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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朱颜记-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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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怎么知道七海怜就是我们要找的人呢?”他问我。
  “我不知道。”我说。我又没有见过七海怜,怎么会知道呢?
  言涉坚看我的样子显得很古怪:“你怎么从来都不操心呢?要是我们带错了人回去,那可是,那可是……”他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声音里竟然有微微的寒气。他终于没有说出可是什么,就站起身,顾自去了。过了没多久,我就听见他的笑声从车队那边飘过来,他肯定是和那些夜北武士聊上了。
  言涉坚比我高了整整一个头,稍微动一动,身上的两层绵甲也遮不住滚动的筋肉。他的那匹战马连我都不知道是从哪里找来的,简直就是一头公牛。他的面相也不和善,瞪一下眼睛,就能吓哭营中的新兵。可是他和什么人都说得上话,不管在哪里,他的身边总是笑声不断。
  又过了一会儿,车队那边索性有歌声飞扬起来。那不是我的人在歌唱,我们“下面”来的人,怎么会有那么高亢明亮的歌喉?
  我忍不住笑了笑,这九州大地上,有多少歌声是用来赞美女子的容颜的啊!
  七千蓝衣中,鬼弓武士仅有百人,他们每一个都是我亲自挑选出来的。他们比我聪明的时候,我就可以迟钝一点。我的同僚不止一次有人对我说:“七千蓝衣纵横天下十一年,不曾在战场上折损过一个,难怪谢统领可以高枕无忧了。”如果他们能够叫得出七千部下每个人的名字,知道每个人的专长,大概也可以像我这样少操一点心。一个人的心只有那么大,用得太多就一定会碎掉。
  七海震宇还是没有让我说话。
  我的车队满载着送给他的奇珍异宝,有很多连我也不曾见过。我想我比七海震宇见得要多,因为我的战马在大陆上的每一个角落都驰骋过。能让我心跳的珍宝,起码应该能拨动七海震宇的眉尖吧?可是我没有机会拿出来。
  “晁皇帝盛意,我怎么敢唐突收鉴?”他打断我的话头说,“两天后阿怜回来的时候,是我们夜北最盛大的秋选,七部的王族都要到白马聚会。谢将军到时候在夜北各部面前展示大晁的珍宝,也能开开我夜北荒民的眼界。谢将军的意思呢?”
  七海震宇可以打断我的话头而不顾及失礼,说明这事情早拿定了主意,我有什么意见无关痛痒。七海震宇的灼灼目光之下,我只能说:“大王的考虑周详多了。”
  我们说他们是蛮人,不过夜北七海七部其实是古早时候华族失势的王族,真要论起渊源,身份大概不会比皇帝陛下低贱。同样是华族祖先好斗的性格,七部间也是征战不断。热河部在七部中向来积弱,而这十年前热河部才搞出来的秋选,如今声势竟然盖过了传统的采春,七海震宇这个人着实不简单呢!
  其实大晁的声威一向不曾及到夜北,这样一桩安排对我们未尝不是件好事。七海震宇如此说,自然掂量过我们的立场,就是皇帝陛下至此,大概也乐得客随主便。这种场合可遇不可求。话说回来,皇帝陛下这个时候让我们上来,恐怕也是有了这份考虑。
  不管怎么样,七海夫人烤制的小羊真是天下的美味。我和言涉坚两个人就着“夜北春”用半个下午的时间吃掉了两只羊,中间只是给七海震宇介绍介绍各地的风物人情。他虽是夜北的领袖,却没有离开过高原半步,这份眼界又怎么能和陛下相比,他听得有趣极了。
  若是这三天每日如此,过起来一定很快。
  言涉坚说七海震宇是个老狐狸,这次他不说老头是勇者了。就是送礼那么件事,也要拿来巩固他在夜北的地位势力。“倒好像我们大晁求到他了。”他很不以为然。
  我觉得实在有趣,娶别人家的女儿难道不用求到他们的么?然而言涉坚不这么想,我的七千蓝衣多半都不会这么想。但凡看上了什么,拿来就是,只要肯博命挥刀,又何必低头求人?这个道理已经深深侵入了他们的骨髓。大晁国江山既定,他们也还是改不过来。承平的日子对于他们来说,不会总是安静快活的。
  但是言涉坚接着说,七海怜是不是七海震宇的女儿就很难说。
  七海怜是热河部的传说。她在第十二个月才出生在马背上,她的母亲死在她降生的那一刻。天上降下的雷电把偷袭金帐的敌手烧成了灰烬,也震散了疲劳的孕妇贯注在女儿身上的精神。初生的七海怜在草原上躺了五天,才被她的父亲寻获。她没有受到一丝的伤害,一整群的倏马守护着她,用身体温暖她,为她哺乳。被寻获的时候她没有哭过,却也不会笑。族中的术师说七海怜是受到诸神祝福的婴孩,而七海震宇也把失妻的伤痛发泄在女儿身上。她从七岁起离开了七海震宇,开始跟着术师学习秘术。
  我想言涉坚一定把整个早上都消耗在那些夜北武士的故事里,以至于他讲起来的时候也是那么绘声绘色。
  “十二个月的婴孩。”言涉坚总结说,“那时七海震宇在外征战整整十二个月。对怜公主的冷淡。”他的脸上出现了故弄玄虚的愚蠢表情。“你想想。”
  “她美丽么?”我问。
  “美!她的肌肤冰雪一样洁白,眼睛蓝得像秋天的苦渊海,红唇是清晨绽放的蓓蕾,柔软的金发耀眼如同太阳……”言涉坚回答得毫不犹豫,好像亲眼看见过一样。
  我一定又在懒洋洋地笑了,因为言涉坚的脸一点一点红了起来,他们都说我嘲弄的笑容比眉尖的刀锋还要让人反胃。“那些歌倒是很好听的。”他支支吾吾地说。
  “所以她美丽。”我重复。
  言涉坚有些恼火:“可是她是冰冷的。她都未必是七海老头的亲生女儿。她甚至会秘术!!”他觉得一个会秘术的女子睡在陛下旁边一定是天下最可怕的事情,即使陛下的武功没有人可以比肩。
  我看着他。
  陛下要我把天下最美的女子带回去,他说这个女子在夜北。所以我只需要找到这个人,带她回去就好。陛下的命令不需要解释。
  是不是七海震宇的女儿,是不是秘术师,是不是个冰美人,甚至是不是别人的妻子,又有什么关系。陛下倘若要我找夜北的哪个公主,他必然就和我说了。铜镜中看得见美人的容颜,难道看不见她的来历?陛下的镜子连未来都可以看见,又怎么会看不见如今的天下?
  言涉坚以为陛下所求的必然是有身份的女子,这是错误的。言涉坚又以为我向七海震宇求女便是求那铜镜中的女子,这也是错误的。你如果想向一个商人勒索一百个金铢,就一定要告诉他你要两百个。错误总是出现在自以为是的角落,先有了个条件的话,选择自然就狭窄了。
  我说言涉坚有时候比我聪明,但我也说了他有时候还是比我笨一些。不过这不怪他,我的七千蓝衣都没有盗贼的背景,这并不是个好经历。我有,就够了。
  言涉坚最后还是说了一句比较有用的话。他说夜北最美的还不是七海怜,而是七海震宇的小女儿七海蕊。“她那粉红的笑脸啊,好像初升的太阳。雪蓝花面对她的容颜,也要羞涩地把头儿低下。”
  “可照你的说法,那也未必就是铜镜中的人,而且她才十五岁。”言涉坚说得没精打采。“你到底看见过铜镜没有啊?”
  我没有看过,可是我一定会知道。
  车队周围又增加了一倍的夜北武士,皮部说是七海震宇下令增加人手。“谢将军都说是大晁皇帝的厚礼,那一定是了不得的厚礼,先前是我们疏忽了。”夜北的武士都很剽悍,他们手中的大弓有身子那么高,他们的皮甲浸透了牛油。七海七部的男子个个彪悍,这本来就是马背上的民族。可是和我的鬼弓,不,即使和我的蓝衣比起来,他们还是弱了些。
  秋选还有两天,这两天各部的王族会陆续聚集到白马来。秋选中会有歌谣舞蹈和美酒,也会出现七海怜、七海蕊和其他美丽姑娘的身影,还会有七海各部的王子和勇士们展现他们的手段和技艺。
  七海震宇要我展示的,大概不仅仅是陛下的礼物那么简单,我不会让他失望的。我带了五十名鬼弓,又少得了什么样的人物呢?
  第三章
  楚夜对我说,要是越过长满阿遥草的红色草原到更北的雪山中去,就会遇见夸父,他们的个子太大了,比烈鬃熊还要大得多。我见过烈鬃熊,它们要是迷了路,就会从山林里游荡到草原的边缘来。烈鬃熊长得可爱极了,圆溜溜的小眼睛,肥嘟嘟的身子,要是可以养在家里,一定很好玩。可真要养一头在家里,我们就没地方住了,它站起来的时候会把我的帐篷顶破的。夸父们会住在什么地方呢?要是他们那样的大。
  我想着这个问题没有说话,楚夜连忙说:“你不要怕,我会保护你的,再大的夸父我也能打倒他。”我相信他,楚夜的箭法比父亲还要出色。上次看见烈鬃熊的时候,我大声喊“快跑”,但是那头大熊才刚看了我一眼,就被楚夜射穿了胸膛。即使夸父比烈鬃熊还大,楚夜也一样能射中他们。我是让那头大熊快点跑,它真倒霉,什么也没做就被楚夜杀死了。可是楚夜一定以为我害怕了,他对我说:“有我在,不用跑的。”他还想伸手摸我的头发。我真生气,楚夜为什么要杀死迷路的大熊来证明自己很勇敢呢?大家都说他勇敢,可他总也不满足。
  楚夜还说,遥远遥远的西边上还生活着很多河络,他们又聪明又能干,是最了不起的工匠和建筑师,还有呼唤大神的力量,可是他们差不多只有我们一半高。
  这世界上有这样多的族类,可是我们长得都差不多,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还有羽人呢?他们会飞耶!”我问楚夜。夜北离宁州不远,时不时都会有些羽人的踪迹。
  “羽人啊?”楚夜大笑了起来,“他们就是一群鸟儿嘛!”他“刷”的一声抽出箭来,往天上看了一眼,就射了出去。这次倒霉的是一只大雁。“你看看好了,左眼进,右眼出,没错的。”他很神气地对我说。我想就算是一个羽人飞过,楚夜也一定会这样大笑着把他射死的。真是讨厌死了!!
  楚夜待我很好,可是他只懂得对他中意的人好,他目光以外的一切最了不起也不过是箭头所指的目标罢了。这样的人,我不喜欢。
  那个羽人长得一点也不像鸟,正相反,他长得就我们一样。他的脸上沾满了黑灰,永远都是这样,我从来也没有在明亮的阳光下看见过他的容貌,可我总觉得他会是很英俊的。
  “在找我的翅膀吗?”他看见我在偷偷朝他的身后看。
  “我……”我觉得很不好意思,可我真的很好奇,“你们不是都有翅膀吗?”
  “对,都有。”他和善地点了点头,“不过要到七夕那一天才会舒展开来。”
  “七夕啊?!”我失望地垂下了头,“那它们平时藏在哪里了?”
  “就在这里面啊!”他给我看他的肩胛骨,只是稍微高了一点,我看不见翅膀。“我们的翅膀,嗯,怎么说呢?和鸟儿的翅膀不一样的。”
  “那,你七夕的时候也会飞吗?”我不死心地问。
  “我?!七夕?!”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不会了。”他转过头去打他的铁,火星随着叮叮当当的锤声飞溅开来。
  “为什么?”我绕到他的面前去问他。
  他冲我挤出了一丝笑容,“不想飞了呗。其实在天上飞不像你想的那么好玩。”
  飞行怎么会不好玩呢?要是我能在天上飞,就能看见我们的金帐和好多好多其他的帐篷,我们的白马,还有碧蓝碧蓝的苦渊海,它们都会是小小的,一定显得很不真实。怜姐姐带我上过若感峰巅,我们一起看着遥远的草原。她说从那里看夜北就好像是从天上看下来一样。
  我真是想飞,可我看见那人的笑容是虚假的,他的眼神中有很多很苦涩的东西,就像母亲眼神中有时出现的那样。我不再问他了,为了自己的好奇去发掘别人的痛苦是不对的。
  我还是常常到他那里去。
  我不再问他七夕的事情,可是他会讲很多很多别的故事给我听。他还有一盏黄金打造的琴,有十四根银色的琴弦,和我见过的所有的琴都不一样。那琴拨动起来的声音就好像早春时节消融的冰雪,他于是唱歌给我听。
  他会的歌那样的多,各个地方各个种族的都有,和他讲的故事一样。他一定去过很多很多的地方,是真的去过,不像楚夜那样仅仅是听说过或是想着要去。可是他每次也只是讲一点故事唱一支歌谣给我听,如果他不是太忙的话。
  我没有问过他自己的故事,要是问了我想就再也听不到别的故事了。
  叶子说我不该去得太勤,“你是朱颜公主啊!他是谁?”叶子的意思我懂,有时候我觉得她比我更适合做一个公主。
  “他不过是个流浪的铁匠喽。”我没精打采地说。我不烦叶子管我,我烦的是叶子总是对的。
  “一个羽人铁匠?!”叶子反问。羽人似乎不擅长打铁的工作,他们更中意坐在树上睡觉,就像鸟儿一样,楚夜是那么说的。
  “可是他的手艺真是夜北最好的呀,族里的人不是都找他吗?”我说的是实话。那羽人半埋在地下的阴暗的小泥巴屋子里堆满了族人送来的铁器,我每次去找他的时候,他都在炉火前锤炼着什么。
  “缝衣最好的不都是裁缝。”叶子念了一句老掉牙的谚语。“你见过哪个铁匠知道天下那么多的故事?”
  “嗯,也许他以前是个行吟者呢?”我托着脸颊猜想。
  “好高贵的行吟者啊!”叶子失笑了起来。我知道她说的是那一盏竖琴,行吟者们总是衣衫褴褛,如果他们琴箱上没有斑驳的痕迹,马尾的琴弦不是颜色深浅不一,那就一定是才出道的新人了,而且他们都比那个羽人要快活得多。
  我直接去问父亲:“我可以去找那个羽人铁匠么?”
  父亲吃惊极了:“阿蕊,你找他做什么?”
  我告诉父亲我喜欢听他讲故事,父亲犹豫了很长时间。
  “你从来都没给我讲过故事。”我嘟起了嘴开始撒娇了。
  父亲笑了:“你去好了。”父亲知道我在耍赖皮,可是他总是纵容我。“不过你要记着对那个铁匠客气一点。翼无忧不是个普通的羽人,当然也不是个普通的铁匠。”
  父亲知道那个羽人的名字,我从来没有看见父亲专门查问什么人,可是夜北的事情都在他心里装着。翼无忧到白马快满两年了,父亲知道的一定比名字要多很多。
  我对翼无忧一直都是很客气的,但他好像忙了起来,屋子里的铁器越来越多,给我讲故事的时间越来越少。不管怎么忙,他总抽空给我唱上一两支歌谣。
  叶子说翼无忧总是要走的,这我相信。他来得那么突然,如果要走一定也是那么无声无息的。其实每次去他的小泥屋,我都不知道他会不会在里面。
  “你为什么不搬到白马来啊?”我有一次问他。小泥屋离所有的人家都那么远,即使是骑微风过来也要花上小半天的时间。要是他就住在白马,我就能知道他什么时候离开。
  “这里的水好。”他说。
  泥屋外头有一口小水塘。我怀疑那不是一口水塘,因为里面都是牲畜的尿骚味儿,每次坐在屋子里面我都能闻到这种令人不快的气息。
  “怎么会呢?”我吃惊地说,白马那么多好泉水,冷的热的都有,哪一口不比这小水塘好呢?
  “不喜欢这味道?”他的笑容里有点讥刺的意思,他说着把通红的蹄铁浸到水桶里去,腾起的白雾也是骚哄哄的,我忍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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