点这种静默的沉重压力。C太太也似乎也痛苦地感到了这种不自然的紧张局面,她突然振作精神,像是要纵身而起,立刻开始说话了:
“最难说出的只是第一句话。两天来我一直准备着把话说得清清楚楚,而且实话实说,但愿我能办到。您现在也许还不能理解,为什么我要向您,向一位不很熟识的人,讲述这一切。可是,我的每一天,甚至每一小时,我都在想着这桩往事。您不妨相信我这个老女人的话:一个人对于自己生命中唯一的一点,对于其中唯一的一天,竟全神贯注凝望了整整一生,这实在是不堪忍受。因为我要告诉您的事情,仅仅占据我这六十七年生命中的二十四个小时而已。而且我经常自我安慰,甚至到了神经错乱的地步,我对自己说:一生之中有一个瞬间做过一次荒唐的事情,那又算得了什么。但是,一般人称之为良心的那种东西,是无法逃避的。上回听到您十分冷静地评论亨丽哀太太的事件,那时候我就暗自思忖,如果我能够下一次决心,向某个人痛快地将我一生里那一天的经历叙说出来,这也许能结束我这种毫无意义的追忆和纠缠不已的自怨自艾。如果我信奉的不是英国国教,而是天主教,那么我早就可以利用忏悔的机会说出了一切,来解脱独自忍受的苦楚,——但我们是无法得到这种安慰了,所以我今天试着用这个奇特的方法,向您叙述一切,来求得解脱。我知道,我这一切非常荒诞,可是您毫不犹豫地接受了我的请求,为此我要向您表示感谢。
“好了,我已经说过,我打算向您叙述的只是我一生中绝无仅有的一天——其余的一切时间在我看来全无意义,别人听来也十分乏味。直到我四十二岁,之前的生活可以说步步不离习俗常规。我的父母是苏格兰富有的乡绅世家,开了几家工厂,还拥有许多田产。我们过着乡间贵族式的生活,一年里大部分时间住在我们的庄园里,夏天则去伦敦度假。十八岁时,我在一次宴会上认识了我的丈夫,他是名门世族R家的次子,在驻印度的英国军队里服役了十年。我们很快就结了婚,婚后在我们的社交圈里过着欢乐无忧的生活,一年中三个月住在伦敦,三个月消磨在自家的庄园里,剩下的时间到意大利、西班牙和法国去旅行。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