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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门空海之大唐鬼宴-第3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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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与其说他是官人模样,还不如说他一派文人气。
  男子唇边,留着轻描淡写的髭胡。
  眼睛细小,宛如机警的动物。
  “柳先生的信差。”大猴低声说道。
  大猴身后的男子,朝着空海和逸势殷勤行礼。
  “在下韩愈。”
  空海与逸势也回礼,报上自己姓名。
  “我来迎接客人——”
  韩愈高度警戒的视线,须臾不离空海。
  “我这就带两位到柳宗元处。不过,先有一事相告。”
  “什么事?”
  “关于晁衡的信。”
  韩愈说毕,脸色笼上一层阴影。
  “怎么了?”空海问。
  韩愈惟恐有人偷听似地,眼光四下巡视。
  杳无人迹。
  即使如此,韩愈依然不放心,停顿了好一下子才开口。
  “老实说,昨晚,晁衡的信不知被谁偷走了。”
  为了说出这句话,韩愈仿佛耗尽了肺中空气。一说完,急忙深深吸了一大口气。
  “真的吗?”逸势问。
  “是的,千真万确。”
  韩愈明确地回答。
  木制车轮啮咬泥地、碎石的震动声响,从腰际传到背部。
  此刻,空海和橘逸势坐在马车上。
  马车可容纳四人,每边对坐二人。空海和逸势并肩而坐,对面是韩愈。
  马车外面,垂挂着布幔,隔绝了由外窥视车内动静的可能。
  “抵达目的地之前,抱歉恕难多说些什么——”
  启程时,韩愈跟空海和逸势这样说。
  之后再无下文了,韩愈近乎固执地紧闭嘴唇。
  马车一出延康坊,便往东前进。
  走了一阵子,在崇德坊拐向南行,继而在宣义坊拐往西方。
  逸势察觉有异——
  “喂。”他小声地对空海说,
  “这不是又折回来了吗?”
  坊与坊之间的大街,各朝东西和南北延伸,呈棋盘方格状。
  换句话说,马车朝目的地前进,先往东,再往西,就等于往回走。
  “为什么故意绕远路?”
  走了一会儿,这次是往北拐。
  这还是走回头路。
  “空海,这是怎么回事?”
  “大概想查看有没有谁在跟踪吧。”
  如果确认无人跟踪——
  “总会到达目的地吧。”
  大概就是这样的看法了,空海将背靠在椅背上。
  马车“达达”地走了好一阵子,穿越某个坊门。
  “像是永乐坊。”逸势自顾自地说道。
  不久,马车停住了。
  “两位请下车!”韩愈说。
  两人走出车外,此处是有着半圆屋檐样式的土墙所围造的宅邸中庭。
  悄然不见人影。
  数棵槐树耸立。
  新芽乍萌的牡丹花丛、池塘,点缀其间。临池有株巨柳,长长的枝条垂挂水面。
  真是宏伟的宅邸啊——
  逸势用这般的眼神望向空海。
  “这边请——”说毕,韩愈便往前走去。
  空海与逸势紧随在后。
  一行人穿过宅邸入口,来到内宅。
  依然不见人影。
  继续穿越设有炉灶锅镬的房间,再往里面走——
  “就是这边……”
  韩愈停下脚步。
  眼前是一扇门。
  “空海先生和逸势先生已经带到。”
  韩愈出声朝门内招呼。
  “请,快请进来。”
  房内传来熟悉的柳宗元声音。
  窗在右,柳宗元面桌而坐。
  空海和逸势坐在柳宗元对面。
  韩愈也围桌坐着,迎面看过去,窗在空海和逸势的左方。
  桌上有茶,盘内盛装甜点。
  有杏脯,以及数种胡国点心——
  “此地是友人住家。经我无理请托,特意空了出来。他当然不知道我要与谁会面,也不晓得我今天会到这儿来——”
  柳宗元说毕。目光望着空海和逸势。
  “用这种形式招呼客人,我先向二位致歉。”
  “哪里。”
  “这么做,是为了保密。”
  “您倒不用顾虑我们两人。听说徐文强的棉田,后来似乎没什么动静。”
  “每天都有回报,但没什么异样。”
  “棉田陶俑的事,您报告上级了吗?”
  “是的。我已亲口禀告王大人了——”
  “王大人怎么说?”
  “他交代,暂时别对外透露。士兵、金吾卫官员也都要保密——”
  “总有一天,这事还是会传开来,成为街头巷议的。”
  “我也这么想。”
  “王大人现在有何打算?”
  “等适当时机,再把种种事情禀告皇上——”
  “种种事情,您指的是?”
  “贵妃之墓被盗挖、刘云樵宅邸事件,以及目前青龙寺凤鸣和尚守护在刘云樵身边等等。”
  “刘云樵那边,没发生什么事吧。”
  “约定的日期是十五天,如今只剩三天——”
  “说的也是。”
  空海和柳宗元,你来我往,淡然地交谈着。
  切入正题之前,柳宗元一边和空海对话,一边在脑子里归纳所要提出的内容。不,与其说这样,还不如说他只不过想再度确认,自己是否有全盘托出的觉悟。
  “话说回来,关于晁衡大人那封信——”
  话还没说完,柳宗元深深叹了一口气。
  “听说被偷走了。”
  “是的。”
  “知道是谁偷走的吗?”
  “不知道。”
  柳宗元轻轻地摇了摇头,
  “寒舍库房中,恰堪收藏机密文书,今早却发现晁衡先生的信不翼而飞了。”
  “原来如此。”
  “我手中持有晁衡先生之信,包括韩愈在内,仅有极少数人知情,且藏信地点,只有我本人知道。”
  “不过,还是被人偷走了?”
  “没错——”
  “会否有人潜入库房,顺手牵羊连信也带走了?”
  “库房里还搁着值钱东西,窃贼却没下手。”
  “这么说来,果然——”
  “打一开始,贼人可能便已锁定晁衡大人那封信。”
  “可有窃贼线索?”
  空海追问,柳宗元静静地摇头。
  “没有。”
  “总之,也就是说,那封信对某人似乎很重要。”
  “是的。”
  “信的内容到底是什么?”
  “就像我所说的,无法读懂。因为是用倭国文字所写。字是吾人常用之字,却以倭国语法写成。若非倭国之人,当然读不出所以然。”
  “请教过懂倭语之人吗?”
  “没有。”柳宗元又摇了摇头,
  “因我觉得随意让人得知内容并不好。我只知道,信上记载与杨贵妃之死相关的种种事情——”
  “这话怎说?”
  “给了我这封信的人这么说的。”
  “给你这封信的人?”
  “关于这点,现在不便透露。把这封信的事告诉外国人,我也犹豫了一阵子。”
  柳宗元望着空海,继续说道:
  “我从白居易那儿,听到不少贵妃陵墓之事,也知道她的遗体不在墓里。空海先生,想必你也已经知晓此事。正因为如此,我才想跟你讨论晁衡的信——”
  “结果,事到临头,信却被偷走了。”
  “是的。”柳宗元点头说道:
  “不过,有件事还没对你说。”
  “关于给你这封信的人吗?”
  “不,是别件事。”
  “什么事?”
  “先前所提过的刘云樵事件。”
  “你说的是?”
  “我也耳闻,刘云樵宅邸出现一只奇怪的猫,竟然能预言先皇之驾崩。关于此事,我们瞒着皇上多方访查,终于有了眉目。”
  柳宗元突然中断说话,定睛凝视空海。
  “请继续说下去。”
  “老实说,刘云樵未必与贵妃之死完全无关。”
  “是吗?”
  “说有关,指的并非刘云樵本人和贵妃有牵连。”
  “怎么说?”
  “与贵妃有关的人,其实是刘云樵的祖父——刘荣樵。”
  “刘荣樵?”
  “是的。刘荣樵曾以近卫军身份,护卫玄宗皇帝走避安史之乱,逃到蜀地。”
  “原来如此。”
  “据说,他是马嵬驿叛军核心份子之一。杀了贵妃兄长杨国忠,用长矛刺举其首级,同时还逼迫玄宗皇帝处决杨贵妃的叛军,刘荣樵也列名其中。据说,以长矛刺举贵妃之姐韩国夫人首级的人,正是他——”
  “哎——”
  “此事是白居易所告知的。”
  “是白居易——”
  “关于玄宗皇帝和杨贵妃之事,他似乎另有看法,老早就在调查。关于这两人,他所知甚多。”
  “这么说来,端倪隐约可见——”
  “是的。如今长安闹得满城风雨,似乎全与贵妃有关。”
  说毕,柳宗元总算察觉了一般,伸手到桌上。
  “呀,我真是怠慢。准备了茶水,却只顾说话——”
  柳宗元拿起茶罐,准备泡茶。
  “还是让我来效劳吧。”
  韩愈起身,从柳宗元手中接过茶罐,将茶叶放入各人的茶碗里,并以热水浇注。
  茶水稍稍凉却,缓缓渗出茶色来。
  逸势喝了一两口茶,再拿起甜杏脯送进嘴里。
  空海只以双唇轻轻碰触了一下茶碗。
  “话说,那封信——”
  眼见大家都又坐定,柳宗元重启话端。
  “是的。”
  “似乎是晁衡大人写给李大人的。”
  “是李白翁吧。”
  “没错。”
  “晁衡为何要写信给李白翁?”
  “空海先生应该也知道,两人颇有交情。”
  “当然。李白为晁衡所写的吊诗,我曾拜读过。”空海答道。
  晁衡——也就是安倍仲麻吕,于天宝十二年(七五三)返回日本。
  深受玄宗皇帝赏识的仲麻吕,曾数度上书请愿返回日本,却不被允许。
  最终准许仲麻吕返回日本,是在空海入唐五十一年前。
  晁衡搭船返日途中,遭遇暴风雨,结果船又飘回唐土。
  不知道晁衡又已安抵唐土的李白,误信他已丧命于暴风雨,曾留下题为《哭晁卿衡》的诗作:
  日本晁卿辞帝都,
  征帆一片绕蓬壶。
  明月不归沉碧海,
  白云愁色满苍梧。
  失落的那封信,即是安倍仲麻吕亲笔写给李白的。
  “唔——”逸势出声说话,
  “空海,真是遗憾哪。若是那样的信,说什么也要一睹为快——”
  逸势不胜唏嘘地说。
  “话又说回来,空海先生,且不论内容为何,那封信的开头,以及类似题记的字,我倒还记得一二——”
  “你读懂了?”
  “不,信上所写多为吾国文字,我才记得的。”
  “所以,写得出来吗?”空海问。
  “嗯,大概可以。”
  “那就拜托你了。”
  “不过——”
  柳宗元双手放在胸上,做出确认的动作。
  他似乎没准备纸笔。
  “若是笔墨,我这儿有。”
  空海从怀里掏出笔、墨。
  接着,又拿出纸张,放到桌上。
  “喔,那就可以写了。”
  柳宗元从空海手中接过文具,摊开纸张。
  笔沾墨汁,忖想片刻之后,柳宗元开始动笔。
  沙沙的运笔声中,一连串汉字出现在纸上。
  写出来的虽是汉字,却非汉文,而是大和语。
  是以汉字为发音符号的万叶假名。
  “我想到的,就是这些了。”
  柳宗元将写好的纸张反转过来,递交给对面的空海和逸势。
  空海和逸势凝神细看。
  “喔——”
  “这是——”
  空海和逸势同时轻声叫了出来。
  “空海,这可是件大事啊。”
  “嗯。”
  空海双眼炯炯发光,仔细端详柳宗元所写的文字。
  “这上面的意思是什么?”
  柳宗元按捺不住,探身凑了过去。
  “此处所说的,竟是杨贵妃将被带往倭国的事。”
  “什么?”柳宗元惊吓得屏住气息。
  其内容记载如下:
  奉玄宗皇帝之命,倭国遣唐使安倍仲麻吕,陪同太真殿下前往倭国。
  安倍仲麻吕——
  十七岁时,仲麻吕以留学生身份搭乘第八次遣唐使船入唐,时为公元七一七年。
  彼时正当玄宗皇帝主政时代,也是宛如牡丹花灿烂绽放的大唐盛世。
  仲麻吕入唐后不久,先是自称“朝臣仲满”,而后改唐名为“朝衡”。“朝”以古字书写,便成为“晁”,所以有时又署名“晁衡”。
  先前所记,关于李白所写的诗,即是用“晁”这个字。
  此处旧事重提,仲麻吕系安倍船守之子,七○一年生于倭国。
  同一年,李白也诞生于唐土。正如空海和白乐天年龄相近,李白和仲麻吕是同年出生的。
  与仲麻吕同行搭乘第八次遣唐使船的,尚有吉备真备、僧侣玄昉等人。
  入唐后,仲麻吕先至培养官吏的学校——太学研读。其后,通过科举考试,及第成为进士。这位以当时唐人眼光来看是渺小极东岛国的倭人,后来出任春宫坊司经局校书,随侍皇太子身边。
  当时,大唐帝国具有上述那般的国际视野。无论汉人或倭人、胡人,只要才能出众,均能出任唐国重要官职。当时的科举制度,虽有贿赂、走后门的恶质歪风,却也具有擢拔人才的优点。
  其后,仲麻吕受玄宗任命为左拾遗,继之又为左补阙。左拾遗、左补阙的官衔,是以天子随从谏官身份,随时陪侍玄宗身旁,可以直接与皇上交谈。
  安倍仲麻吕以其才华和人品,深得玄宗宠爱。
  对仲麻吕而言,这是幸亦是不幸。
  七三三年,多治比广成以第九次遣唐使身份入唐时,仲麻吕曾上奏玄宗,恳求让自己随同遣唐使返回日本,但不被允许。玄宗反而拔擢他为卫尉少卿。这是从三品官,在外国人当中,仲麻吕可说是晋升至最高官衔的一人。
  七五二年,第十次遣唐使藤原清河入唐。七五三年准备返日时,仲麻吕再度上书,向玄宗请愿返日。此次终于获得恩准,可以踏上归途了。
  当时返日的一行人,唐僧鉴真也受邀随行,他打算埋骨日本。
  彼时,仲麻吕已经五十三岁。
  经常往来的友人,也是大诗人的王维,此时曾为诗相赠。
  此即有名的《送秘书晁监还日本国》:
  积水不可极,
  安知沧海东。
  九州何处远,
  万里若乘空。
  向国惟看日,
  归帆但信风。
  鳌身映天黑,
  鱼眼射波红。
  乡树扶桑外,
  主人孤岛中。
  别离方异域,
  音信若为通。
  五言律诗,以偶数句押韵。“积水”意指海上,“沧海”则为神仙居住之岛所在的大海。
  当时大唐国以为,神仙所居住的蓬莱国,就是日本国。
  传说图画所描绘的蓬莱国,是驮负在沉浮于海面的巨龟背上——“鳌身”意指巨龟躯体。
  当时王维年五十五岁。
  回归日本国那天终于到来,仲麻吕于船只出发前,曾吟咏那首有名的思乡和歌:
  天の原ふりさけ见れば春日なる三笠の山に出でし月かも
  这首和歌曾经汉译。
  往昔的长安,也就是现在的西安,立有原文连同译文的刻碑。
  碑文左侧是汉译诗文,右侧则刻有李白诗作。
  汉译诗文如下:
  翘首望东天,
  神驰奈良边。
  三笠山顶上,
  想又皎月圆。
  然而,好不容易才启程出发,仲麻吕却因海难而重返唐土。
  如果再详探内情,当时出发的遣唐使船共有四艘。
  清河与仲麻吕搭乘第一艘,该船于七五三年十一月二十一日平安抵达冲绳。其后,在航向奄美大岛途中遭遇暴风雨,船只竟漂流到今日越南。
  于是,仲麻吕再度回到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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