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枫若犹红-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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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来做什么?来告诉我,我是他失散多年的女儿?真可笑。我想起前几天他在医院的失态就皱眉头。

    他自己倒是一点也不难为情,还对我微笑致意。

    当陈岚和另几位从山下来为秦阿姨送行的朋友到星辰居时,梁光宇也进来了。

    我没有邀请他,但他既然来了,也不能推他出去,只有把他当客人。

    他没有和大家坐在一起谈沦秦阿姨的生平,而是自己一个人推开玻璃门,站在露台上,态度从容,自然,就像这是他的家一样。

    阿唐端了小点心去招呼他,他很客气地吃了一块。

    然后我从窗里看见张大夫的车上山来了。

    “张伯伯。”我迎了出去。

    他的形容憔悴,不再像从前那个生气勃勃的名医。他也老了,我心中一阵恻然,我还一直以为他会永远年轻,却不料他也像个平凡人步入他生命的最后一段路程。

    “对不起,我没有来参加葬礼。”他颤巍巍的握住我的手。

    “我明白。”我当然能够明白他为何颤抖,他爱了秦阿姨一辈子,秦阿姨也矜持了一生,直到逝世都没有接纳他。秦阿姨去时,他也病倒了,他的爱太深,情太切,恐怕一生都无法复原。

    “我很抱歉。”他咬住唇,大太阳下,他竟在流冷汗,我发现他的脸色坏极了。

    秦阿姨去世时很平静,他不需要抱歉什么,不论是站在医生还是在朋友的立场,他都尽力了。

    “张伯伯,请进来坐。”我把这个可怜的老人扶进屋。

    我原以为梁光字就要在露台上站一辈子,但他在张大夫进屋时,竟快步趋前。

    “张医生。”梁光字神色兴奋如遇故人。

    “你是——”张大夫视茫茫,根本想不起他是谁。

    “梁光宇,还记得我吗?”梁光宇不知为何如此激动,“我是梁素美的先生。”

    “梁素美?”

    “我们以前住你隔壁。”

    “小梁!”张大夫这才想起来,跟他握手,“你好吗?”

    一个60岁的老财阀被称做“小梁”,我真不知以梁光宇目前的身份地位该怎么对付这种场面,但他却一点也不以为忤。

    “还好。”

    “你太太呢?她好吗?”张大夫这一病已经病胡涂了,他到现在还没发现未发迹前的小梁和目前的梁光宇有何不同。

    “她——去世了。”梁光宇叹了一口气。

    “怎么会——”张大夫张口结舌。坐在一边追悼秦阿姨生平的人们被这对老友的乍然相逢吸引了,全停止谈话。

    “我听你的劝告,带素美去日本谋发展,一晃眼都快30年了。”

    “对了!在你们走之前,我还帮素美接生过一个孩子,是女儿,你们后来有几个孩子?”

    “没有了,就这么一个女儿。”

    “这次跟你一起回来了吗?还是留在日本?”

    “她一直待在台湾。”梁光宇深深吸了一口气,“还好她没跟着我们。”

    “这是什么意思?”张大夫谨慎地问,我发现当他有件事可做时,比呆呆地思念秦阿姨时要好。

    “我们托养的人待她很好,让她受了高等教育,她目前拥有一份好工作。如果当时我们带她去了日本,她根本不可能得到这些,那时侯我们自顾不暇,更谈不上栽培她,让她受教育了。”

    我希望他指那个人不是我。

    “如果可能,我想见见她。”我相信张大夫说的是客气话,他此时不可能有心思去看谁。

    “你巳经见到了。”

    “你带她一道来了?”

    “她一直就在这里。”梁光宇用一种充满感情的声音说。

    我希望梁光宇能够停止这种无聊的认亲行动,他总不能看到每一个跟梁枫一样大的女孩子,就趋前大叫:“我的女儿!”

    但他似乎认了真,连张大夫都跟他站在同一阵线上,这一点令我相当难过。

    张大夫说:“小枫,你长得真像素美,你跟你母亲年轻时一模一样。”

    他甚至给我看梁素美年轻时的照片。我很惊讶她是一个美女,她有双明眸、漂亮的鼻子、瓜子脸,但那跟我有什么相干?

    我不是美女。

    **********************************************************************

    当我去上班时,田蜜紧张兮兮地问我:“大家都说你发财了,你真的是梁光宇的女儿吗?”

    我怎么会是?不论梁素美是个女佣,抑或旅日侨领的夫人,都与我无瓜葛。

    可是田蜜不肯相信:“做梁光宇的女儿有什么不好?反正你的双亲都已经去世,没有人会因此责怪你。”

    “责怪我什么?”我对她的大胆十分诧异。

    她的脸红了:“枫姊,并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做富人。”

    我告诉她,这类的谈话到此为止,我不想再听,否则她最好到别的办公室去工作。

    田蜜一下子呆住了,我从未对她如此严厉,她满面通红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低着头工作,一整天都不敢主动和我交谈。

    我也变成了公司中的特殊分子,无论我走到哪个角落,原先的窃窃私语立刻停止,化成一片空白。

    他们都在讨论我即将成为庞大财产的继承人的事?如果最后他们发现我只是个被梁光字误认的冒牌货,我该怎么办?

    我因此而沮丧不巳,没想到这时最支持我的,反而是张飞龙。

    他对这种现象忿忿不平,也对梁光宇很不能谅解。

    “他凭什么一口咬定你是他女儿,使你如此难堪?”

    “我不知道。”我猛喝咖啡提神,最近又接了一个示范社区的规划,其中的庭园有两千多坪(一坪合3。3057平方米),除了草坪、花圃,还要做运动设施、儿童游乐器具。整个设计使人忙得晕头转向。

    “你有什么打算没有?”

    “打算?”我茫然地抬起头看他,我前天才回办公室,但一回来便进人战斗,连进人状况的时间都没有,就得鼓足了力气来打这场仗。

    张飞龙对我的答复不满意,在地毯上走来走去,走得人心慌。

    “有了。”他忽然叫。

    其实我很不希望他在这儿穷搅和,他根本帮不上忙。就算他有再大的能耐,也不敢去梁光宇面前替我打抱不平,更何况这种事根本扯不清。

    “你还有什么亲戚没有?”他问。

    “没有。”我父亲母亲在1949年时随国军渡海来台,能保命巳是万幸,哪有什么三亲六戚一道来?

    “连一个伯伯、叔叔、舅妈、阿姨都没有?”他在叙亲属篇。

    “没有。”我叹了口气,也许慕尘说得对,无论梁光宇说什么,不去搭理他就算了,他有通天的富贵,也没法子拿我怎么样。

    “你父亲工作的地方,总有几个长官、朋友吧?”

    我摇摇头。

    说也奇怪,从我懂事起,我们就不断在搬家,从这里搬到那里,从南部搬到北部,父亲也老在换工作,我有时不禁要怀疑,我们到底是因为他换了工作而搬家,还是因为要搬家他才换工作。

    在印象中,他也没什么朋友,而且从不把外人往家里带。在我考上大学那年,有个小时候的邻居看见了榜单,从电话簿上找到父亲的名字,打了电话来向我恭喜,父亲突然告诉他,没有江枫这个人。

    他似乎很孤僻,而且孤僻到不近情理的地步。

    我曾问过他为什么没有朋友,是不喜欢吗?他回答,不是不喜欢朋友,而是知音难寻,与其滥交狐朋狗友,受到连累,不如洁身自好。

    我当时觉得他回答得很牵强,难道以他的眼光来看,这世界上连一个好人都没有?

    但我不敢反驳父亲,他疼我、爱我超过别人的父母,我岂能够忤逆不孝。我也是打心底的尊敬他,希望将来能够孝顺他,真可惜……

    “你母亲那一方面呢?”恍惚间,张飞龙又问。

    “她——很早便过世了。”

    “对不起。”

    “不要紧。”

    我们又陷人沉默。我希望他能赶快离开,我还有一大堆工作要赶。

    “枫姊,你的电话。”田蜜走过来。

    是慕尘,他约我中午去律师事务所,秦阿姨的遗产已经清理出来了,要我一起去听遗嘱。

    “我走不开。”我告诉他忙极了,工作堆积如山就是从现在赶到年底也赶不完。

    “你一定要来。”他很坚持,“我母亲把星辰居留给你了。”
第八章
    我不知道慕尘在胡说些什么,但当我好不容易把吃饭的时间挪出来去律师楼时,律师告诉我也是同样的话。

    “星辰居?我要星辰居做什么?”我愣住了。

    “你秦阿姨说你没有家,一个女孩子不能在外头流浪。”安抚我的是张大夫,他依旧精神委靡。陈岚昨天来山上,跟阿唐聊天时,无意中透露,张大夫因为秦阿姨的去世受刺激过大,已经在办理退休手续,很快就要移民去加拿大养老。

    “可是慕尘也没有家。”我哽咽了,据我所知前年慕竹去世时,秦阿姨悲痛过度,以致于无暇他顾,所以她的投资有大半被那个机构不甚健全的公司给侵吞了。今年初公司宣布结束时,她的损失不小,而刚才律师的清理报告,其他方面也不甚顺利。办完了后事,除了星辰居,并没剩下什么值钱的产业。

    “我跟你不一样,我是男人,可以四海为家。”慕尘安慰我。从葬礼那天早晨他轻吻过我后,我们的感情并没有因此往前发展,相反地,他像是有意要避开我。他是难为情呢?还是认为——我是属于慕竹的,他不应该有非分之想?

    “我不能接受星辰居。”我用力摇头,“也不接受其它的东西。”我站起身,“对不起,各位,失陪了。”

    我仓促离开,慕尘出来拦住我。

    “别孩子气,江枫。”

    他竟说我孩子气。

    “是吗?!”我不想理他,秦阿姨这个安排我很不满意,她疼我是一回事。

    把一份家当留给我让我为难又是另一回事。

    “你这样跑掉,不能解决问题。”他挡住电梯。

    “那是你的问题,跟我无关。”

    “你就这样讨厌星辰居?”他有点难过地问。

    “正巧相反,那儿是我最爱、最留恋的地方,从没一个地方比那儿更像一个家。”我吸了一口气,电梯门已关起,我只得再等下一班。

    “你为什么不留在你最爱也最留恋的地方?”他靠了过来,一手撑在墙壁上,我无处可躲,若在不知情的外人看来,我们这样——简直就像一对情侣。

    “我从不取非分的东西。”

    “这叫做非分吗?”

    “对不起,我工作很忙一定得回去。”我从他手臂下钻出,急忙逃进另一部打开门的电梯中。

    “等一等!”他按外面的钮,用力又把门撑开了,激动地对我吼,“我母亲对你的爱你也不要吗?”

    他再大的力量也敌不过电梯,门关了起来,我从隙缝间看到他苍白、失神的脸。

    那个活泼、开朗,成天笑容不断又有幽默感的青年音乐家到哪里去了呢?

    我的心也跟着电梯往下沉。

    我跟沙家的帐是前辈子欠下的,也许连这一世都还不清。

    ☆☆☆

    这天我在公司赶图,当真赶到了天亮才回去。田蜜陪我,若不是她在。我恐怕到第二天的天黑还做不完。

    张飞龙过来了两次,送他的祖传秘方“维也纳咖啡”给我们打气。田蜜很高兴,她觉得“身负重任”,有人看重她,做得格外卖力。

    赶完了最后一张,我留条子给秘书,该晒的,该重新作稿的,全交待清楚,到下午去客户处时,才不会手忙脚乱。

    “我送你们。”张飞龙已经披挂整齐。

    “我们自己走吧,你也一夜没休息。”我推辞。

    “这算得了什么?”他拍拍胸脯,“去年参加国家艺术馆的比图时,我们工程部三天三夜没睡觉,也没见谁怎么样。”

    他先送田蜜回去,可怜的田蜜,当车子停在她家门口时,她已在后座沉沉睡去。

    她母亲开的门,白发苍苍的父亲也起来了,在清冷的晨风中,一左一右把她搂了进去。

    在公司,她是个人见人爱的小可爱;在这个占地百坪的将军官宅里,她则是个心肝宝贝,受尽父母娇宠。

    “你很感慨?”

    “能够生在这样的人家,有这样的父母,也不枉做人一场。”阳光在云层里出现了,淡淡的,说不出的美,也说不出的寂寞。

    “是吗?”

    “不是吗?”

    “据我所知,田蜜不是他父母亲生的。”

    “你——怎么知道?”我一惊,没料到鼎鼎大名的张飞龙也会在背后道人长短。

    “别忘了!我是田令刚将军的学生,他已经80多岁了,田蜜才不过二十三四岁。”

    “也许是老蚌生珠。”

    “不是的。”他摇头,“田蜜自己也知道,是她告诉我的。”

    “她怎么好跟你说这些?”

    “为什么不能?”他奇怪地看我一眼,“难道我就那么可怕,或是令人讨厌到不愿与我聊天?”

    “当然不是。”我解释,“但这是私事。”

    “也许吧!不过田蜜不像你那样在乎,她说她也曾为此苦恼过,但她想通了,父母只有一个,养育她长大的,便是天高地厚的恩情。若是能够略尽反哺,她愿意一生一世来孝敬他们。”

    我点点头,阖起了眼睛,难怪田蜜会劝我认梁光宇……

    “你在想什么?”

    我笑了笑,靠在椅背上,阖起了眼睛,不想回答他。

    车子回到星辰居时,天已经大亮了。

    我迷迷糊糊地往车下走。

    “小心点!”张飞漂亮地倒了车,一边还从车窗伸出头喊我当心。

    我穷点头,眼睛却像被蜘蛛丝粘住似的,差点儿睁不开来,一不留神,竟然绊了一跤。

    “江枫!”一双有力的臂膀扶住了我,我勉强睁开眼睛,是慕尘。

    “疼吗?”

    我点头,当然疼,但再疼也敌不过我想倒头便睡的欲望。

    “你看,膝盖的皮都破了,坐下别动,我去拿医药箱替你止血。”慕尘不放我走。

    我只好靠在沙发上,等到一阵刺痛惊醒我时,慕尘的碘酒已经搽上了。

    “怎么累成这样!”他又好气又好笑,“你从律师楼跑走后,一直没下文,晚上又不回来,我担心了一夜。”

    “担心什么?”瞌睡虫仍在作祟,他的神清气爽更令我口齿不清。

    “担心你给坏人拐了去。”他用食指点了点我的额。

    “谁要拐我?”我无力地笑,挣扎着站起来,“你以为我是三岁小孩?”

    “你以为你不是?”他扶住我。

    “慕尘,拜托行行好,别跟我抬杠,我加了一夜的班累死了。”

    “好吧!放你一马,你睡醒了到书房来找我,我有话跟你说。”

    我哈欠连连,进了房见到床忙不迭就跳了下去。

    我一睡便睡到了中午,是电话铃把我吵醒的。

    “早,江枫。”电话线的那一头是张飞,他精神好得很。

    “早。”我恨透了自己这种不清不楚的声音,可是也无法立刻装出“我早已清醒”的模样。

    “对不起,我打扰你的睡眠了?”他在试探。

    “没有。”

    “你的声音好美,好娇柔,像个睡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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