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功夫-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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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此说来,岳爷爷终究不够英雄,的确。
  岳爷爷选择了律法,视黎民百姓无物,毅然赴死。
  我接着说:“而我们,却要在出手前审慎判断一个人当不当杀,简直一天到晚都在违法,都在考虑是否该给予坏人改过机会,一堆的煎熬,我已开始感到压力沉重。”
  阿义突然插嘴:“杀死刑犯的为什么不是受害者家属?我看他们虽然希望坏人死掉,可也没种自己动手啦!真正动手干掉那些死刑犯的,就是领钱做事的刽子手,他们也不必考虑那么多,反正杀人是他们的工作,他们也没得选择,砰砰两下就OK了。”
  我忍不住说:“那叫法警吧,说刽子手好难听。”
  阿义说:“反正一样是杀人,军人跟警察都可以推说是谁谁谁教他这样干的啦。”
  嗯,将杀人的心理负担推给制度,仿佛制度本身真是正义的,而正义只是藉着自己手中的板机轻扣,传送出去,跟自己一点关系也没有。
  制度真是强而有力的正义靠山。
  而我们师徒三人的所作所为,背后的靠山不是可以依附的制度,而是模模糊糊的正义。
  模模糊糊,却热血澎湃。
  相当真实、有血有肉的正义。
  却也模糊得令人不安。
  没有人,包括师父自己,可以说服我何者当诛、何者当诫,杀人的手长在我腕上,什么都要自己来。
  执行正义的大侠,这真是充满生命不确定性、价值惶恐的良心事业。
  十三、交错矛盾的现实
  正当三人抢着捞起最后一碗四神汤的汤水时,阿义突然大叫:“干!电视!”
  小贩也被阿义的叫声吓了一跳,回头看了我们一下,这一看,小贩也露出疑惑的表情,又转头看了看挂在摊贩车上的电视,又看了看师父。
  电视上,一个妇人正拿着一张照片哭诉,而照片立刻被摄影机定格放大。
  照片中,是妇人跟一个老人坐在公园凉亭中,那老人的脸很迷惘,身上穿着一件青绿色的唐装。
  那老人,绝绝对对、万无一失,就是师父!
  师父也傻了眼。
  那妇人在镜头前哭诉着:“……所以请善心人士帮我留心一下,我爸爸这几年神智不清的,已经好久没回家了,不知道现在在哪里,请……”
  师父用力放下大碗,发狂大吼:“操你奶奶的!谁跟你神智不清!”
  我跟阿义吓了一大跳,只见电视中的妇人继续哭着,而电视底下出现一组电话跟住址。想必是师父家里的电话跟地址。
  师父满脸通红,指着电视破口大骂:“你这疯婆子霸占我的窝!还赖我是你爹!操她祖宗!整天盯着我咒我!逼老子躲得远远的!”
  我看了看阿义,阿义也是一脸窘迫。
  小贩赶紧把电视关掉,但师父似乎骂上口了,继续大吼:“你们两只兔崽子明天跟我去员林!把那疯女人干掉!就为了正义!”
  我跟阿义唯唯诺诺。唉,那女人不晓得是谁,那么倒霉要被师父干掉。
  师父紧握着拳头,嘶吼着:“臭三八!明天就是你的死期!”
  我赶紧付了餐钱,跟阿义死拉着像小孩子一样抓狂鬼叫的师父离开。
  逃课。
  不为了练功,不为了行侠仗义,而是为了去员林。
  去员林,去杀一个自称是师父女儿的倒霉鬼。
  师徒三人坐着公车(本来师父要一路踏着商店招牌跟电线杆去员林的,但被我强力阻挡下来),一路上没说没笑,谈不上心情好或不好。
  对于那女人是不是师父的女儿,我自己是疑信参半的。
  疑的是,师父深爱着三百年前的花猫儿,甚至我跟阿义在练功时,师父都会唱着奇怪的山歌思念花猫儿师母。也因此,花猫儿师母死后,师父应当不会再娶,也不会平白生了个女儿。
  另外,师父从秦皇陵中爬出后,也不过几年的时间,怎会生出一个年纪可以当我妈的女儿?
  不过,要是那女人是师父以前的干女儿,那就另当别论了。
  也许师父记性不好(不是也许,师父就是常常忘东忘西的),忘了有这号人物也说不定。更说不定的是,师父可能跟他的干女儿吵过大架,负气跑出员林的窝,现在只是当着我们的面不好意思承认罢了。
  而阿义信不信呢?
  阿义是这样说的:“管他的,反正师父想杀就杀,我也管不着,也没办法管。”
  就这样,三人下了公车,我和阿义跟着怒气冲冲的师父,快速往一条破巷子中钻去。
  巷子很传统,典型的传统。
  这里是员林的哪里并不重要,因为这种巷子爬遍了台湾每一块土地,可说是最坚强的人文地理样貌,绵延着古老的生命力。
  而师父,这一个暴跳如雷的老人,在这几条错综的巷子中,似乎是个相当相当知名的大人物。
  “天啊!是老疯癫!”拿着菜篮的胖妇人愣了一下,转身报讯去。
  “哇!关家他家那老家伙回来哩!”坐在门口摇扇子的老人叫。
  “呜——疯子老爷爷——哇——”一个小孩子哭到摔倒。
  “昨天晚上的深夜新闻……”两个八婆窃窃私语着。
  “姓关的疯子……”抽着福禄寿香烟的汉子,瞪大眼睛。
  师父的脸色越来越低沉,我简直不敢多看一眼。
  师父该不会真要杀那自称他女儿的妇人吧?我一直抱持着阻止师父的心意,所以才跟阿义一同逃课来员林的。
  但师父的情绪却极度恶劣,身上也散发出不断膨胀、又快速压缩的杀气。
  我能阻止得了师父去杀一个不当杀的妇人吗?
  我看了看阿义,阿义的神色也罩着一层霜。
  “师父,你不会真要杀了那……”我说。
  “废话!”师父破口大骂。
  “可是她罪不当……”我又开口。
  “罪不当杀?当的!”师父的杀气简直像爆米花一样,霹哩啪啦作响。
  这下惨了。
  等一下我该偷袭师父,让师父先清醒一下吗?
  “就是这间!”师父指着一栋三层楼的老房子,接着猛力敲着门。
  尽管师父可以一掌将门轰得稀烂,但师父还是“咚咚咚咚咚”地,卯起来敲门。
  我向阿义使了个眼色,再看看师父的后脑勺跟背。
  阿义点点头。
  很好,要是那妇人一开门,我就一掌击向师父的背窝,阿义掌力轻多了,则负责挥掌干师父的后脑勺,让师父暂时昏倒,冷静冷静。
  这时,门打开了。
  我跟阿义双掌齐出!
  但,师父突然往后弹射两步之距,躲开我跟阿义的掌力。
  我跟阿义耳根一热,正不知道如何是好时,师父的眼神却陷入重重迷雾,不理会下手偷袭自己的徒弟。
  师父不仅眼神陷入迷雾,身上急速膨胀、又不断急速收缩的杀气顿时流泻无踪。
  就像一颗疯狂涨大的鸡蛋,蛋汁一下子从内挤破蛋壳,流光光了。
  重要的蛋黄也一道流光光了。
  流光光,所以只剩下脆脆的蛋壳。
  师父,他不仅杀气无影无踪,连灵魂也一并流泻散去。
  他只是张着嘴,看着门边的妇人,那个号称自己女儿的妇人。
  那妇人眼睛盛满泪水,张口叫了声:“爸!”
  师父的身体瑟缩地抖着、激动着。
  妇人走了过来,拉着师父说道:“爸!你都跑去哪里了!”
  师父哑口不言,只是“咿咿咿”地发出怪声。
  我跟阿义傻了眼,正想唤师父回神时,妇人看了我们一眼,感激说道:“是你们送我爸爸回家的吗?请进、请进!”
  说着,妇人拉着僵尸一般的师父,带着我们师兄弟进门。
  房子不算小,虽然旧了点,但却收拾得很干净。
  妇人倒了几杯茶,热切地说:“谢谢你们两个,你们是在哪里找到我爸爸的?”
  阿义支支吾吾,我只好乱说一通:“我们这几天在……在学校附近,就是八卦山附近,常常看到这个老先生……然后,然后就看了昨天深夜的……”
  这时,瘫在椅子上的师父突然有气无力地开口:“操!你为什么说是我女儿?”
  我一傻眼,师父的精神一振,狠狠地说:“见鬼了!你霸占这个窝,还胡说八道些什么!阿义!替师父毙了她!”
  妇人脸上浮现深沉的无奈,说:“他一定又跟你们说,他是从什么三百年前的明代来的,对吧?”
  我跟阿义脸上堆满尴尬,说:“对。”
  妇人叹了口气,说:“他这个病已经好几年了,偶尔还会到处乱跑,说什么要去找徒弟教武功,这两年半更是全不见踪影,更早之前,他还说他跑到日本去,唉,没护照、没钱怎么去?”
  阿义突然爆口道:“师父多半造了小船,翻了就在海底用走的。”
  妇人奇怪地看着阿义,我急忙岔开话题,说:“老先生真的是你爸爸?”
  师父在一旁咬牙切齿,身子却软软地陷落在椅子上,形成奇怪的矛盾。
  不等妇人回答,师父气呼呼地说:“我把窝让给了你也就罢了,你竟说老子神智不正常!你们这群混帐整天说我疯子我尚且当作修练,但不要没来由乱喊爹装亲热!”
  妇人同情地看着师父,递了杯热茶在师父面前,说:“爸,这房子是几年前凯汉买的,是你不住台北老家,也不想再住在安养院,过来跟我们住的。”
  师父鬼吼:“什么凯汉!凯汉是谁我不认识!”
  妇人擦了擦眼泪,说:“凯汉是你的女婿,我的丈夫啊!”
  师父满脸不屑,妇人却慢慢地从木桌抽屉中,拿出好几本相簿,说:“爸,你瞧,这是我们一起照的照片,你又忘了?”
  师父瞄了相片一眼,说:“我忘了?我记得清清楚楚!”随即又抓狂大叫:“又想让我上当!根本没这瞎事!”
  我跟阿义接过相簿,翻开看,里面是师父的“全家福”,一张张和乐融融的照片,照片中的师父笑得挺开心,穿的衣服有唐装、格子衬衫、西装,还有白色汗衫等等,不像现在千篇一律的霉绿唐装。
  师父的头发并不若现在的花白,还掺杂着几缕黑丝,身旁常常有个老妇人在一旁陪着,而所谓的女儿(年轻版),则常常偎在两人中间。
  但照片的日期,却有些奇怪。
  有许多泛黄的照片,右下角的日期都是一九七四年之前的。
  这可真是怪了。
  依照师父的说词,他是在一九七四年秦皇陵被发现时,从墓里爬出重见天日的。
  但这些照片,有的甚至是一九六○年代拍的,照片中的师父着实年轻了好几岁,神采奕奕的,而年轻版的妇人则穿着毕业服,搂着师父!
  师父在一旁看着我跟阿义疑惑的表情,气得大叫:“你们这两条狗崽子!还不快快为民除害!替天行道!”
  我歉然地看着师父,而妇人开口了:“我爸是从大陆跟国民政府一起过来的,在台湾娶了我妈妈,做的是户政事务员,本来什么都好好的。”
  妇人哀伤地说:“但,我爸他自从妈死后,就一直很不开心,身子也变得有些毛病,虽然搬来跟我们住了一段时间,但他的身子却越来越坏,当时,我跟我先生事业正忙,现在想起来也都得怪我们,唉……我们只好将爸暂时送进台北的老人安养院,没想到,爸一进去没几个月,就突然神智不清,直嚷着自己是古代的侠客,还从安养院中跑了出来,又跑回来这里。”
  我简直无法插嘴,只能听妇人继续说:“一开始我以为爸是老人痴呆症,耍性子,但他却直嚷着我们占了他的房子,又说不认得我这女儿,我先生很生气,跟他大吵了一架,爸就这样走了。”
  妇人怜悯地看着师父,说:“爸有时还会回来,站在家门口呆呆站着,但一看到我开门出来唤他,他不是慌张地逃跑,就是傻傻地让我拉了进来,过几天又跑得无影无踪。”
  师父生气大叫:“放屁!放屁!放屁!”
  妇人看着师父,又流下眼泪,说:“爸,你这两年不知道去了哪儿,一次都没回来过,教我好担心!凯汉也很后悔对你生气,爸!那两个小孙子很想念你,你知道吗?他们放学回来后,你就可以看到他们了!”
  师父看着妇人的眼泪,愣了一下,随即像泄了气的皮球,哀怨地缩在椅子上。
  此刻,两段故事在我脑中毫不留情地撞击着。
  一段,是师父的玄异故事,简直没有相信的空间。
  但师父就是师父,师父身上的武功也丝毫不假,甚至,蓝金也真来找过师父!
  另一段,是眼前妇人哭哭啼啼诉说的故事,还有照片为证。
  照片半点不假,里面的的确确是幸福的全家三人合照,很多是师父应该还埋在土里时所拍的。
  这两段故事不像齿轮般彼此咬合着,而是像两辆笨重又超速的砂石车,歪七扭八地撞在一块。
  我忍不住问:“师父,不,老先生是什么时候从安养院逃走的?”
  师父闭上眼睛,我从他身上窜出的气流知道,他对我的问题感到相当不满。
  妇人想了想,手指慢慢地一只只张开、压下,说:“九年了吧,快十年了。”
  今年是一九八八年,剪掉九年,正是一九七九年,距离师父破土而出更已有五年时间!
  太怪异了,我跟妇人借了枝笔,在纸上画了几个时间点,想了想,突然说:“师父!我忘了你说你出土几年后,才从中国大陆渡海来台湾?”
  师父闭上眼睛懒得理我,只是用手指比了个“五”。
  一九七四加上五,也正好是一九七九年!
  将两个版本稍稍融会贯通一下:师父从安养院逃出来,大喊自己是古代大侠的时间,正好是师父从中国大陆渡海来台的同一年,在这之前,两个版本南辕北辙、搭不上线(一个人在台湾、一个人在中国大陆),但在那一九七九年之后,两条线才完好地贴着。
  “师父,你既然以前五年都待在中国大陆,为什么会知道员林这个……这个窝啊?”阿义问。
  真是个大哉问!
  面对这样的大哉问,师父没说话,只是“哼”一声带过。
  彷佛这个问题轻如鸿毛。
  我受不了师父龟缩的态度,又问:“师父,阿义问你为什么知道这个地方?”
  师父冷冷地说:“这地方是我来台湾住的第一个地方,这女人说的东西乱七八糟,鬼扯!瞎说!谬论!无一可信!”
  师父像个歇斯底里的小孩子。
  妇人又叹了口气。
  自从我们进门,她已经叹了非常多次气了。
  遇到这样的情况,谁都会不断叹气。
  妇人站了起来,走向书柜,搬了一大本陈旧的书册下来,吹了吹上面的灰尘,拿给师父。师父看了一眼,没好气问道:“看什么?走开!”
  妇人只好打开书签插着的那页,说:“爸,这是你们户政事务人员的员工连络册,你瞧,这是你。”
  师父瞪着连络册,说:“根本不像我!”
  妇人只好将册子拿给我跟阿义,我跟阿义一看,乖乖,什么不像?简直像透了!
  不过奇怪的又来了!
  年轻版的师父大头照下,名字不是师父自称的“黄骏”,而是“关砚河”。
  姓黄跟姓关,差别很大。
  其中必定有个是假的?!还是两个都是真的?!
  这真是匪夷所思。幸好,名字的问题跟之前的问题比起来,只能算是个小疑问。
  不过一连串的疑问加在一块,就像是杯胡乱调的杂种酒一样,难以下咽。
  这时,门铃响了。
  妇人请我们坐一下,便去玄关开门,只见一个红光满面的老人冲了进来,开心地大声嚷嚷:“老关!你可回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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