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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盈的嘴角一直挂着僵硬的冷笑,正襟危坐,心神飘忽,觉得这空壳般的身体已不受她的控制,想动也动弹不得。
“傀儡……”一个声音轻轻地嘲讽她,“你以为,顺从他们的心意,就能皆大欢喜?傀儡也会有感觉?”
“住口。”素盈知道那是谁的声音。那女人没有在香氤缭绕的日子出现,仍不忘用声音来干扰。
女人的声音消失无踪,素盈却难以平静。
皇宫之中还有另一场更加隆重的仪式在等待她,但她心中突然想不起该怎么做。若是嫁入普通人家,就算做错了什么,她也不必害怕——至多不过是众人嬉笑一番,日后当做笑谈。惹急了她,她可以在夫婿面前娇嗔,不准他再提起……然而她今日的婚礼是这国家的一部分,典天象地,入史传世,稍有差池都会被当做冥冥中可怖的暗示。
素盈一时慌了神,极力去想,却总有一些遗漏。
将至宫门,宰相传敕赐酒,素盈在车中饮了,心中万般念头都很神奇地被这一杯酒平息。
她在便殿七十步远的地方下车,踏着黄绢从容前行。道上放置一副银鞍,她一见就知道是哥哥素飒的。仪式里用上他的马鞍,不知是慰藉还是提醒。
素盈心里轻轻叹了一声,从鞍上跨过的瞬间才真切地感到,她从此就不再是素盈,而是皇后素氏……
黄昏初降时,盛典进入尾声。素盈在尚宫的引领下步入御殿。尚食进酒,尚寝设席,素盈看了一眼,心未动先寒,默默把目光投向地面。
听身边众人跪拜时衣襟婆娑,她就知道皇帝来到了她面前。他牵起她的手,一言不发地带她入席——只有他们两人的宴席,与先前的大宴截然不同,静得可以听到殿外一片落叶扑上窗棂,角落里的某支红烛爆开灯花。他们郑重接过尚食奉上的五谷,又接过酒祭奠神明,让这顿晚膳看起来更像一个祈祷婚姻能保证天下五谷丰登的神圣仪式。无论他们是否喜欢盘中所盛,都象征性地吃了三口,饮过酒,漱了口。
尚仪跪奏“礼毕”,素盈的脑中骤然空了,身子不由自主地轻轻颤抖。
一位尚宫引皇帝去东房宽衣释冕,另一位尚宫站在素盈身旁,等她起身入幄。素盈定定地坐着无法动弹,那位尚宫的目光中就带了三分责备。她什么也不说,轻手轻脚搀起素盈,接下来几乎是半拖着她坐上御床,为她褪去凤冠礼服,然后就退出重帷。
烛光下满室金红,温暖的色彩驱不走素盈身边的一股寒气,害只剩一件绫衣的她不住发抖。所有的尚宫都悄无声息地退出,素盈听到殿门被轻轻合上,然后,周围一片寂静。
第三十三章大婚(4)
这份静已让她心慌意乱,而有人拨开层帘向她走来的脚步声,则险些让她不能呼吸。她低着头,看到他的白绫袍移至她面前,又从她面前转到她身边坐下。
也许刚才静了太久,他们一时都不知该怎么说话。
他的手温柔地放在她交叠的双手上,暖和的掌心压住她的颤抖。
素盈牢牢记着,在她准备婚礼时,每个姨娘都交给她许多经验,而七姨娘白潇潇送她的是一句话:“整个婚礼太累太闹,他未必有空细看你的脸——当只剩你们两人,你一定要在他看你第一眼的时候,对他微笑。不管他以后宠不宠你,总不会忘了这个微笑。”
她想要抬起头对他微笑,忽然听到他沉和的声音:“这时候,你想起了谁?”
被他一问,素盈心中就转过几个人影,每个都让她笑不出来。一滴眼泪突如其来,啪哒一声落在她的绫衫上,素盈甚至没有强忍的机会。
“妾有罪……”她低声告罪。
他的手指轻轻拭去她的泪痕,抚过她的下颌、唇角、眼睑、眉梢。
“难过,就哭吧。”他把她抱在怀中,柔柔地说,“为了你我,以后,再也不能想那些人了……”
他的温柔让素盈意外,她的脸贴着他温热的胸膛,遍体寒意全消。他似乎听到她的心跳渐渐平静,于是起身放下最后一重床帷。
素盈以为自己已经做好准备,但一切对她而言都很陌生,他的身体和气息让她不知所措。尽管他的抚摸是那么舒缓,她还是紧张得容颜失色。他比她年长十九岁,然而体魄依然强健有力,那一刻来临时,她禁不住迸出泪水,甚至吓得咬紧嘴唇忘了呼吸。他没有说话,亲吻她的双颊,每个吻都像花瓣落在她的肌肤上一般轻软。而她头晕目眩,只能闭上眼睛躲入黑暗,逃避眼前的一切。
终于在某个瞬间,她骤然睁开眼睛短促地惊叫一声,似乎浑身绷紧的血管经脉都在那一瞬轻松下来……
一声,两声……玉漏滴答,素盈睁着眼睛不知数了多久,心中却反反复复只念着“一声、两声”。她偷偷转脸,见她身边的他睡得宁静,呼吸匀净安稳。
她轻轻起身,想要下床,衾底靠近他的手却被他抓住。
“天还未亮,不吉利。”他闭目说。
据说新婚之夜一定要共枕至天明,否则此生难以白头偕老。
素盈缓缓躺下,仰望帐顶刺绣的无数芙蓉花。
“睡不着?在想什么?”他问。
素盈不敢告诉他——之前,她怕记不住明日受东宫、东宫妃、群臣、内外命妇朝贺的全套礼数,将它们写在一方丝绢上,藏在裙带中。她想拿来看,以免朝贺时出丑。
他好像明白她的企图,握着她的手轻声说:“记不住那些礼数也无所谓——你是皇后,什么都不做也没人能把你怎样。他们会看你的脸色行事,不会让你难堪。”
素盈抿嘴道:“陛下说笑了。”
“不。”他侧头看着她,也是一笑,“这是经验。”
他的眼角已生皱纹,然而含笑时双眸晶莹如蕴春水,素盈见了脸上一红,忙转眼看着别处。“睡吧,”他低低地说,“不然明天你撑不住。”
他的声音沉沉的,像有魔力。素盈很快就入睡,但只睡了不到两个时辰,又在不安的梦境中醒来。
窗纱微微泛白,很快染上胭脂色,素盈好容易捱到了天亮,蹑手蹑脚地下床来。这次他没有拉着她,似乎他也睡熟了。
素盈又回头看了他两次,才放心地走出重重帷幄。路过妆台时,她顺手抄起一支发簪,走到殿中喷云吐雾的香炉前,揭开铜罩,用发簪拨了拨,挑出一块未燃的香料。
窗外一声“卜剌”,惊得素盈一哆嗦,待看清是一只鸟影掠过,她松了口气,又回顾帷幕深处——他仍没有动静。
桌上有昨夜的残酒。她将那香掰碎,投入杯中和酒咽下。
辛辣的酒从喉头流下,她缓缓吐了口气,终于安心了。
第三十四章丹茜宫Ⅱ(1)
山玄玉,水苍玦,金钗十二树,翡翠珥,白珠珰……
出嫁之前,督导命妇就告诉过素盈:皇后的服饰隆重华贵,周身金玉缤纷,象征天地山河——这身天下最沉重的装扮,让皇后在第一次穿上时就知道,加在她身上的不只是无与伦比的荣华,还有异于常人的重任。
素盈曾经满戴金钗玉佩在家中正襟静坐,然而那时没有人敢让她用真正的皇后衣冠来练习,她用的只是平常首饰。命妇一边在她的发间插上沉甸甸的金钗,一边说“太轻、太轻!”直到素盈的脖颈发酸,她才停手。
今天第一次穿上真正的皇后祎衣,素盈知道命妇所言不虚。
镜中那个富丽的身影仿佛不是她自己,只能看见满身霞光焕彩,面目却只剩模糊的一片苍白。
一缕香气轻飘飘地舞入殿来。素盈知道是宫女捧香在殿外等候,她闻了一下,向立在不远处的崔落花微微侧头。
崔落花一直目不转睛地注意着她的一举一动,看见她的眼神,立刻说:“尚仪,请把那香换掉。”
清朗的声音在安静的御殿里格外响亮,素盈依然不动声色,其他人无不为崔落花那毫不客气的口吻略感惊讶。
两名尚仪面面相觑,低低地回道:“娘娘,这……不合规矩。再说,吉时就要到了。”
素盈像是失了神,没有说话,目光还在审视镜中陌生的自己。
“定规矩的人不知道娘娘不能闻薰草的气味。”崔落花向她们微笑,“现在两位尚仪知道了,不会连权变的办法也想不出吧。”
两位尚仪听了连忙退下,殿外那一抹香气也很快消弭。当素盈迈出御殿时,两名宫女捧着香走在她前面,淡淡香烟随风萦绕,已换了一种味道。
御殿外铺了黄缎,在初阳下闪动柔和的光彩。素盈垂着眼,由两名女官搀扶着沿黄缎徐徐前行。
走了不知多远,朝阳骤然隐入宫阙飞檐之后。
素盈缓缓抬起头,嘴角挂上一个冰凉的微笑——丹茜宫……与她初次见到时一样庄严,不同的是,今日的大门为她敞开。
接受众人拜贺时素盈并不需要做什么,有司宾、司赞和尚仪引导礼仪,她只要端正地坐着,在正确的时刻示意颁赐礼物。
当东宫一身紫袍玉带步入殿中,素盈觉得他也有点与印象中不同。也许是因为她第一次见他穿着如此正式,连神情也一并换成与着装相配的刻板冷漠……
他没有看她,随着司赞的唱礼躬行进退,目光所及最远之处,大约是她脚下。
素盈直视前方,在他退到一旁时,她向身边的宫女颔首,她们便将赏赐颁下——明金弓帽、玉扣弦、青玉佩,件件珍贵,却都是内官按例准备,没有一件是她亲自挑选。
东宫妃含笑入宫,眉眼盈盈满面喜气。素盈依旧面无表情,按部就班,赏她一朵金花一副明珰。
凤烨公主与驸马素沉,荣安公主与驸马白信默依次拜见。荣安公主的一脸不屑早在素盈预料之中——她拜得草率,勉强有的三分敬意,是献给后座,而不是献给素盈。她如此坦率的表现反而让素盈安心。至于其他人,素盈细细看他们盛装之下的眉目,看不出一丝喜气,更看不出一点心事。连她的大哥素沉也一脸肃穆,有些过份收敛。素盈看得大失所望,但也没有表现在脸上,只是心里暗暗自嘲——这些人在这里都强迫自己藏住真实的心意,仿佛无欲无求似的……
一场拜贺眼看要沉闷而平静地收场,却在小公主真宁身上出了插曲。
这位最小的公主举止有度,然而完成全部的礼节之后,她定定站在素盈面前,笑吟吟地说:“我认识你——你以前在这里调香,在我母亲面前,连头也不敢抬起。”
她的声音清脆,却引出宫中一片死寂。
素盈轻轻地微笑,双眼弯弯,望着昂然的小公主。
她比真宁还小的时候,也曾经仗着年幼说些让人难堪的话,以为童言无忌,谁也拿她无可奈何。
第三十四章丹茜宫Ⅱ(2)
小公主在她的目光之下,起初还能够无畏地对视,但不久就脸色泛白,将眼睛垂下。素盈对她的反应有些遗憾:她喜欢真宁的勇气,但不喜欢她的鲁莽。这孩子并没有做好接受一切结果的准备,就冒失地为自己与后宫新主人的关系开了一个不好的头。
司赞本该在这时候宣告觐见结束,但他见场面尴尬,又摸不透新皇后的心意,有些不知所措。
凤烨公主上前一步,向素盈拜倒:“真宁公主年幼无知,望娘娘恕罪。”
素盈没有回答,看了司赞一眼,他立刻乖觉地继续唱礼,让这场觐见以皇后赐宴收场。
朝臣与内外命妇的朝贺让素盈眼花缭乱。尤其是那些外命妇,大约做足了准备来吸引她的注意和好感,然而素盈还是没能记住几张新面孔。所有的人仿佛都是一个模样:金饰青衣,笑脸盈盈……
素盈觉得,自己再坐下去就要陷入一个可怖的奇阵,被一群一模一样的人环绕。她的金冠仿佛越来越沉重,更加深了这场灾难。于是她开始坐不安稳。司赞注意到她的细微举动,便在唱礼时略微加快了速度——只是加快了一点点,除了皇帝那个很挑剔的弟媳邕王妃之外,几乎没人察觉,但却让素盈提前半个时辰摆脱苦海。
回丹茜宫卸去正装,素盈又换上常服,去设家宴的奉庆殿与东宫、公主们象征性地小斟。
她早知道这酒注定喝不痛快,但还是去与他们客套了一番,也懒得再去揣摩他们的脸色,漠然退场。这样一来,整天的客套终于全部结束,素盈卸下一副担子,突然觉得浑身乏力,走了没有几步,她的头昏昏沉沉,像是酒劲上来,又像是倦怠欲睡。恰好奉庆殿不远处有一座八角亭,她便进去小坐,顺便为身边每个宫女找了份差使,将她们全部支开,只留崔落花在一旁。
她不言不语,崔落花也不扰她清静。
一股爽风扑面,直入襟怀,素盈深深呼吸,精神一振,脸上又焕发少许光彩。
“崔秉仪……”她低低地问,“拜贺时你未在场,刚才席间一切你却看见了。有何感想?”
崔落花微笑着说:“娘娘眼观六路,何须旁人参谋?”
素盈叹了口气:“皇后难当!”
她这一声叹息随风四散,一时连风也仿佛凉了三分。
“娘娘——”崔落花以目示意,素盈举目一望,见东宫立在亭外不远处,遥遥地看着她出神。
素盈轻轻地点头,东宫犹豫一瞬便走上前,崔落花则知趣地退开几步远。
他并没有向素盈行礼,只是站在她身旁,怔怔俯瞰她的侧脸,半晌才黯然说:“为什么是你?”像是无奈地问她,又像是自言自语。
素盈看他一眼,苦笑,不知该怎么回答。
一阵风起,亭上悬铃叮当响了起来。东宫的神情骤然一震,像是突然从一片混沌中惊醒,醒悟到以他们此时的身份不便独处很久,只得叹了一声:“你要小心……”
素盈感激他的心意,仰头道:“你也一样。”
他转身离去,素盈也调转目光不再看他。崔落花望着东宫的背影,上前道:“东宫似乎知道什么。”
见素盈不表态,崔落花压低声音说:“娘娘——废后不死,总会有人处心积虑扶她东山再起。东宫眼下不忍危害娘娘,但废后毕竟是他生母,只怕用不了多久他就会做出抉择……性命攸关,娘娘要为自己考虑。”
素盈默默起身,走了几步,凄然笑道:“有时候,我忍不住佩服琚相——他摆布别人的时候,总能面面俱到。为什么是我?也许……一个原因是东宫不忍加害,所以,是我?换了别人,东宫会不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废后的死党让那人从后座上消失?”
“正是为此,娘娘才要利用这难得的时机,早做打算。”
素盈像是根本没有在听她说话,又叹一声,悠悠道:“再说吧……”
这天素盈正式入主丹茜宫。宫内女官、内官的拜见之后,时辰已近黄昏。她端正地坐在胡床上,目光静静地从丹茜宫内遍染金辉的器物上一一扫过。
第三十四章丹茜宫Ⅱ(3)
她看得太久,旁人不知她想些什么。崔落花轻声问:“娘娘可有吩咐?”
素盈抿嘴微笑,轻飘飘的口气像是唏嘘:“一点她的痕迹也没有了……”
她记得从前丹茜宫内处处摆设皇帝赐给废后的珍奇。废后的品味高雅,那些宝物仿佛是随意摆放,却让殿内别有趣致。如今那些宝物被收归府库,丹茜宫显得有些空荡。甚至过去殿内依废后喜好而挑选的帷幕珠帘,也换了别种颜色。
“给这宫殿换一位主人,是如此容易、彻底……”素盈心里叹了一声。
用过晚膳,皇帝驾到。
素盈今天受众人拜贺,而他往祖庙告谒,一样忙碌了整天,可他的神态依旧平和安稳如常,不见一点倦色。看到素盈略显疲惫,他笑道:“习惯了就好。”
素盈知道她会习惯——盛大的正式朝贺一年有四次,若无特别情形,还有大大小小数十种祭天祈雨、接见臣僚命妇、各国使节的礼仪。
“一年岂不是有大半时间在做这些?”她心里想着觉得累,忍不住说了出来。
他看着她,微笑,“很快你就会嫌少,觉得无事可做。”
就寝时,他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