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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晚翠在外面吗?”海英看到雾面窗外有人影,直接打开大红十字门。“你来了,怎么不进来?”
平晚翠低敛脸庞。“我听见你在忙——”
“忙?”海英接过她的餐篮,哼哼笑道:“没有啦,哪有办法忙,我这儿只是小诊所,那家伙肋骨断裂,还吐血,看来是有严重内伤,我已经叫了舅妈医院里的医疗专车过来接他。”一手将她拉进屋。
屋里地板丢着蛙鞋和浮潜面罩,伤患上身赤裸,单侧手臂用悬带绑吊着,靠在诊疗床旁那张比较大的病床床头,沉重地喘着气。
“这个外地人存心来加汀岛找死,浮潜浮到人家竞速风浪板前——”
“好危险!”平晚翠抽了口气。
“呃……”男人呻吟了一声,闭着左眼,右眼微睁看向平晚翠。“你好啊,美丽的女士——咳……”就算很痛,还是要装出潇洒——这等天涯浪子情调,到哪儿也不可免啊——猛一个岔气,又咳出一口血沫。
“啊!”平晚翠惊叫。“你不要紧吧?”回头找救兵。“海英,你快来看看他——”
“你这麻烦的家伙!”海英放下吃到一半的三明治,从问诊桌边站起,走到病床边,拿了颗枕头,塞垫在男人右侧肩背。“就给我保持这个姿势,直到医疗专车来,话少说一点——”
“美丽的女士……”男人根本不理会医师忠告,随便拉起床单擦擦唇上血渍,继续对平晚翠说:“敝姓景——”
“海英少爷!”啪嗒啪嗒的脚步声杂和七嘴八舌呼喊。“海英少爷——听说你受伤了,院长很担心!”大红十字门几乎是被撞开的。
“干什么!”海英回眸怒瞪过去。“我这里是给人安全、安心、安适感受的温馨诊所,你们冲什么冲?到底是谁听说我受伤?”
抬着担架床、长背板进来的八个人,表情一式呆顿。海英少爷没受伤啊?可怎么听说海英少爷一边倒立冲浪一边和猫抢甜食一边看书,同时练剑术——海英少爷本就是奇人、不正常,尝试不同特技是每日例行公事——然后被猫抓花脸、剑插着书捅过他肩窝,他不幸被定在浪板上,哀嚎无助地冲撞拖曳船,受了重伤……
“伤患是这家伙。”海英指着病床上的男人,眯眼斜瞅呆呆八人,知道他们肯定又道听涂说了什么,他命令地说:“不要在脑子里随便亵渎本人尊贵优雅的形象!赶快把伤患带走!”语气很凶狠。八人救护小组动了起来。
没一会儿,男人被移上担架床,固定妥当,往大红十字门外推。
“喂……海英——”
“你要交代什么遗言?”海英走到一半门外一半门内的担架床边,睥睨着男人。“莫名其妙跑来加汀岛找死,想必你是写好了遗书吧?像那个被帆桁尾端扫到的家伙——”
“海英,”男人竭力使劲才发出打断海英的虚弱嗓音。“你千万帮我一件事……”很哀求,他伸手扯海英的衣袖。
海英看着男人睁亮不一样的双眼——此人鲜少双眼同时示人,更遑论露出诚恳目光!海英讥讽地撇唇,勉为其难似地将耳朵靠向男人。十五秒钟后,海英直起身子。“如果这是你的遗愿,本医师一定帮你做到完满……”感性语气,瞬转威怒。“把他抬走!”
脚步声、滚轮声贴着木质地板远去,大红十字门砰地关合。海英走上前,挂了休诊牌。
“这样就不会有人来打扰我们吃早餐。”海英说。事实上,根本不会有人来这个建在树上的医疗所求诊。他建屋至今,仅问诊三次。第一次,急诊来附近果园休闲采果误扰蜂窝,被叮得满头肿的二十一人团体,让他收了不少他想要的“诊疗费”。第二次,处理一位中暑贵族,诊疗费AP订制表遭平晚翠没收。第三次,就是刚被拾走的“肋骨断裂男”,诊疗费尚未取得。
“那是你的朋友吗?”平晚翠发出轻细嗓音。
“倒了八辈子楣。”海英没好气地说,走往问诊桌前,重新坐入椅中,享用Feta乳酪沙拉三明治,大口大口喝着香蕉覆盆子奶昔,发现餐篮里还有个葡萄派。“真香!这是餐后甜点吗?”
“海英,”平晚翠摇着头,走到桌边。“对不起,这个葡萄派是要给别人的……”她把三明治和奶昔全拿出来,盖好篮子。
“给别人……是吗……”海英扯唇一笑,吃自己的三明治、喝自己的奶昔。
平晚翠也坐下,坐在患者椅上,吃着三明治、喝着奶昔。
尽“饭友”的义务……
海英咬着三明治,闲聊似地说:“那些外地人,真的是专门找碴。我倒八辈子楣不说,倒是舅妈医院里,三不五时就有不擅水上运动又爱耍英雄的外地人上门报到……几天前,有个家伙被雷射小艇帆桁尾端扫到头,血流如注,缝了好几针,还昏迷,幸好那家伙身上有遗书,有个万一的话,医院也好处理……这外地人还挺好习惯的,知道客居异乡,祸福旦夕,得时时——”
“海英,”平晚翠站起,提过篮子,转向门口。“我先走了。你慢慢吃……”说“慢慢”,她的语气却是焦急,步伐也快。
海英看着被大红十字门阻隔、倏地消淡的光影,视线移回放在桌边吃剩的三明治和奶昔,顺手拿了过来,全部吃光光。一直是这样,她吃不完的,他接收,他们很亲,但就只是这样——
用力地咀嚼着口腔里的食物——Feta乳酪,一半羊乳一半山羊乳,奶昔,一半香蕉一半覆盆子——嘴里的滋味还真是一整个复杂。海英觉得今天早餐有股强烈后座力,引起他心中莫名的挂怒。
那些外地人,来这座岛,专为女人事,断根肋骨,也是应该的,亚当不就少一根肋骨嘛……
平晚翠奔下木阶梯道,额际沁汗,脑海浮现刚刚在海英诊疗室咳吐血沫的男人,一下子,那男人的脸变成欧阳荷庭!
会是他吗?海英讲的外地人……
她胸口一窒,昏眩地蹲下,正好坐在起阶板。
阳光照在她的薄底浅口鞋,两朵月光扶桑凝了夜露,一滴、两滴,晶晶澈澈,她抹掉,鞋面反而多了晕渍,一大片,映回她眼底。她睫毛湿润,眼眶下有层薄汗。平晚翠摸了摸脸庞,教自己冷静,心却跳得更剧烈。
哀鸣似的船艇汽笛拉响到这边来,像一道闪电打得她浑身震颤。她掏出带在身上的男人遗书,捏紧于掌心,一手提着餐篮,站起身,仰高脸庞,向着旭日深呼吸一口。
他已经定下来了,就不是外地人。海英说的不会是他。
平晚翠把男人遗书收回裙子边袋,走出林荫幽径。大道上是妍暖缤纷的加汀岛早晨景象,送苹果的货车、送咖啡豆的货车驶过她眼前。她搭轻轨车转电缆车,从空中饱览帆船手特区海陆风光。这港城循天然坡阶地形建造,情侣巷与临海大道纵使相连,基底升上海面的距离可能相差千万年。
她想,倘若用走的,会花太多时间。平晚翠没办法花千万年,她得立刻见到欧阳荷庭。
电缆车在加汀岛特有的强劲海风中摇晃进站,门一开,平晚翠像鸟儿飞快出笼。
临海大道的车辆不多。这个时间,行人也少。平晚翠走过缅栀树、扶桑花互相交接的步道,两分钟就到了双层楼房前。她没按门铃,如同来种荷花、看荷花那几次一样,绕过半幢屋子,到开放式后院。
落地门敞亮着,没有百叶罩、遮光帘,厨房一览无遗。
平晚翠看到了。厨房里,有抹女人身影,忙来忙去,没多久,男人加入。他穿着晨衣,应该是刚睡醒,需要咖啡。女人贴心地倒给他。
欧阳荷庭浅啜咖啡,习惯性走往落地门边,神情顿了一下。
“怎么样?还可以吗?我照若苏讲的分量和方法煮的……”
背后女人讲话的嗓音,欧阳荷庭没听进耳。此刻,他的世界一片寂静,眼前有幅画。蓝天、草坡、白浪花、提野餐篮的女人,是幅画,一切静止的,就那女人的长发在飘扬、长衫裙下摆在翻卷,翻出她纤白的脚踝。
脚不由自主往前,锵地一声,使他回神。
“怎么了?”温映蓝转身,离开料理台,走近欧阳荷庭身边。“要解锁吗?”看他杯子撞着玻璃门,她欲接手。
欧阳荷庭已用没拿杯的左手,扳掉扣锁,拉开落地门,踏上门廊柚木地板。
没了玻璃反射蛰眼的光线。平晚翠将男人看得更清楚。欧阳荷庭左额上贴敷纱布绷带,头发微微垂盖着。
“听说你被雷射小艇帆桁尾端扫到头?”她开口,嗓音在颤抖,或者,只是受风的干扰。
欧阳荷庭皱眉。今天,风的确有些过大。不管是什么声调,听来都是咏叹调,绝非有什么激动。“只是小伤。”他回答她,突感伤口瞬间痛了起来。
“荷庭,外面有什么事吗?”温映蓝跟着走出落地门外,绕过欧阳荷庭高大的背影,看见后院来了个人。
平晚翠与温映蓝视线对上了。“你好。”平晚翠微微颔首。
温映蓝扬眸瞅着欧阳荷庭。“她是你的朋友吗?荷庭——”
“嗯。”欧阳荷庭淡淡应声,补了一句:“吃饭的朋友。”
平晚翠一愣,美颜掠过苍白,又转红,那红从眼睛周围染漫整张脸。她瞳眸盈水闪耀,看着他,唇角缓缓勾弧。“吃饭的朋友……”嗓音很轻很慢,她提高手里的餐篮。“我做了葡萄派,送给你。”
欧阳荷庭身形明显一僵,捏紧手里的咖啡杯,看着她绽漾唯美笑意的美颜,没去接她的餐篮。
“葡萄派吗?”温映蓝步下柚木门廊,站在踩脚阶上,将平晚翠的餐篮取过手。“谢谢你。荷庭最爱吃葡萄派了……最近几天,他受伤,一直想吃这个,可我不太会做这种东西……真的太谢谢你了——”
“映蓝,”欧阳荷庭叫女人。“我还要咖啡。”转开凝在平晚翠笑颜上的视线,他走进屋里,顺手拉上玻璃门。
“你要进来坐坐吗?”温映蓝客气地问平晚翠。
平晚翠摇头,笑容依旧。“不了。再见——”
“Ciao!”温映蓝轻快地回道。
平晚翠挥了挥手,目光邈远对着晃朗的厨房落地门。
受伤了……的确受伤了。
不过还好。
还好他身边有个女人照料他。
欧阳荷庭额上的伤口持续痛着,这痛有点像平晚翠适才的笑容,那么浅,却深钻他心底,使他有点烦躁。
才进来厨房一秒,欧阳荷庭又想出去后院吹吹风,转过身——
温映蓝开门进门关门,动作连成一气。欧阳荷庭瞥见平晚翠挥手回身离开他的后院,一眨眼没了人影。
他忍不住低声叫出:“晚翠——”
“什么?”温映蓝扳好扣锁,先回头,身子再转正,对住欧阳荷庭。“你刚说什么?我没听清楚——”
“没事。”欧阳荷庭摇首。
温映蓝又旋身,按了隐藏墙边的一个键,让遮光帘降下。“荷庭,这儿阳光这么强,你真的适应吗?”
“你如果不适应就回义大利去。”欧阳荷庭把咖啡杯摆在料理台上,态度有些沈冷。
“干么赶我走?”温映蓝将餐篮放置料理台,有些委屈地说:“我是来陪你散心的……”
欧阳荷庭不说话,挪了挪料理台边的单椅,落坐下来。
“你在怪我害你受伤吗?”温映蓝感到伤心。她千里迢迢——几乎是费尽千辛万苦——从义大利来到此地看他,他非但没有惊喜开心,还天天生气。她知道他喜欢像他母亲那样能温柔持家的女性,为了这点,她一直在学,学帮他煮杯像样的咖啡、烤个他爱吃的葡萄派……来到此地,住进他新家这阵子,她甚至请钟点佣人和厨师不用来,她要亲手操持家务给他看,为什么他就是不明白?
“你父亲知道你来找我,一定会不高兴。”欧阳荷庭平声平调。
温映蓝是Enzo那日在电话里说的“一个礼物”。好久前,欧阳荷庭和温映蓝曾交往过,他们的父亲算是同事——死对头成分比较多,温父对皇冬耐的任何研究都有意见,对皇冬耐提出的任何研究计划都要加以阻挠。皇冬耐出事当时,就是温映蓝的父亲提议永久开除皇冬耐,使皇冬耐彻底被逐出考古界。温映蓝的父亲那么做并没有错。一个研究机构长久努力奠定的名声,不能因为皇冬耐的事件全赔上。皇冬耐接受这事实,欧阳荷庭也就没什么好怨怪。
温映蓝的父亲原本就反对他们在一起,事件之后,他回家族世居地,自然和温映蓝分了手。实际上,事件之前,他们见面已不频繁。欧阳荷庭知道温父极力凑合温映蓝和一位温氏得意门生,温映蓝自己也左右在他和另一位精密机械师之间。
欧阳荷庭突然觉察自己似乎完全没在意过这等复杂男女事——关于温映蓝——他竟像个局外人!
那么,他为什么让温映蓝住下来?欧阳荷庭心底有个女人,他生气她与一个男人是“吃饭的朋友”——天天陪吃!餐餐陪吃!她还为男人做饭!做男人喜欢吃的醋渍苹果三明治!
她怎能前一晚与他做爱,隔天就为另一个男人做早餐?
欧阳荷庭深深感到受辱,他怒极了。回到家就见温映蓝坐在双层楼房八层台阶上——好吧,他也能!他也能前一晚抱她,隔天就让另一个女人住进他家,为他做饭煮咖啡!
他是否是个心胸狭窄的男人?
他爱上平晚翠?
否则,怎么解释他对温映蓝与对她之间的差异?
他大概是疯了!
“我帮你倒咖啡。”温映蓝执起欧阳荷庭的咖啡杯,斟满一杯,归回原位。“你如果不想我继续住这儿,我待会儿就去旅店……”她说着,一面拿出餐篮里的葡萄派。
很香甜的味道——兰姆酒派皮和卡士达酱拌葡萄干馅料,上层铺满晶亮的剖半鲜葡萄……
那是为他做的!欧阳荷庭猛地站起,往厨房门口走。
“荷庭?”温映蓝叫道。
欧阳荷庭没回应,直接上楼,换衣服,迳自外出。
他必须到处走走!
温映蓝煮的咖啡,不合他品味。
他想喝杯苦一点、浓一点、伤胃一点、用滤泡法烹煮的黑咖啡。
欧阳荷庭到了专卖店密集的平台石阶长巷,站在顶端巷口,看着人潮像鱼苗在光之河窜上流下。骄阳罩顶,头晕痛着,欧阳荷庭轻压额上的纱布,皱眉走下坡阶,找着中段的“咖啡香氛”,隔壁是他最讨厌的苹果专卖店——有个神话的名字“给最美丽的女神”。
匆来欲望——他想进去,想进去……最美丽的女神……买颗金苹果,送给平晚翠。
欧阳荷庭恍恍地靠近他讨厌的店,站在门口正中央,挡了购物妇女的路。几双眼睛瞟睐他。
“先生,要买苹果吗?”女人从苹果树造景装潢的店中走出来。“进来挑选啊。”她热络地招呼他。“要不要先来杯苹果茶——”
“不、不了。”欧阳荷庭局促地推辞,掉了魂似地往后退。“抱歉,我要到隔壁喝咖啡——”
“先生,你这样喝咖啡不好吧?”女人打断他,指着他额上的伤。“你应该有服止痛药、消炎药之类,这样还喝咖啡,好像很不好——”
“喵喵喵喵喵……”一阵细弱的猫叫声。
欧阳荷庭身形定住,琥珀色双眼朝店内望去。
在那里——一张靠树干造型墙壁延伸出来的长椅。两个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