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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诺笑笑,笑得和她一样的凄凉。
“因为我怕你忘了我……”程轻衣幽幽地开口,“你是我一个人的师父,谁也不能从我身边把你抢走……我知道那样很不应该,我几乎是痛恨地看待你身边出现的每一个人,为什么他们可以那么自由不需要任何顾虑地和你一起走南闯北,而我却永远只能留在那个充满了药味的房间里,对着窗外满树的桃花默默发呆……师父,我很寂寞,我真的真的很寂寞啊……”
沈诺温柔地将她揽入怀中,轻抚她的长发,那发丝竟已不再是以前那样的黑亮如缎,病魔,正在把美丽一点点地从这个女孩儿身上夺走。
“有师父陪着你,你不会寂寞的。”
程轻衣摇头,低声道:“可师父会离开的……”
“我不离开,我向你保证,我再也不那样丢下你,一走就是几年。”
程轻衣抬起了头,愣愣地看着沈诺,道:“师父,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我那么不听话,干了那么多傻事,惹得大家都不开心,还拿自己的健康来糟蹋……你应该是很生我的气才是啊,你为什么不怪我呢?是不是因为我快死了?我是不是真的要死了?师父你告诉我,我不想这样被蒙在鼓里到时候连自己怎么死都不知道啊!”她忽然变得很激动,抓住沈诺的衣服拼命地摇晃。
沈诺却只是将她抱得更紧,柔声道:“没有的事,你不要胡思乱想,你会好起来的,你一定会好起来的。我是谁?妙公子沈诺不是?只要有我在的地方就一定能产生奇迹……你要信任我,像三年前那样,把自己交给我,其他什么都不要多想。”
程轻衣的眼泪一滴滴地流了下来,哀怨地道:“你还在瞒我,不肯说实话……你觉得告诉我事实真相很残忍么?你知不知道如果你给我希望却到头来让我发现那希望根本只是空纸一张时,那种感觉更残忍!一直以来,我用自己的病来要挟别人对我好些。因为怕气到我,无论是爹和娘,还是府里的丫头们都对我小心翼翼的,不敢有一丝疏怠,总是陪小心讨好我,然后遇到师父了,我又拿自己的病来缠着你,不让你离开我,不让你去娶你想要的妻子……我是个混蛋!我真的真的是个混蛋,现在终于遭到报应了……”
“轻衣——”沈诺呻吟了一声,表情深沉而痛苦。
“可是师父,我现在想通了,我不要因为我有病因为我快死了,所以你们才对我那么好,那么程轻衣不是除了病外再没有其他可以让人真正喜欢的东西了?那么我岂不是太可悲了!”程轻衣扑入沈诺怀中,大哭了起来,“师父,我不想死!我真的真的不想死啊!我想和师父在一起,还有好多好多年可以活……”
沈诺抱着她,目光没有焦距地投注在很远的地主,那里面,有浓浓的悲伤,还有绝望。
舞雪飞云,落英缤纷。桃花碎,深染轻裙。奈心中事,眼前泪,意中人——
*****
夜清如水,小楼上凉风习习。
琼花娘子默立在窗前,盯着天上那一弯眉月,仿佛有些痴了。
“娘,我可以进来么?”珠帘外传来了秦若烟低低的声音,琼花娘子整个人一颤,回过神来,“若烟,快进来。”
秦若烟慢慢地走进来,她的脸上却没有太多的表情,清清冷冷的一如窗外的月色。
“这么晚了,找娘有什么事吗?”
秦若烟很平静地说道:“娘,取消这次选婿一事吧。”
“为什么?”琼花娘子有点惊讶,连忙道:“是因为诺儿半途离开么?没有关系的,他走了,还有其他五位公子呢……”
秦若烟摇了摇头,淡淡道:“娘,我不想嫁人,我陪您一辈子,不好么?”
“傻孩子,怎么能够不嫁呢?你不要对这些天发生的事心存顾忌,那只是偶然。娘千辛万苦才挑了这么五位公子出来,无论嫁给谁,你这一辈子就不用再愁些什么……”话未说完,秦若烟的脸色就变了。
秦若烟抬起头盯着琼花娘子,目光里充满了哀伤,“娘,你只说挑中的这五位公子如何如何好,如何如何人中龙凤,为什么你就不想想女儿是否喜欢他们,他们又是否真正喜欢女儿呢?娘你也是走过这条路的,你们心自问,你前面嫁的那几个丈夫,真的有幸福可言么?”
琼花娘子呆住了。
“娘,我们不要再自欺欺人了好不好?不错,那六位公子实在都是万中挑一的出色人选,但是他们来这的目的是不是真的想娶我,为了娶我这个人而来参加这次选婿大会的呢?沈诺,他是娘你最喜欢的人选,娘一封信发过去,他就来了,可是结果怎么样呢?他的心不在我身上,也不在您身上,他是为了依君草来的,因为那个可以医治他徒儿的病!如果不是因为娘说非得秦家人才能给依君草,他会来吗?”秦若烟目光中的悲哀更浓。
“史诤明,他又为什么而来?因为他父亲太傅大人要他那么做,而太傅大人看中的是我们家的财富和在朝中的关系,不是我!慕容承呢?也是因为父母之命不能违抗,慕容家近年来日渐萧条,如果和我们秦家联姻,在金钱上就能帮助他们家庭重振威望!而叶移此来,选婿根本就是个幌子,他来扬州另有事办,为了麻痹对手才那样宣称,这点娘你比我更清楚。楚翼白为人不拘小节,娶不娶妻,娶谁为妻,对他而言,分别也不大,所以他也只是冲秦家女儿来的,并不是冲我自己本人而来。还有吹箫公子……”秦若烟说到此处时,眼圈一红,再也说不下去了。
琼花娘子走过去,握住女儿的手,柔声道:“告诉娘,你心里喜欢的,可是吹箫公子么?”
秦若烟嘲讽地笑了笑,道:“我曾经以为他是为我而来的,现在看来是我自作多情了……我曾经以为自己与众不同,却不知我与江湖上那千万个崇拜他的女孩子们并没有什么不同……玉人何处教吹箫……玉人何处都吹箫……”
“你既然喜欢他,那么娘替你做主,挑他为婿,不就合了你的心么?”
秦若烟叹了口气,看着自己的母亲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凄声道:“娘,为什么你还不明白呢?吹箫公子的心根本不在我身上,他喜欢的人是程轻衣,也就是沈诺的那个女徒弟!当我站在沈诺的房间里,看着吹箫公子抱着她放到床上,再那么久那么久地守候在她身边时,我就知道自己没有了希望,一点希望都没有……他从头到尾甚至都没有看过我一眼。这样一个心在其他女子身上的男人,娘你放的下心让我嫁给他吗?”
“那……那你到底想怎么样呢?”琼花娘子没了主意。
“我不嫁。”秦若烟干脆地回答,“我谁都不嫁!这次的选婿之事,就取消吧!”
“不行!”琼花娘子一口反对。
“为什么?娘你真的要逼我吗?”
“我……”琼花娘子长叹一声,疲惫地在椅上坐下,低声道:“我件事我本不想告诉你的,可是现在是非说不可了,而且大概也拖不了多少日子了……若烟,娘大限快到了……”
秦若烟一惊,急声道:“娘你在说什么?怎么可能!你看起来很好啊,怎么可能!”
琼花娘子淡淡一笑,道:“我一直瞒着你,怕你担心,但是我的病已经入侵到五脏六腑内,治不好了,大概还有半个多月可活,所以我才那么急着给你找婆家,要知道这个世界上我惟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如果能让你嫁给一个可靠的丈夫,我也就可以没有牵挂了……”
“那我就更不要嫁了,我要陪在娘身边!”秦若烟坚持,目光中已隐隐有泪光。
“你这个傻孩子……”琼花娘子叹息着,却没有其他办法——这个女儿自小极有主见,固执得要命,认准的事就绝不更改!自己虽然是她的母亲,却也半丝勉强不了她。
“娘,把依君草给沈诺吧。”靠在琼花娘子怀中,秦若烟忽然说了这么句话。
琼花娘子沉默了半晌,为难道:“你知道秦家的规矩……”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而且毕竟是一条性命,总比那什么草的珍贵吧?那草不就是用来治病的么?现在有病需要它来治,为什么还要犹豫呢?爹一生行侠仗义,我想如果他还在,也会同意的。”
琼花娘子注视着女儿,温和地笑了起来,“若烟,你这样娘很高兴。”
“什么?”秦若烟不明所以。
“你知道么?为娘平生最得意的事就是三样:一是一生富贵,受尽尊崇;二是终于嫁给了我最爱的男人;第三就是得了你这么个好女儿。那程家姑娘也算是你的情敌,你不但不嫉恨她,还劝说我拿药给她治病,你的胸襟宽广得很哪,娘很为你感到骄傲。”
秦若烟凄楚地勾动唇角笑,幽幽道:“也许那只不过因为我喜欢幸福,我已经得不到了,看见别人有,那也是好的……”
月光照在她的脸上,清柔婉丽的已似不在人间。小楼外忽然有箫声传来,呜呜咽咽,说不出的凄凉。秦若烟聆听着那箫声,忽然想起了去年夏季在“宝祥斋”初度遇见吹箫公子时的情景。
那天她看中了那把犀角折扇,掌柜却告诉她那把扇子已经被人订下来了,她一回眸间就看见了那个穿着水蓝色长袍的优雅男子,他的腰上系着一管碧翠碧翠的洞箫。
掌柜对她说那位就是吹箫公子,自己冲他礼貌性地点了点头,心里却将这个传奇的名字默念了好几次。吹箫公子听说她也喜欢那把折扇,就道:“剑赠壮士,粉赠美人。君子不夺人所好,姑娘既然喜欢,在下就让给姑娘好了。”自己买下了那把扇子,心中却有了主意。
三天后,一个锦盒送到了吹箫公子的手中,盒内装着的就是那把扇子,另附的小笺上写着,“愿以君子所爱之物,换女子所赏之音,可得否?”
不出意料之外的,第四天,杏子林中,吹箫公子应邀而来,为自己一个人单独吹了一首曲子,他的箫声,果然妙绝人寰。
自此相思萦绕,无法自拔。这次母亲选婿挑中了他,听闻他要来时,一颗芳心就一直在紧张不安和充满期盼中度过,本以为那次相遇,必定也给他极深的印象,本以为他应该是为自己而来,却不料一切的一切仅仅只是少女天真的梦想!
断扇就藏在袖中,取出来合并上,展开来看,原先的扇面上其实已经多了四个字——“幸勿相忘。”
那是自己后来请人雕刻上去的,因而也延误了三天才送到他手中。可是,很显然的,他根本就没有在意……
秦若烟看着扇上的字,喃喃道:“幸勿相忘……幸勿相忘……若烟啊若烟,你记得他,可他却忘了你啊……“
小楼上的风,很凉。
第九章
风起了,雨还未下,天空阴郁,一如轻尘居中的气息,浮动着禁忌与沉闷。
程轻衣在倾红的搀扶下坐到了梳妆镜前,镜中的人的脸色已不再是苍白,而是枯黄色,有着很黑的眼袋和发白的嘴唇,早已没有了以前那样即使病态却依旧娇柔的美丽。
程轻衣默默地注视着镜里的自己,目光中流动着很奇怪的表情,竟不是哀伤,也不是惋惜。她伸手去抓梳子,手却一颤,梳子掉到了地上,倾红连忙拣了起来道:“小姐,我给你梳吧。”
“不,我自己来。”程轻衣拿过木梳,很慢很慢地梳着,梳子停下来时,上面已缠绕满了发丝。
程轻衣就那样看着那些发丝,不知过了多久,忽然笑了起来。倾红一脸焦虑地盯着她,心中充满了不安。
“桃花女子……桃花女子……呵呵呵,如果我现在以这个样子走出去,不知道还会有谁会认出这就是以美丽与疾病一起闻名杭州的程府大小姐……倾红,我现在是不是变得很难看了?”
“怎么会呢,小姐永远都是那么美的……”倾红说了一句眼圈就红了,背过脸去偷偷地擦眼泪。
程轻衣温柔地笑道:“傻丫头,哭什么?美人迟暮,人总是要老的,我只不过比别人早些时候罢了。但是没关系啊,我曾经美丽过,那就够了,桃花也只能在春季里明艳一时,到了夏天就凋落了。幸好,师父帮我画了画像,留住了我最美丽的形象,以后你们看着画,就能时时想起我的美丽来,那就够了……”
“小姐——”倾红再也忍不住,垂头哭了起来。
程轻衣放下了梳子,道:“师父呢?师父在哪?我梳好头了,我要去见他,我不要和他分离,哪怕只是一会儿。”
“沈公子为小姐亲自煎药去了,马上就回来。”
程轻衣皱了皱眉,有些不悦,“怎么这种事还要他亲自动手啊?其实吃不吃药又有什么区别呢?只是浪费药材罢了。”话音刚落,就见沈诺掀开帘子走了进来。
“吃药吧。”沈诺将手中的药端到她面前,脸上一如既往的温和,也不知他有没有听到刚才的话。
程轻衣看了看他,摇头道:“师父,我不想吃。”
沈诺沉默了一会,柔声道:“看在我煎得那么辛苦的分上,喝了它好不好?”
程轻衣咬了咬唇,终于温顺地接过来喝了。这段时间以来,两人谁都不愿意再起纷争,都尽可能地让着对方,说话也是小心翼翼的,将声音放得很柔很轻,好像如果稍微大声点就会吓到彼此一样。一旁的倾红看到这一幕,刚止住的眼泪忍不住又流了下来。
“师父,我想去外面走走。”
“可是外面天气并不好,快下雨了。”
“那有什么关系,雨中行走也是很有味道的。”程轻衣停了一停,又道:“我不希望自己连仅剩的那么一点时间都要在这个屋子里度过,这里抑郁得快让我发疯了。”
沈诺目光闪烁了几下,道:“好,我们出去走走。”
倾红取过了件披风来,沈诺为程轻衣披好,系上扣子,动作很细致。程轻衣冲他笑了一笑,她虽然已经憔悴得不成样子,但这一笑仍是很妩媚,依稀可见昔日的绝世容光。
沈诺扶着也走出去,倾红很识相地留在了屋子里。这段时间,在程氏夫妇的默许下,府里众人都很有默契地尽量把时间让给他们两人独处。看二人的背影,男的高大,女的纤柔,说不出的和谐,可是谁又曾想到,这样情深意重的一对人儿竟已走到了生命的末途?苍天,总是捉弄人如斯!
沿着门前的碎石小径一直走,穿过弯曲的抄手游廊,花园里繁花朵朵,姹紫嫣红,风景秀现一如往常,只是观赏风景的人,心境却已经改变了许多。
东角处一片山崖,上有瀑布飞流直下,坠于湖中,叮咚声响,其乐如铃,湖旁碧草青青。
“记不记得那一年的端午,我在这弹琴,你在一旁跳舞,跳到一半,你忽然停住说我弹错了曲子。”
程轻衣嫣然笑道:“记得啊,我当时说:‘古有曲有误、周郎顾之说,现在到了我这就改为曲有误,清舞驻,羞颜笑师父。’当时爹爹和娘都在旁边,听后笑坏了。”
沈诺赞叹道:“你真的很有天赋,无论学什么都一点即透。除了武功和医术外,我所知的十之八九都教给你了。”
程轻衣沉默了片刻,抬起头道:“我不学武功,那是因为我身体不好,不能学。那么师父可知我又为什么执意不肯学医术呢?”
沈诺凝视着她的眼睛,并不回答。
程轻衣的目光中露出几许惆怅,幽幽道:“因为我当时认为,只要我不学,师父就不会离开我。师父留在我身边是因为觉得我需要照顾,一旦你发现我可以自己照顾自己时,你就会离开。所以尽管爹和娘都几番劝说,我仍是固执地不肯学。我真的是个很麻烦的孩子啊,是不是师父?”
沈诺宠溺地拍拍她的头道:“你这样的孩子即使是麻烦,相信也会有很多人愿意背负的,我就是其中之一。你忘记了?当初可是我自己找上门来要为你治病的。”
两人相视而笑,继续前行。
群花中有一小亭,精巧雅致,别有情趣,亭上题着“只为桃来”两个字。程轻衣看着这两个字,道:“这是我取的名字,师父亲手写的。那年冬天,我们坐在这个亭子里看雪景,丫头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