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色。
受。
想。
行。
识。
此即五蕴。
五蕴当中的所谓“色”,是指宇宙一切物质性的存在。“受”、“想”、“行”、“识”四蕴,则是指人类这一边——也就是在了望宇宙时所产生的感受。换句话说,《般若心经》所要诉说的,就是:
所谓“存在”,除了“存在”本身,还必须有观看“存在”的感受,“存在”才能存在于这世上。
而更厉害的是,《般若心经》竟断言,所有的这一切,其实都是“空”。
色即是空。
空即是色。
这个论点多么具有活力啊!
《般若心经》指出,这世间一切事物,不论人、马、牛等动物,虫、鱼、花、草或是水、空气、风、石、天、山、海、大地,其本质的相貌,其实都是空。
所有人心作用,男人恋慕女人的情感,女人恋慕男人的情感,甚至连欢喜及悲哀,一切也都是“空”。
人的行为、思想全然是空——
《般若心经》如此高明地宣言。
诚然正确无误。
在认知上已告完结。美妙无比。
不过,更令人叹为观止的,是《般若心经》对于这种终结的阐述,竟然又高呼:那又怎么样呢?
色,即是,空——
但,那又怎么样呢?
对于“色即是空”这种智能,这种美,或这种智能的终结,《般若心经》竟然若无其事一般,而在最后高揭——
这就是曼陀罗。
羯谛。羯谛。
波罗羯谛。
波罗僧羯谛。
菩提。
萨婆诃。
《般若心经》以理诉说这世间的真理,却在某处急转直下,突如其来地以这样的真言告终。
《般若心经》甚至将宇宙中存在的真理,也缠缚在这一曼陀罗之中。可以说,曼陀罗自己在说话,曼陀罗本身就是《般若心经》的主体。
这最后的真言,应该是一切生命、一切存在均以同等音量大合唱的部分。
空海继续唱诵《般若心经》。
唱到曼陀罗部分,近身的书桌仿佛也跟着唱和起来。
羯谛。羯谛。
空海一唱诵,书桌及桌上的笔也跟着唱和。
羯谛。羯谛。
当空海唱诵:
波罗羯谛。
屋子、天花板、墙壁、地板,最后整栋建筑物也都跟着唱和:
波罗羯谛。
空海再唱诵:
波罗僧羯谛。
这时,庭园内的草、虫、牡丹花,甚至牛、马、鸟也一起加入唱和,用尽力气大声呼喊:
波罗僧羯谛。
空海再唱:
菩提。
萨婆诃。
感觉似乎所有生命,乃至微生物、细菌、山川大地、宇宙,也一起呼应唱和。
存在这世间的一切事物,都应和着空海诵念的真言:
菩提!
萨婆诃!!
当空海诵念完毕,他感觉所有生命都使尽全身力气——几乎要撕裂自己肉身般的力气——以吐出自己灵魂般的气势,跟着一起大喊。
空海耳里可听闻——宇宙合而为一,震天撼地般的大合唱声响。
“真是太壮观了,空海——”
倘若橘逸势还在身边,他一定会如此赞叹的大合唱声响,残留在空海耳里。
橘逸势早已不在西明寺。
他搬入位于别坊的儒生宿舍了。
逸势不在,工作虽然进行得比较快,但有他在旁,经常会帮腔附和,尤其当空海综合自己的思绪时,他是个不可或缺的辅佐角色。
平常思考时,就已养成逸势在旁的习惯,即使今天他已离开,空海的内心深处,依然可以描绘出逸势的神情,然后为自己的想法做总结。
此刻,空海内心深处的逸势,正对着空海诵唱的《般若心经》发出赞叹:
“真是太壮观了!”
将经书搁在书桌上,空海打开侧边的窗户。
夜气沁入,灯火为之摇曳。
已吹起初夏的风了。处处枝开叶展的新绿味道,以及树木的芳香,交融于风中。夜气宛如甘蜜。
明天,白乐天即将到访。
前来西明寺,是为了观赏牡丹花。时间若允许,还能说说话。如果没时间,就纯粹欣赏牡丹花吧——他在信上是这么说的。
西明寺向来以牡丹胜地而闻名。牡丹花季,从长安到寺内探访的人络绎于途。
其中不乏出入宫廷的贵客或丽人。
自古以来,唐国子民便偏爱牡丹,远胜于其他花种。唐国子民对于牡丹怀有一种特别的情感,类似日本子民对于樱花的无限爱恋。
长安各地的寺院、庭园,每到牡丹盛开之际,长安人的心情便随之浮动。
空海知晓白乐天的大名,也是由于牡丹的因缘。
白乐天与友人赋别时,曾走访牡丹盛开的西明寺,作诗抒怀。志明将这首诗拿给空海看,那是最早的印象。
此时的西明寺,正是牡丹盛开的时节,每天都有许多访客到来。
对空海而言,这是他初次在长安与牡丹邂逅。
红、紫、白、淡桃红——还有介于上述颜色之间的所有颜色。这些花瓣毫不吝惜地绽放着。绚烂的牡丹花群,在初夏微风中摇曳的模样,煞是壮观。
忆及白日的娇艳,甚至令人觉得牡丹花色仿佛也融于夜气之中,在黑暗中隐约闪现。
这时——
空海察觉到那动静。
庭院中有某人的动静。
那人,似乎并不刻意隐藏自己的存在,反之,也不存心让人瞧见。
极其自然地在那儿而已。
他正在动着。虽然在动,却不是走动。
奇怪——
空海抬起头,朝窗外望去。
眼前是庭院夜色。
月光自天洒落,夜色宛如深浓水底,静默地展现于眼前。
确实有人在那里。
与上回丹翁呼唤自己时的景况似乎又有些不同……
空海站了起来。
月光映照之下,牡丹花叶在深深的夜色中散发出青翠光泽。
空海静静地步向花丛。
衣袖、下摆触碰到聚集于花叶上的露水,因濡湿而沉重起来。
而牡丹花,与其说是露水的重量,不如说是花瓣本身的重量,让它像压弯树枝的熟透果实,低垂下来。
空海徐徐穿越其间,往前走去。
深夜——
无人醒着。
四周只有无声的清澈黑暗。
黑暗中,牡丹依然艳彩跃然。
那颜色仿佛带着香气。
牡丹虽无桃花、梅花般的芳香,取代香味的却是一身绚丽的色彩。
正如黑暗中还可以闻到梅花芳香那般,在黑暗中似乎也能看到牡丹所绽放的色彩。
突然——
藏经堂前——庭院深处有东西在晃动。
是人影。
人影缓慢地动作着。
在做什么呢?
虽然在动,却不是走动。
那人影正在舞动着。
似乎是名女子。
月光下的发丝发出银色光泽。
身穿宫人模样的华丽衣裳,女子不停地舞着。
月光中,手臂徐徐向上伸展,白皙的手臂在半空翩然翻转,指尖与月光一起降落。
她的身子缓缓摇晃旋转,脚抬起,踩地有声。
仿佛即将被月光吸去,那身子像是要升上天际。
似乎想要飞天,却无法升上天去。
宛如天女爱恋着天际般舞动着。
空海默不出声,静静地停下脚步,观看着那舞动。
女子丝毫未曾察觉空海的存在。
全心全意投入自身的舞蹈,仿佛自己就是舞蹈本身。
空海不避讳地故意向前走去,靠近那名女子。
然后——
空海蓦然发现,那女子并非年轻女人,而是一位老女人。
在月光下舞动的,是一位经过岁月洗礼的老女人。
可是,不知什么原因,稍早前竟没能察觉出来。
虽说是夜晚,却是一个月光皎洁的夜晚。
照理来说,如此近的距离已足以辨识,却因为始终深信那女子是年轻女人所致。
舞蹈的动作,并非老女人所能为。
是年轻女子才做得出来的。
难道被其动作所迷惑了?
现在仔细察看才明白,发丝所散发的银色光泽,并非月光造成,而是她的白发。还可看见脸庞浮现深深的皱纹,脸颊皮肉也垂垂老矣。
这位老婆婆,当已届高龄了吧。
不过,尽管老,却美极了——
映入空海眼中的,只有那舞蹈的美。
已到这般年纪的人,怎还能有如此的动作?
为什么这位老女人要在这样的时间、这样的场合舞蹈?
仿佛饱经风霜的牡丹精,受到现世的月光召唤,被请求演出古老的舞蹈,抑或是自身难以抗拒月光的神秘,而飘然现身——
此时——
“喂,空海。是我,逸势。”
从后方传来一阵呼叫声。
空海回头一看,橘逸势站在后面的牡丹花丛里。
“空海啊,好个良宵花月夜。月色太美了,我也出来走走,观赏牡丹花。”
空海将那声音听成是逸势的声音,将那身影看成是逸势的身影,也不过是瞬间之事。
“如何?我们也来一起赏牡丹吧?”
这不是逸势的声音。
而是女子身穿男人装束,模仿男人声调在说话。
唐语口音。
若是逸势,绝不会说出“我是逸势”这样的话。
故意谎称是逸势,其实是对空海下咒。
两人单独相处时,逸势也不会用唐语和他打招呼。
剎那之间,空海已经完全明白了。
即使是瞬间,空海确曾将那声音当作是逸势,除了夜晚的关系,也可能是因为在此之前,空海心灵某部分,一直在扮演、念想逸势这个角色吧。
话虽如此,就算时间如何短暂,能让空海错觉见到逸势,也足以证明对方是个法力高强的人。
那女子,与舞蹈的老女人并非同一人,是个年轻女子。
“是女的——”
空海这样说出时,女子的表情突然变僵硬了。
“不愧是空海先生——”
女子恢复成普通声音说道:
“若是一般人,很容易就被我骗住的。”
“为何要对我下咒?”
“因为有必要。”
“有必要?”
“不过,现在已经没必要了。”
语毕,女子一个转身,牡丹花簌簌摇晃。
女子朝牡丹花丛中飞奔而去。
空海本想自后追赶,随即打消此想法。若女子无意做些什么,就此离去,那当然是最好的了。
就算追了上去,也可能有不测之事等在那里。空海对自己的脚力有信心,追去不成问题,不过,若是途中遇袭,便可能会有危险。
更何况,空海身上没有携带任何武器。
倘使对方埋伏等待,以刀剑砍杀,空海可就难逃险境了。
刚要踏步向前,空海便打住,望向先前老女人舞蹈之处。
别说是老女人,此刻,连个人影也没有。
原来如此——
空海恍然大悟。
所谓必要,原来是指此事。
为了让在庭院舞蹈的老女人,有足够的时间消失踪影。
不过尽管如此,为何老女人要在庭院舞蹈?
女子和那老女人之间,是什么关系?
这两个女人,又和空海身边所发生的一连串事件,有何关联?
呼——
空海朝夜气之中微微吐了一口气。
环顾四周,已不见年轻女子、老女人的身影。
只见牡丹花像被月光濡湿般,兀自发光着。
“唉,世事总难称心如意啊……”
在空海面前说这话的人,是橘逸势。
今早,好久不见的逸势,突然造访空海。
逸势面色沮丧,毫无生气。
他虽然以儒生身份入学了,终于开始过着真正来到大唐目的的生活,但似乎非常辛苦。
“我啊,当然也不是认为来了之后,只要读读《论语》就可以了。只是,学问之外的事,要担忧的实在太多了。”
“是钱的问题吧?”空海问。
“是啊。太花钱了。学费和其他等等,还不只这些花费,为了找门路入学,必须透过各种人推荐介绍,花了不少银子。”逸势伸手搔头继续说道:
“准备的钱,已花了三分之一。看样子,根本没法待上二十年。”
话虽如此,若身兼工作,就做不成学问,而光做学问,就会将钱财花尽。逸势因此感到苦恼。
“以前说过,我在家乡,名声还不错。大家都说逸势有可取之处,才气洋溢,既能写字,也通汉籍。可是,来到大唐,才知道我不过是名泛泛之辈。况且,比起书法的才能,这里更需要交际的能力——”
逸势叹了一口气。
“空海啊,自己到底是个怎样的人,我还有几分自知之明。我可不是昧于自知的愚人。正因为如此,我才觉得苦恼。我勉强也算是个有才能的人,所以我看得清楚自己是何许人也。在日本,看到有小聪明的人,我总将他们当作愚人。像藤原葛野麻吕之流便是。他们只是靠着血统爬上那个位置而已。可是,这次我必须拿我看待这些人的眼光,来看待自己。不,我已经如此在看待自己了。来到大唐的我发现,归根究底,我也是和他们是同样程度的人物而已。”
逸势直言不讳地对空海吐露内心话。
而且,还一针见血地看透了自己。
“住在小池子里的鱼,突然把它放在大海,告诉它自由自在地游吧。结果,它游来游去,却不出池子大小的范围。可是,空海啊,你不一样……”逸势一本正经地望着空海说:
“我比较适合日本。不过,空海啊,你是不是比较适合大唐呢?”
逸势注视着空海。
“我对那个曾经事事都瞧不起的日本,如今却怀念得很哪。”
逸势一骨碌仰躺到地板上。
双手枕在头下,仰望着天花板。
“还要二十年……”逸势有点丧气:
“我大概也会像晁衡大人一样,客死异乡,回不了日本了。”
“想回去就回去吧……”空海说道。
“回去?”逸势再度爬起身来。
空海那句“想回去就回去吧”,对逸势来说,并非一句冷淡的话。
他的语调既安静又沉稳。
仿佛不带感情似地,心里想到什么就脱口而出。
“以前,似乎也一直说过这样的话。不过,说到回去,如果日本没有船来,也是徒然。”
“会来。大概会吧。”
“什么时候?”
“最快明年,再晚也是两年后吧。”
“怎么可能?”
“可能。”
“为什么?”
“我已对藤原葛野麻吕下咒了。”
“下咒?”
“德宗皇帝不是驾崩了吗?”
“我知道那件事。可是,那件事为什么是下咒呢?”
“那是下咒的根源。我下的是话咒。”
“话咒?”
“葛野麻吕归去时,不是骑马到渭水吗?”
“嗯。”
“那时候,我靠近马旁,对葛野麻吕说了一番话。”
“什么话?”
“再怎么说,大唐皇帝驾崩,日本使节正好在场。以日本国立场而言,我们总不能就此作罢吧——”
“什么意思?”
“归去后,必须向天皇报告此事,然后重整衣冠,带着恰如其分的礼数以及天皇的悼词,再度前来向永贞皇帝致意。不这么做,日本国会被讪笑,不懂得礼节。这事您可知晓?”
“嗯。”
“这事必须及时处理——我对葛野麻吕说了这番话。”
“真是高明啊,空海。”逸势的声调掺和着喜悦之情。
“迟早总会有谁搭船来的。到时若想回去,动作就要快,逸势——”
“快什么呢?”
“我是叫你赶快去做自己应该做的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