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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若他活着,他一定受不了,他爱清静。
我们是一样的人。
我跪坐在冰冷的大理石上,为这句话震惊良久。
一只手搭在我肩上,我没有抬起头,我知道那是谁。
“地上太凉,你会感冒。”慕尘轻轻地说。
“让我静一静。”
“你后悔了?其实你早知道他就是你父亲,只是不愿承认。”
“走开!”我痛苦地摇着头,“不要烦我。”
“你就是这样的人吗——做错一次,一生都错!”他不放过我,那温暖的手放在我的肩上,我却一凛。
“好吧!也许我该走开,你不需要任何人!”那双手移开了,冰冷的空气仍旧笼罩在那儿。
一生一世地笼罩在那儿。
我紧紧咬住唇,不!我不能叫他回来。
他属于别的女人。
不再属于我。
永不!
虽然我若出声叫他,他还会再回到我身边,但我不要残缺的爱。我不应该一生一世接受的都是残缺的爱……
我要对抗我的命运……不幸的命运。
我必须用最大的力量才能克制自己的欲望,我成功了,不知过了多久,当我再抬起头来时,已失去了他的踪影。
他离开了我。
这回,是永远。
热的泪重新盈出,滴在石板上,麻痹的心有一丝悔意,但那悔意很快地被伤痛所代替。
所有的人都离开了我,我的父母、未婚夫、情人……我不知道自己还剩下什么。
也许,只有我自己。
可是,我能保证那不也是残缺的吗?
“你应该接受董事会的建议。”小林劝告我。
“只因为这是一个好机会?”
“容许我实话实说,这一生,你不可能再碰到更好的机会了。”她美丽的大眼睛中,有着诧异的神色,“我相信你一定明白,对吗?”
“是又怎样呢?”我叹了口气。
“机会只来一次,错过了,这一生中永不会再来。”她的口气真像阿唐。
“那又如何?”
“做一个富有的,有权势的人没什么不好。”
“你够理智。”我淡淡地说。
“如果是我,我会立刻接受。”
“当然,你根本就是日本人。”
“做日本人有什么不对?”
“如果是天生的,当然没有不对,但我是中国人,改变国籍,对我意义重大。”
“你仍可以保留你的中国籍。”
“问题是我没有办法欺骗自己,我有太多太多不属于日本的东西。”
“你的血液、文化与传统?”
“不止这些,还有思想、思考的方式……”我意兴阑珊地说。
“可是这并不困难,来日本这短短的时日,你已经会说普通的会话了。”
“问题是学说话不难,但开口之前,每句话还都得用中国话思考一遍。”
“你说英文时有这些困难吗?”
“没有!我说英文时也同时以英文思考。”
“你学了多少年英文?”
“从小学开始。”
“你如果肯自现在对日文下功夫,半年之内,你必可用日文说话,以日本方式思考。”她笃定地说。
“你这么有把握?”
“对你而言,这不会是难事。”
“可是你并没考虑到我愿不愿意!”我叫了起来。
“你愿不愿意?”她逼视我,这时候我才恍然大悟,她跟我在一起,还另有任务,我跟她说的每一句话,她都会向董事会复述一遍。
我独处时,又把她问我的话重新问自己一遍。
我很沮丧地发现,我的回答仍然是“不”!要说这个“不”,得需要非常大的勇气。这勇气,在小林与其他人的心目中,必是非常之愚蠢。
“你知不知道你“不”掉的是什么吗?”小林生气地说,“你辜负了梁老先生对你的期望与托付。”
“我没办法对我做不到的事负责。”想起梁光宇,我真的好难过。
“好吧!人各有志,谁也没法子勉强你——即使老先生的一生心血因此而白费。”
我不愿意接触到她愤怒的眼光,在她心目中,我是个愚蠢的白痴,竟放弃只要点头就可到手的财富,甘心做一个除了几年工作经验便一无所有的穷人。
“也许董事会得另做决定,但你还来得及改变主意。”她仍然不肯完全罢休。
“谢谢你,小林,我希望我们永远是朋友。”我向她伸出了手。
“我还以为你不愿意跟任何人做朋友。”她笑了。
“为什么?”
“我想没有一个人了解你,你既不肯接受梁先生的遗产,又不肯让你所爱的人带你回去,你到底在找寻什么?”
“你想我在找寻什么?”我佩服她的勇气,她似乎跟其他我所接触的日本人不一样,她居然敢把心里所想的当面说出口;我们应该是朋友,至少,她不虚伪。
“也许只有你自己知道,可是我怀疑你知不知道。”
“知道与不知道有差别吗?”
“你总不会茫无头绪的去找你不知道的东西吧?有人会那样做吗?”
“也许每个人都在找他不知道的东西,只不过并不清楚自己在找。”
“我不明白,你说得像个哲学家。”小林疑惑地喃喃自语,“人不知道自己在找不知道的东西?”
“你晓得什么叫做顿悟吗?”我叹了口气,“当你找到时,你就知道了。”
“你要继续寻找下去吗?”她问。
我点点头。
那也许是生命,也许是生活,也许是希望,也许是爱……
也许只是一些残缺……
但等我找到了,我便会知道那究竟是什么。
“如果你找到了,不管是在何处,都请你告诉我。”
“我会,我会第一个告诉你。”
第十二章
下雪的时侯,我离开了日本。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鹅毛大的雪片,我以前总认为雪的感觉像冰,或者只是冷冷的感觉,但实际上一点也不像。
雪的本质接近爱情,看它漫天飞舞,没有任何归依,但一接触到它,便又融化了。
“你在看什么?”小林开车送我去机场,见我呆站着,连忙过来挽住我的手,
“我们进去吧!别冻着了,你没见识过日本雪天的厉害。”
“会把耳朵、鼻子冻掉吗?”我笑着问。那天深谈过后,我跟她成了朋友,除了她,我不让任何人接近我。
“你第一次看到雪,对不对?”
“台湾也有,但是很小,跟雨点差不多大。我读中学时,住在阳明山,有天早上,我父亲叫我起来,骑机车带我上竹子湖,你一定没办法想像,就在亚热带都市的盆地上会出现雪。”
“你喜欢雪吗?”
“以前没有感觉,现在我明白了,雪什么也不是,什么也不属于。它既不属于天与地,也不属于你和我。”
“你指的是雪还是爱情?”她聪明地看着我,如果我们有更多的时间相处,她会更了解我,但那也不代表任何意义。这世上,再没有一个人会像慕竹那么懂得我,慕尘那样了解我。
我能够爱过他们两个,是何等的幸运,也是何等的不幸。
但至少,我是真真实实地爱过了。
“是雪或是爱情,都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你的感觉。”她把话接了下去,雪白的睑上有着惋惜的表情,
“江枫,你为什么要这样聪明?如果你肯随俗一点,你会得到快乐。”
“我要的是生命中真正的意义,一点点的快乐,对我是不够的。”
“那么,祝福你能找得到。”她泫然欲泣。
“我这不就出发去找了吗?”我装出笑容,但流出的是泪珠。只是那泪很快地也冻成了薄冰。
“你会找到的。”她背过脸去。
“你说得对,日本的雪天太冷,冷得让人失去了任何感觉。”我喃喃自语。
“你要保重。”小林一直送我到闸口,泣不成声。日本人除了酒醉,通常不愿表露真情,但她很不一样,初见时,她也装模作样,但久了,她不再遮掩自己,
不怕让我知道她把我当真正的朋友。
“我会。”我没有回头,只是对自己轻声许诺。
我若不好好照顾自己,还有谁会呢?
总有一天我还是会回到台湾去,在那儿,有一个爱我的人,不论他变了多少,当我再能站到他面前时,我要让他知道,我没有变,而没有变的原因是我很坚强。
爱,给我的不仅是伤痛,它丰富过我的生命。
我到了美国。
虽然没有继承梁光宇的遗产,但是在物质生活上我永远不虞匮乏,他遗留给我的,远比公司中的人所想像的要多得多。
他早就知道自己有病,甚至知道自己活不过冬天,但是他也想不到会那么快,快得来不及把该说的话说完。
其实他不必说,我也知道,知道他真心真意把我当女儿,想好好照顾我的一生。
如果还有遗憾,那就是我们的缘分还差了一点。
我们究竟是不是父女,只有上天知道,但即使命运把一切都弄颠倒了,他对我的爱,我仍接受。
爱是永远不会嫌多的。
只是我的八字不好,得到的永远是残缺。
现在所有的人都离开了,连残缺的都没有了。
可是我还是可以重新开始。我离人生的终站还有很长的距离,我选择流浪作为我的旅程,但这并不代表我放弃。我永远不会放弃追寻生命真实的意义。
我去注册上学时,还不大敢相信自己仍能重新做学生。
学校太大了,大得我奔跑于教室之间,需要以脚踏车代步。课程又紧,我的语文要加强,但我喜欢忙,喜欢这种“一切有待努力”的情况。
我全心全意地投人功课,头半年,我手忙脚乱,但一年下来,我就开始轻松。
为了排遣无聊时光,我去选修艺术系的课,花了很多时间逛教室。最后我决定学编织。
这是需要高度耐性的工作,老师是一位日裔美国人,当她知道我在日本待过后,对我十分亲切,不厌其烦地教导我。
她的要求也是同样的严格,在编织之前,她不但要我绘图设计,还得自行染色。其实我并不是她系里的学生,工具店里又有的是染好的纱线,五彩缤纷,应有尽有,大可不必那么麻烦,但她不这么想。
“你要有自己的作品,就得做最完美的要求。”她教导我用她独特的植物配方染色,那是她将近一生的经验累积,数以百计的配方令我眼花缭乱。
“不要急,一项一项的慢慢来!”这个矮小而严厉的日本妇人说,“只要你愿意,你会有很多的时间学,但若你错过了这一次学习机会,以后很可能就再也没法学了。”
我相信她的话,一切,都是缘,我经历过人生中那么多生离死别,应该更懂得珍惜。
她毫不吝惜地把我设计图上需要的配方抄给我,但当我花了好几天功夫把第一批羊毛线染好时,她只看了一眼就告诉我明度不对。
“可我是完全照你告诉我的方法去染的。”我一听要重染,腿都软了。
“但是你没照你自己的设计图。你自己看,这是玫瑰红吗?这是普鲁士蓝吗?”
“这些不是吗?”
“就因为是太正确的玫瑰红,太正确的普鲁士蓝,因而太没自己的味道。”
她拍拍我,“用点想像力。”
她实在很不讲理,但我不甘心去退掉这门课。学期已经过了三分之一,再去选别的,时间上不经济,而且我没办法排遣多余的时间。
我再染了第二批,仍有大半的没通过,直到我染完第批,她才点头,等我钉好架子,真正坐下来开始织时,都已经是夏天了。
“我要去夏威夷度假。”她说,“希望回来时,你已有所成就。”她高高兴兴地与我道别。印象中,她从未这样开心过。她是个寡妇,儿子在夏威夷福特分
公司工作,除了假期,根本无法相聚。
我后悔染的线老不合格,否则也用不着暑天跟大堆毛线搏斗。
我真希望自己是个魔法师,一挥手便能把所有毛线织上架子。
“你如果遇到困难,仔细看这些录影带。”和子老师还算好心,留下了她的独家秘笈,让我在密室之内按图索骥,等两个月她由夏威夷回来,我秘功练成,震惊武林。
“你真幽默!”她被我一连串的话逗得格格直笑,然后举起了相机,为我和工作室中的纺织机拍了一帧照片,她预备两个月后拍另外一张完成图。
我真担心那幅编织会不会一塌糊涂,妨碍她的名誉。前一个礼拜我为了上架子的经线,上得头晕眼花,经线板又密,若不小心弄错,只有重新再来,工作太专注的后果,使得我一整个礼拜眼前都像是在下雨。
和子走后,我以全副的精神集中在纺织机上,这同时是我最好的消遣。当然,我不断遇到挫折,但错了拆,拆了再做,渐渐地,织出了一小段美丽的图案,那使得成就感倍增。
一个月后,我完成了第一件编织作品。从某些角度来看,织物表面不够平滑,不够匀整,脱不了新手的生涩。
但它的完成毕竟是一个开始,我对编织更有兴趣了,染出更多的线,来做第二幅。
第二幅也快织完时,和子回来了,对我大表惊奇。
“这种编织法我从没教过你,录影带上也没有,你哪儿学来的?”
我告诉她我是天才,图书馆中的宝艺应有尽有,我只稍为翻一翻,便有无数收获。
她决定好好培养这个天才。
“但这只是我的兴趣。”我赶紧声明,只是为了排遣无聊,并没有什么雄心大志。
“无聊?”和子非常惊异,除了课堂上的学习,她对我并不了解,当她知道我迄今未婚,便非常热心地要把她那个在夏威夷福特公司当经理的儿子推销给我。
我就是不愿入籍做日本人才跑到美国来,她却这样瞎起劲,真让人哭笑不得。
但她不但把她那个宝贝儿子的相片带来给我看,过圣诞节时,还特地叫他来旧金山。我不愿在外面与这个她口中所谓“堂堂日本后裔”的北原先生见面,她便把他带到编织工作室来。
结果泼她一盆冷水的不是我,而是北原。
他告诉她,他不能与我一见钟情的原因是他已经有女友了,那是他秋天去日本旅行时认识的,他喜欢传统的日本女孩子。
和子失望极了,不过她看到我偷笑的表情,马上改变主意。
我看得出来她不死心。她还没见到那个在日本传统中长大,又曾在美国受高等教育的未来儿媳,就一口否定了她。
北原很烦恼,有一天在她母亲“强迫”他来邀我去看电影时,对我大吐苦水。
他先是颇有技巧地赞美了我一顿,然后拜托我帮忙。
“我帮得上什么忙?”
“我们可以假装对彼此有好印象,这样我母亲就不会逼我和女朋友断绝来往。”
“和子女士不会相信的,她很精明。”不能怪我笑得肚子发痛,这个身高六尺的堂堂男子汉;居然被他矮小娇弱的母亲迫得团团转。
“只要你装得像一点,她会相信。”
“我为什么要帮你的忙?你对我有什么好处?”我逗他。
“你爱过,对不对?”
我呆住了:“你怎么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