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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轻衣温柔地笑道:“傻丫头,哭什么?美人迟暮,人总是要老的,我只不过比别人早些时候罢了。但是没关系啊,我曾经美丽过,那就够了,桃花也只能在春季里明艳一时,到了夏天就凋落了。幸好,师父帮我画了画像,留住了我最美丽的形象,以后你们看着画,就能时时想起我的美丽来,那就够了……”
“小姐——”倾红再也忍不住,垂头哭了起来。
程轻衣放下了梳子,道:“师父呢?师父在哪?我梳好头了,我要去见他,我不要和他分离,哪怕只是一会儿。”
“沈公子为小姐亲自煎药去了,马上就回来。”
程轻衣皱了皱眉,有些不悦,“怎么这种事还要他亲自动手啊?其实吃不吃药又有什么区别呢?只是浪费药材罢了。”话音刚落,就见沈诺掀开帘子走了进来。
“吃药吧。”沈诺将手中的药端到她面前,脸上一如既往的温和,也不知他有没有听到刚才的话。
程轻衣看了看他,摇头道:“师父,我不想吃。”
沈诺沉默了一会,柔声道:“看在我煎得那么辛苦的分上,喝了它好不好?”
程轻衣咬了咬唇,终于温顺地接过来喝了。这段时间以来,两人谁都不愿意再起纷争,都尽可能地让着对方,说话也是小心翼翼的,将声音放得很柔很轻,好像如果稍微大声点就会吓到彼此一样。一旁的倾红看到这一幕,刚止住的眼泪忍不住又流了下来。
“师父,我想去外面走走。”
“可是外面天气并不好,快下雨了。”
“那有什么关系,雨中行走也是很有味道的。”程轻衣停了一停,又道:“我不希望自己连仅剩的那么一点时间都要在这个屋子里度过,这里抑郁得快让我发疯了。”
沈诺目光闪烁了几下,道:“好,我们出去走走。”
倾红取过了件披风来,沈诺为程轻衣披好,系上扣子,动作很细致。程轻衣冲他笑了一笑,她虽然已经憔悴得不成样子,但这一笑仍是很妩媚,依稀可见昔日的绝世容光。
沈诺扶着也走出去,倾红很识相地留在了屋子里。这段时间,在程氏夫妇的默许下,府里众人都很有默契地尽量把时间让给他们两人独处。看二人的背影,男的高大,女的纤柔,说不出的和谐,可是谁又曾想到,这样情深意重的一对人儿竟已走到了生命的末途?苍天,总是捉弄人如斯!
沿着门前的碎石小径一直走,穿过弯曲的抄手游廊,花园里繁花朵朵,姹紫嫣红,风景秀现一如往常,只是观赏风景的人,心境却已经改变了许多。
东角处一片山崖,上有瀑布飞流直下,坠于湖中,叮咚声响,其乐如铃,湖旁碧草青青。
“记不记得那一年的端午,我在这弹琴,你在一旁跳舞,跳到一半,你忽然停住说我弹错了曲子。”
程轻衣嫣然笑道:“记得啊,我当时说:‘古有曲有误、周郎顾之说,现在到了我这就改为曲有误,清舞驻,羞颜笑师父。’当时爹爹和娘都在旁边,听后笑坏了。”
沈诺赞叹道:“你真的很有天赋,无论学什么都一点即透。除了武功和医术外,我所知的十之八九都教给你了。”
程轻衣沉默了片刻,抬起头道:“我不学武功,那是因为我身体不好,不能学。那么师父可知我又为什么执意不肯学医术呢?”
沈诺凝视着她的眼睛,并不回答。
程轻衣的目光中露出几许惆怅,幽幽道:“因为我当时认为,只要我不学,师父就不会离开我。师父留在我身边是因为觉得我需要照顾,一旦你发现我可以自己照顾自己时,你就会离开。所以尽管爹和娘都几番劝说,我仍是固执地不肯学。我真的是个很麻烦的孩子啊,是不是师父?”
沈诺宠溺地拍拍她的头道:“你这样的孩子即使是麻烦,相信也会有很多人愿意背负的,我就是其中之一。你忘记了?当初可是我自己找上门来要为你治病的。”
两人相视而笑,继续前行。
群花中有一小亭,精巧雅致,别有情趣,亭上题着“只为桃来”两个字。程轻衣看着这两个字,道:“这是我取的名字,师父亲手写的。那年冬天,我们坐在这个亭子里看雪景,丫头们捧了几瓶梅花来,你连夸漂亮。”
沈诺接下去道:“然后你就不高兴了,说梅花怎比桃花娇艳,于是就给起了这样的名字。我拿你很无可奈何,就提笔写了下来,没想到你竟然把它裱成了匾额挂上了。”
程轻衣笑道:“我很不讲理啊。可是我真的不喜欢梅花,任何太过坚强的花,都让我觉得自卑。”
沈诺看着她,伸手握住了她的手,程轻衣的手冰凉。
程轻衣顺势往他怀里靠了过去,两人依偎在一起,桃花飞扬,飘飘洒洒地将二人萦绕。
不知道过了多久,程轻衣忽然开口,声音恍惚如梦,“师父,你相信有来世么?”
沈诺轻摇了摇头。
“我本来也不信的,可是我现在真的希望有,来世我一定不要做个病恹恹的女子,我要健健康康地成长,不需要家人为我担心,不让自己成为别人的包袱。”
沈诺轻轻抚摸着她的长发,没有答话。
“我昨天做了一个梦,梦见了我们的前世。”
“哦?是怎么样的?”
程轻衣笑了一笑,缓缓道:“我是个将军,气盖云天,受万人敬仰,我是你从沙场的死人堆里拣起来的小孤儿,对了,我是个男孩子。”
“后来呢?”
“后来战争不断,敌人很强大,你虽然英武,但也寡不敌众,终于战到了末途。我为了保命,暗算了你,提着你的人头投靠敌军去了。你临死前对我说了一句话:‘人人都可以杀我,惟独你,不可以’。我听了那句话后很害怕,就砍去了自己的右手说这是我欠你的,还给你!血流在地上,很鲜艳,后来那就长出了一树桃花。”
沈诺失笑道:“没想到我们居然还有这样一段渊源。”
“师父你不相信么?可是我信,那个梦境太真实了,真实得连我的血滴在地上的声音都听得清清楚楚。”
沈诺叹了口气,柔声道:“那只是个梦而已,不要想太多。”
“师父,我前几天还害怕着死,可现在不怕了,一点都不怕了。”程轻衣将头靠在沈诺的肩上,一个字一个字地道:“如果不是因为我快死了,师父肯定不会这样对我。你肯定又会板出一副老师的模样来,教训我说这个不是那个不对。你怎么可能那么温情地牵着我的手,让我靠在你怀里,听我喋喋不休地说着话?”
“傻孩子。”沈诺喃喃道。
程轻衣的目光中露出几分透彻了然的神色,淡淡道:“其实我知道师父一直以来在顾虑些什么,你怕别人说闲话,更怕世俗挑剔的目光指责着我们不该有的亲昵。在百萃节那天,蓝姑娘看我的目光,完全是把我当做红颜祸水来看的,好像我会毁了你一样。其实我也很害怕,但是我没有办法,我一听说你要娶亲我就快发疯了,你不肯带我去扬州,我就千方百计的自己去……我在路上时情况就已不太好,有好几次就忽然晕倒了,就在那时候碰到了吹箫公子……我承认我是故意的,我使了点手段迷惑了他,让他帮我演那出戏。我是不是真的很恶毒啊师父?”
沈诺低低一叹,只是将她抱得更紧。
“我真的很恶毒……”程轻衣低声道:“我看见吹箫公子手里的扇子,知道是秦姑娘送的后,就开始打起了它的主意。我问他要了那把扇子,然后跑到百萃大会上搅局,果然,秦姑娘看了我手中的扇子后就崩溃了……师父啊你说得对,我真的是很胡闹,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甚至不惜去伤害别人,把一切都摧毁!秦姑娘肯定很伤心,吹箫公子也肯定很伤心……我的自私直接地、或者间接地伤害了那么多人,所以老天惩罚我,夺走我的生命之前,还夺走我的美貌……师父,我现在都不敢照镜子……”
“没事的,那一切都已经过去了,过去的事情就不要再想。”
程轻衣注视着沈诺,目光如水,“师父,我喜欢你,我一直一直都喜欢你,只喜欢你一个人而已。在我生命里,除了你外,没有别人,从来没有。”
沈诺闭上了眼睛,这句话说出口来,为什么在甜蜜中掺杂了那么多痛苦与辛酸?如果不是因为程轻衣快死了,她会说出这句话来吗?而自己又会纵容这样亲密的行为肆无忌惮地发生吗?多少悲哀却又真实存在着的忌讳——师父与徒弟的相恋,不被世俗接受与理解的爱情!
天色更阴沉了,一道闪电划破静寂的长空,暴雨倾盆而下!
两人拉着手跑到亭子里,一起抬头看天,风云际幻间,嘲笑着万物苍生,人,在自然面前,何其脆弱与渺小?
程轻衣道:“师父,讲些你的事情给我听好么?比如你的十六岁之前都在干些什么呢?为什么江湖上都没有关你这方面的传闻呢?”
沈诺注视着黑压压的天空,缓缓道:“十六岁之前……十六岁之前我和母亲在一起颠沛流离。我父亲是个书生,死于战乱,母亲精于医术,就带着我走南闯北,靠替人治病收取微薄的诊金为生。在那过程中遇见了琼花娘子,她对我们母子很照顾。我母亲在我七岁那年,也是这么一个雷雨天去逝了,临别前将我托付给了我的师父,他不懂武功,但是常识非常渊博,我从他那学到了很多东西。十六岁时我开始名扬江湖,后来才慢慢学了剑法,并不像其他人认为的那样十六岁时就武艺高强。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漂泊着,做了很多事情,又好像什么都没做过,现在回忆起来,似乎只有收你为徒这件事,是真正被印入生命中,永远也挥之不去。”
程轻衣笑笑,道:“师父十六岁时就在江湖上声名赫赫,现在都过去十年了,难道就没碰到过什么红颜知已么?好像一直以来,有关于你这方面的绯闻真的很少啊。”
沈诺眨眨眼睛道:“那是,幸好没有,否则估计我的徒儿就更要寻死觅活了。”
程轻衣闻言嗔道:“师父你取笑我!”
“这难道不是事实?”
“好吧,这算是吧。”程轻衣放软了声音,好像想到了什么,一直笑个不停。
沈诺挑了挑眉,用询问的目光看着程轻衣,程轻衣伸出一个手指在他眼前晃了晃,笑嘻嘻地道:“师父你知道吗?其实……”
刚说到这时,就听呼唤声远远地传了过来,“小姐——小姐你在哪?小姐——”
两人转头看去,只见挽绿撑着伞急急地跑了过来,“太好了!终于找到小姐和沈公子了!”
程轻衣道:“什么事?”
“小姐,有客人来访,自称姓秦,是个年轻的小姐。”
沈诺和程轻衣两两相忘,心中都是一惊——姓秦的年轻小姐?难道是秦……若烟?
*****
水榭听香,华灯初上,大厅里一片亮堂。
那个厅中盈盈而立的素衣女子,却比灯光更夺目。
沈诺和程轻衣赶到时看见她就齐声叫了出来,“秦姑娘!”
秦若烟回眸,目光落到程轻衣身上时脸色却变了一变,过了一会儿才叹息道:“才几日不见,竟然憔悴若斯……沈大哥,我是送东西来的。”说着示意旁边跟着的丫头递上了一个锦盒。
沈诺迷惑地打开那个锦盒,一株翠碧色的植物在灯光下灿灿生姿。
“这个!”沈诺又惊又喜,抬头看着秦若烟。
秦若烟笑了一笑,道:“依君草这个名字据说是我曾祖母起的,是她与曾祖父的定情之物,所以秦家一直视为珍藏,倒不是因为此草有神奇的治疗能力而拒绝外传。娘说了,凡是药物理所当然地要用来给人治病,若能救人性命就是它最好的用途,相信秦家列祖列宗上天有灵,也不会因此而责怪我们的。因此命我送了过来,旅途上有点耽搁了,幸好,还来得及。”
“此恩此德,教沈诺如何忘记……他日定当亲自上门拜谢!”
“沈大哥言重了,你与我们家素有渊源,以草相赠本就是理所应当的事,只是先前碍于家传祖训,迟迟不肯应允,拖累了程姑娘的病,若烟已感到万分羞愧……闲话后叙吧,沈大哥先为程姑娘治病要紧。”
“好啊!”沈诺兴冲冲地回头看程轻衣,却见程轻衣脸上的表情很奇怪,竟然不见一丝欣喜,反而凝结着一种说不清的哀愁。看到那样的表情沈诺的心紧了一紧,走过去柔声道:“轻衣,你怎么了?你……难道不高兴么?”
程轻衣咬着唇,忽然向秦若烟拜了下去,秦若烟一惊,连忙伸手扶她道:“程姑娘为何行如此大礼?会折煞我的!”
程轻衣抬起头来时,已经泪眼朦胧,“我先前那么对你,难道姐姐竟丝毫不以为意,不与我计较,程轻衣羞愧万分!”
秦若烟沉默了一下,轻叹道:“那不是你的错,缘分弄人而已,与你何干。我反而要谢谢你,让我看清楚一些事情呢,否则我永远都会沉浸在自己的幻觉中,便无法自拔……”
“我知道,如果我现在说我不要这株依君草的话,更是辜负了姐姐一片好心,但是,这药还是请姐姐带回去吧,我不要……”
此言一出,厅内几个人都吃了一惊!尤其是沈诺,愣愣地望着程轻衣,怎么也没想到她居然会做出这样的反应来!
秦若烟惊讶道:“什么?你不要?为什么?你危在旦夕,只有此药可以救你的命啊!”
程轻衣轻轻一笑,低声道:“我知道,正是因为我知道这药能医好我的病,所以我才不要。”
“为什么?”秦若烟仍是相当不可理解。
程轻衣把目光转向了沈诺,很温柔地笑了起来,那抹温柔绽放在她的眉宇间、唇角上,说不出的动人,“我觉得现在这个样子挺好的,即使生命在下一刻就会终止,也算是此生无撼,别无所求了。是不是,师父?”
沈诺凝视着程轻衣,目光深沉地看不出任何表情,久久都没有说话。
秦若烟急声道:“程姑娘,此事有关性命,你可不要任性啊!一定要想清楚!”
程轻衣直直地看着逃诺,淡淡道:“我想得很清楚了……我不是任性,真的。”
沈诺忽然一把拉住程轻衣的手道:“你跟我来!”说着将她匆匆拉走了。
秦若烟目瞪口呆地注视着这一系列变化,过了许久才低低地叹了口气,喃喃道:“这是何必?又是一个痴儿……”
*****
急促的脚步在拐角阴暗的廊道处停下,沈诺的眼睛在暗色中晶晶亮,竟似掺杂了些许泪光。
“你听我说,你必须服药!”
程轻衣刚要开口,却却他打断,“其他的我都可以依着你,但是这件事你必须听我的!你要吃药,你要好起来,我不许你自暴自弃,你要活下去!听见了没有?”
“活下去?”程轻衣幽幽地开口道:“然后呢?我的病治好了,然后呢?然后你娶你的妻子,我嫁我的人,从此后各奔前程?”
沈诺痛苦地望着她。程轻衣的眼中忽然有泪,凄声道:“那就是治好我后的结局,师父你告诉我,那样的结局是你所希望的吗?是你所能忍受的吗?”
“不管怎么样,你必须活着!我不能让你死去,我做不到!”沈诺几乎是吼着说出这句话来的,于是程轻衣的眼泪就流得更多。
“师父,这几天来,因为面临着死亡,所以一切的禁忌的挫折都可以变得不存在,但是并不代表它们就此真的消失,只要我的病一好,只要我还活下去,那一切的一切就又会活生生地回到我们面前来,逼我们不得不去面对!我不想毁了你啊,师父!我也不能毁了我的家人!与其那样痛苦地活着,还不如让我此刻就死了算了,起码可以不用亲眼见到别离……师父我求求你,不要逼我,不要劝我,不要试图改变我……我真的没有勇气去面对那些……”
沈诺靠到了墙上,一向坚强温文的他在此刻也被打败了,痛苦像是一种潜伏着的病流,一加碰触,就会以疯狂的趋势蔓延开,波及每一寸肌肤,如虫子在撕咬一样的痛楚着,怎么也摆脱不掉。
摆放在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