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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静慧师傅承诺过,待到祈佑统一了天下,我便会将剩下半截青丝彻底剪去。抚上自己颈边的发,冰凉柔软的感觉萦绕在我的手心,半年前已经被我挥剪而断的青丝,经过这么长的时间,发梢上又新长出了许多新的发丝。
朝政之事静慧师傅在一年之后才向我提起,因为那时的我心情已经平复了许多,尘世间的事她再对我提及,我已经没有当初那份冲动与记挂,或许这就是佛家的真正境界——目空一切。
虽然自问不能目空一切,但是对于曾经的伤痛我却是早已淡漠,每每想起再不会是痛彻心扉,只是莞尔一笑,当做世间之戏来看。
孤雁划过淡淡浮云的苍穹,袅袅青烟笼罩半山腰,深不见底,恍若悬空。天边的潋滟云彩映红了半边天,那幻火流光的晚霞将这个秋日映照得更加凄凉。
今日是国殇日,我与静慧师傅一同登上了那座遥揽山,瞭望金陵城内一片凄凉之景,静慧师傅潸然落泪,“天下之争,百姓何辜呀。”
“师傅还是没有真正做到佛家所谓的看破红尘,你的心还是牵挂着这个天下。”手中拨弄着念珠,我脸上挂着浅浅的笑容感叹着。
那道泪痕依旧挂在她那略显沧桑的面容之上,她没有伸手去抹那道泪痕,任其蔓延着而下,“静心,你会怪为师吗?”
“师傅何出此言?”我深为不解,用疑惑的目光瞅着她。
“当年在你踏入空明堂,自称雅夫人之时,贫尼就打算点化你出家。是贫尼自私,希望你能离开皇上,甚至……贫尼第一眼就认定你是祸国殃民的红颜祸水。”她满目的愧疚之色,垂首盯着手中那串念珠,继续道,“如今与你相处了这么长的一段时间,为师才发现,当初为师为了天下大义怂恿你遁入空门确实是一个错误。你本有很深的慧根,本性又是如此善良,只要为师稍稍为你点化,解开心结,你就能成为一个好皇后,母仪天下辅助皇上的好皇后。”
听到此处,我嫣然一笑,“师傅认为,静心若真放弃了仇恨,还会愿意坐上皇后的位置吗?不,皇后的位置我从来都没有真正地想要过,我想要的只是一段平凡的生活与一段干净的爱情。皇上给不了我平凡的生活,皇上更给不了我干净的爱情,所以我与他终究是要一处相隔,两地相思。这是一段遗憾的爱情,但是遗憾也是一种美,对吗?”
“你是真的看开了。”她抬起始终低垂着的头,眼眶中有闪闪的泪光,盯着我异常冷静的眸,“静心,国破家亡已经在千钧一发之际,不是亓国亡,便是昱国灭。”
“师傅,你一定是希望亓国胜,对吗?”
“你不希望吗?”
“身为亓国子民,固然希望自己的国家能称霸天下,祈佑若一统天下,百姓定然不会再处于水深火热之中。但是师傅能说昱国的皇帝便不是个好皇帝?记得九年前的昱国,领土稀少,只是在兵力上稍胜一筹。而今的昱国,自连曦登位,短短两年的时间已经吞并夏国,兵力更是能与亓国匹敌。您说,若昱国的皇帝不是个好皇帝,怎会将那个国家领向空前盛世呢?您又敢说,连曦若统一天下一定就会比祈佑做得差?”
静慧师傅的目光深深锁定着我,似乎想将我看透,目光变化莫测让人费解。良久,她才收回视线,“你比为师看得透啊。”她长叹一声,迈步朝前走了几脚,深深凝视那凄凉的街道,街道上早已经没有了游玩的孩子,叫卖的小贩,这就是战争给天下子民带来的伤痛啊。
“兴许是为师根本不了解昱国的皇帝吧,如静心你所言,或许他会做得比亓国的皇帝更好,但是……贫尼的心中却早已认定,统一天下,能为百姓带来安乐的,只有纳兰祈佑。”她口中的肯定与目光中的坚定深深地打动了我,我知道,静慧师傅一直都很心疼祈佑,甚至将他当做自己的孩子在疼爱。
祈佑是可恨的,但是也是孤单的,他的半生几乎没有快乐,他的夙愿只是统一天下,弥补自己曾经篡位弑父杀母的悔恨。他必须用自己的行动来告诉地下的父皇母后,他做这个皇帝做得很好,就算是百年之后离开人世,也有脸面去见九泉之下的父母。
而连曦,他有帝王之才,却是因仇恨而生。
他要统一天下是为了帮连城报仇,为了踏平亓国,杀了我与祈佑。光这一点,他的胸怀就没有祈佑宽广,他只为恨,而祈佑为天下。
秋雨如丝,淅淅沥沥,连绵不绝。
漫天的雨将原本干燥的地面洗涤,浓浓的尘土味充斥在我的鼻间,我伸手接了几滴雨珠,沁凉的感觉萦绕着我的手心。
在风雨缥缈间,远处竟有人影缓缓而来,我凝目而望,认出了雨中之人,是苏姚。她的怀中搂着一个男孩,约莫七岁左右,长得眉清目秀,充满灵性的眼珠四处流转着。我很诧异,难道是专程来找我的?如今我已是一个不问俗世之人,她若找我又会有什么目的呢?
一想到这,我的脑海中闪现出一个不好的预感,我与苏姚素来没有过多的来往,仅仅是九年前太子选妃那刻彼此有些熟稔而已,今日她的到来让我心念一动,难道发生了什么事?
当苏姚将怀中的孩子放下时,目光带着属于大家闺秀应有的浅笑,但是眸的最深处却隐藏着一丝丝担忧与矛盾。
我恭谨地鞠了个礼,“不知王妃到访,有何事赐教?”
“我想与你谈谈现今天下的纷争。”苏姚的手轻抚着孩子的额头,眼中满是慈爱,却不直视我的目光,似乎在躲闪着什么。
“如今静心已皈依佛家,天下之事与我再无干系。”我低头轻笑,对于苏姚突如其来的话并不多加询问。
“天下之事岂是我们说不过问便能不过问的?”苏姚迈进了佛堂之内,目光巡视四周,“这世间的情爱尘缘不是你说放就能放下的。”
听她话里有话,我也不再与她拐弯抹角地绕来绕去,“王妃有话请直说。”
她轻弯下身子替孩子擦了擦脸上残留的雨珠,“亦凡,你去堂内找静慧师傅说话,母亲有话与这位婶婶说。”
“嗯。”他很听话地点点头,踮起脚在她的脸颊之上落下一个吻,然后迈着小腿跑进了空明堂内堂。看着他们母子情深,我的笑容渐渐浮现,世间最纯真无私的情莫过于母子之情。从始至终,我一直都在羡慕着苏姚,因为她有一个那么疼爱她的丈夫,一个如此可爱的儿子,人生得此,死而无憾。
苏姚渐渐将目光由飞奔跑进堂内的纳兰亦凡身上收回,“雅夫人……”
她这一声“雅夫人”突然敲击了我的心,多年的往事突然历历在目挥之不去,更是让我心惊。苏姚一定有很大的事想要对我说,而且……只能对我说。
“‘雅夫人’这三个字早已不存在,还望王妃莫再喊了。”
苏姚怔怔地盯着我许久,似乎在犹豫着该不该开口,那眼底的矛盾挣扎清晰可见,“苏姚来此是想求你两件事。”
我的步伐环绕着内堂走了几步,最后双膝跪在蒲团之上,静待她的下文。
“希望你能劝说展丞相,莫再与我父亲争斗于朝堂了。此时两国正处于对垒之中,若朝中重臣还是相互敌对,对亓国来说是一件很大的弊事。”她也上前,缓缓跪在另一个蒲团之上,双手合掌叩首而拜弥勒佛。
“静心何德何能劝阻得了展丞相?”我淡淡一声轻笑,见她张口欲言,忙打断道,“王妃请说第二件事。”
她的美眸流转,轻轻飘向我的全身,“不知你是否知道,曾经韩太后做私下的生意,积攒了一大笔钱偷偷运往昱国。如今的昱国对战事胸有成竹,而亓国的兵士却因连年征战而身心疲惫,国库也日渐空虚。”
“王妃的意思是?”
“如今在前线作战的是纳兰祈殒,只希望你能前去争取一些时间,只要亓国能喘一口气便有把握打赢这场仗。”
“是皇上的意思?”
“不,皇上根本不知此事,是家父的意思……”
苏姚的声音渐渐变小变弱,而我的笑容却拉扯得更大,原来我的遁入空门与看破红尘竟然还是换不来自己想要的安宁。在这场天下争夺中,还是要将我扯进去吗?那我一年多的沉寂又该算什么呢?悲哀?可笑?
“家父?当年你的父亲在朝堂之上当着百官的面说我是红颜祸水,说我会祸国殃民。而今日你的父亲却要你来求我?笑话,凭什么?”
“家父从来不轻易低头求人的,但如今是为了天下大义,所以请求你帮这个忙。亓国百姓的安危皆攥在你的手心里了,我们都知道,你与祈殒的母亲七分神似,你曾是昱国先皇的妃子。如果你能出面,我相信……”
“天下大义就要牺牲一个女人的尊严吗?”紧握念珠的手心一个用力,线断珠落,一颗颗地摔落在地发出刺耳的声音,噼噼啪啪……滚落一地。
苏姚的面容之上有些动容,眼眶上迷蒙了一层雾气,“我知道,在皓那里我听了你许多的事,我知道,你是个可怜人。踏入空明堂之时我也有过犹豫,我也不想打扰你此刻宁静的生活……但是没有办法,这个天下,一定要统一。”
“天下统一,与我何干?”我奋力由蒲团上弹起,脸色有些惨白,手脚渐渐冰冷。
“我一直以为你会是一个深明大义的女子,却未曾想到,你的心如此冷如冰。”
这一句话让我疯狂地笑了起来,泪水飘然滑过脸颊,“深明大义?我从来都不知道,稳定江山要靠一名女子。”
“雅夫人……”
“让你父亲来求我。”我顿时停止了自己的笑声,凌厉地瞅着苏姚,“他堂堂一个大将军,竟要女儿来开这个口,岂不好笑?”
一直有些神离的她撑起了自己的身子,脸色甚为惨白,更多的是愧疚。她,也是逼不得已才来此求我。
“你走吧,让你父亲来见我。”蓦地转身,揭开帘幕朝内堂而去,一抬眸,静慧师傅正用复杂的目光凝视着我。
一双小手扯了扯我的裙摆,“婶婶不要和我母亲吵架……”
我垂首俯视纳兰亦凡,胸口一热,泪水就滚落而下,“没有吵架……你快出去看看你娘吧。”
纳兰亦凡那双灵动的眼瞥了我许久,丢下一句,“婶婶不哭。”便跑出了内堂。
却因这一句“婶婶不哭”,我的泪水更加肆意,冲到静慧师傅怀中便大哭了起来,“世人为何都如此自私……”
静慧师傅什么都不说,只是轻轻拍着我的脊背安抚着我,似乎也在沉思着什么。
与静慧师傅打坐于堂内,相互间沉默良久,直到夜幕低垂,外边的大雨仍旧纷纷洒洒地扑打在地。
“您与王妃的谈话我全听见了,您作何打算?”静慧师傅终于忍不住开口了。
“您想要静心作何打算?”我弯下身子将佛珠一颗一颗地捡起,声音毫无起伏地问道。
“我们确实没有权利为你选择道路,但是为师想为这天下说一句话,希望你明白大义。”
我冷声笑了笑,早就料到她会说这样的话,现实毕竟是现实,我终究还是摆脱不了命运的作弄啊。
手中的动作依旧没有停下,我一颗一颗将珠子收拢于手心,“我说过,连曦若能做皇帝,不一定比祈佑差。”
她的声音突然感觉有些苍老无力,叹息声源源而出,“您是祈佑的妃子,您的心应该向着他。”
“师傅说错了,如今的我只是一名了却红尘的佛家弟子。”
“发未落,您依旧还是雅夫人。”
紧握于手心的佛珠滚落一地,我蓦然对上静慧师傅的眼睛,“静慧师傅,曾经你认为我是红颜祸水,刻意想将我拉入佛家我并不怪你,因为那时的我确实做错了很多事。可如今为了这个天下,你竟然如此矛盾地想将我推出去,甚至不承认我是佛家弟子,这让我非常恨你。”
我猛然由蒲团上弹身而起,蓦然冲出了空明堂,才迈出几步,那遥遥大雨中站着一位两鬓斑白的老人家,不是苏景宏还能是谁?他真的来见我了,是来求我的吗?
“雅夫人,臣为当初一直与您敌对之事特地向您赔罪。”雨水侵袭了他一身,眸中更是迷离不清,我看不出他的真实意图。
“赔罪?我怎么看不出你赔罪的诚意。”我扬眉一笑,隔着纷落的雨帘望他,但是藏于袖中的手却握拳颤抖着。
他听罢,毫无犹豫地弯下双膝,跪在泥泞的水洼之上,“臣向雅夫人赔罪。”
我站得笔直,迎接着他这重重的一跪。这是他们欠我的,既然欠了就该补偿,这一跪,我受之无愧。
“好,这赔罪我接受了。”
“这么说雅夫人您答应了?”他满怀期待地看着我。
我笑容非但未敛,反而笑得更加放肆,“我可没说答应,这赔罪是你自愿的。”
“你!”他脸色一变正要发怒,却将那熊熊的怒火按了下来,“雅夫人,您是善良之人……”
“我可记得苏将军当年义正词严地说我是个祸水,若将来继续留在皇上身边会覆灭亓国,而今我却变成了善良之人,苏将军您变得可真快呵。”
“当年是臣对夫人有偏见,臣知罪了。只求夫人能忘记当年的一切恩怨,为天下百姓做一件实事,这样的话,亓国的百姓都会牢记您的恩惠的。”他激动地朝我喊着,最后伏身朝我叩了一个响头,“求夫人看在亓国百姓的面上帮一个小忙吧。”
小忙?原来在他们眼中,让一个女子出卖尊严去请求敌国宽容期限竟是一个小忙?是呀,自战国时期开始女子在男人们眼中不是一无是处便是红颜祸水,女人的地位更是卑微不堪,而他们男人因天下而牺牲一名女子却也认为那是理所应当。这就是女子的悲哀吗?女人真的不如男人吗?
“很抱歉,我的意向不是受万民的爱戴。”最看不惯他们口口声声说是为了天下,牺牲的却是他人的性命与尊严。
“夫人——”他见我要走,立刻扯开嗓门冲我大喊,“皇上是您挚爱的夫君,他最大的心愿便是一统天下……而您从来没有为他付出过什么……”
“我没有为他付出过什么?”我步伐一顿,倏然而望苏景宏,似在喃喃自语,又似在质问他。我真的没有为他付出过什么?哈哈,原来我从来没有为他付出过什么……
“夫人……”
“好了,你们说怎么办就怎么办。我听你们的便是了。”我的声音渐渐变弱,变无力。就当做这是我为祈佑做的最后一件事吧,反正待在空明堂内是浑浑噩噩度此残生,如今有这么好的机会让我受百姓敬仰,我又有什么放不下的呢?虽然知道连曦此时对我的恨,虽然知道自己去了很可能万劫不复,虽然知道自己很可能因此而送命……
“还有,馥雅会答应此事并不是为了天下百姓,所以百姓不必敬仰我;更不是为了祈佑,所以祈佑更不必愧疚。馥雅是为了自己,希望自己……能够解脱。”
黯然回首,转入空明堂,没有再落泪。
于我,于天下,于百姓,于祈佑,我再不欠谁的了。
此次的决定就当做……曾经惑乱后宫半年的补偿吧。
缓缓取出祈殒曾交给我的凤血玉,终于能派上用场了。原来馥雅是个败者,竟然要用一个人母亲的信物来达到自己的目的,确实可悲。
芳上翠微,松竹撼秋风,时雨润秋草。
在空明堂的后院有一片竹林,林间的草棚檐下滴着残雨。
大雨方罢,空气中无不弥漫着令人舒畅的清凉之香甜气味,我与展慕天相对而坐于草棚间,那一阵风烟离散将我们的衣襟卷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