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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
空海答道。白乐天又深深叹了一口气。
“或许因为一切都已成为往事了,世间仿佛都想把他们的故事,美化成一段凄美的恋情。”
“的确如此。”
“然而,事实与世间看法有些出入。不,压根不是如此。”
白乐天突然提高音量。
他似乎隐藏不住内心那股无以名之的亢奋。
“并非如此的!”白乐天说。
“什么并非如此?”
“他们之间的恋情,或许是一段悲恋,却一点也不美。说到美,项羽在穷途末路,手刃虞美人,那才真是美。那段恋情,有自刃般的哀切感,有果断的美。我可以理解当项羽手刃虞美人时,那种亲手挖出自己肠子,宛如喷火一般的哀痛和苦闷。正因为项羽当时已视死如归,才做得出来吧。不过——”
“您是想说,您不了解贵妃和玄宗之间所发生的事吗?”空海问。
诗人微微摇头。
“不是的。项羽和虞美人之间的美,在当时已绚丽地完结了。也可以说,两人的恋情,本身就已经是一首诗。”
“——”
“那段恋情,没有我置啄的余地。”
“若是贵妃和玄宗的故事呢?”
“或许还有我登场的机会。玄宗在不得不杀死贵妃时,既慌张又万分犹豫,手足无措地替贵妃辩护,结果,你们知道吗?最后,他竟只是为了保住自身性命。换句话说,为了自保而答应处死贵妃。而且,也无法像项羽般亲自动手,而是交给宦官高力士行刑。这是多么可笑,又是多么让人不忍卒睹……”
“——”
“不过,我却很喜欢这其中所显现的人性。我很在意他们的恋情。我想,在两人的故事中,或许有我登场的机会。不,肯定有。在我心中,在我脑海里,确实有这个把握。确实得近乎痛苦——”
诗人的声音,愈来愈大了。
“只是,我却无法以文字表现出来。我不知道该如何去叙述这个故事。”
“您是想把贵妃和玄宗的故事,写成诗吗?”
空海如此一问,白乐天突然闭口不语。
他的神情变得平静许多了。
“啊,好像说得太多了。”
白乐天恢复一本正经的神色,站起身子。
“请留步,乐天先生。若您不急着走,我还有事想请教——”
“什么事?”
“贵妃被高力士绞杀时,缠住她脖子的是什么布呢?”
“绢布。”白乐天说。
“绢布?!”逸势大叫。
“也有人说是漂白布,我相信绢布的说法。但是,绢布又如何呢?”
“还有一件事想请教您。李白翁的《清平调词》,当时贵妃真的编演成舞了吗?”
“我当然不曾眼见,但想来应该如此。”白乐天说。
“什么舞呢?”
“不清楚。”
白乐天说完后,露出纳闷的表情,看着空海和逸势。
“你们好像知道一些我不知道的事。”
“若是时间许可,还有很多事想和您谈,不知您今夜住在何处?”
“马嵬驿的客栈。”
“我们也住那里,那些话就留在今夜谈,如何?”
“一言为定。”
“还有,乐天先生,您坐的这块石头,以前就在这里了吗?”
“对的,去年我也来过,三月和五月各一次,这块石头好像就在这里了。啊,不过,对了,那时候石头好像更低些。这次坐起来不太一样。”
“说是石头更低,不如说是地面比以往更高些了吧?”
空海指着石头周围的地面。
“您不觉得这块石头周围,也就是说,贵妃坟墓周围的泥土颜色,和其他地方有些不同?”
“原来如此,这么一说,倒确实如此。”
“空海啊,你到底想说什么呢?”逸势问道。
“我想说的是,乐天先生去年五月来过之后,或许有盗墓贼之流来挖掘过贵妃的墓。”
“什么?!”
“那时候所挖出来的,正是这些颜色有些不同的土吧。”
“怎么可能?”
“我也觉得不可能。半信半疑跑来一看,果然如此,看样子,盗墓这件事,好像应该明确地列入考虑中了。”
“你在说些什么啊?空海——”
空海像是听见逸势的话,又像没听见。
他一下子触摸墓碑,一下子绕墓周而走,还趴到地面以手摸地,再独自点点头,叹了一口气。
白乐天和逸势在一旁盯着空海看。
不久,空海走回两人身边。
“我决定了。”空海说。
“决定了?”
“嗯。今夜要来这里挖挖看。”
“你是说要来挖?!”
“要来挖?!”
逸势和白乐天同时冲口而出。
“要挖!”
“若被发现,可不得了。”
“不会被发现的。”
空海若无其事地说,
“纵使被发现,我们也有个冠冕堂皇的名义。”
“什么名义?”
“为了‘守护天子’这个名义。”空海转过头问白乐天,
“乐天先生,您今夜是否也一起来呢?”
“一起来挖墓吗?”
“是的。至今为止的细节,今晚用餐时,我会慢慢向您说明。若您对此事感兴趣,今夜也一起来,如何?”空海说。
“明白了。总之,先听听你的说法之后,再做打算吧。”
“喂,空海,我——”
逸势开口想说话,却又觉得说了也是白说,于是又闭上嘴巴。
“随你吧!反正,空海,我不管了。不论发生什么事,我真的都不管你了啦——”
空海、橘逸势和白乐天三人,走出马嵬驿客栈,已是更深人静之时。
月夜。
绮美的半轮明月,高挂空中。
有风在吹。
飘在天空的云朵随风东流。
月亮时而隐没云中,不时露脸而出。看上去仿如空中群魔,陆陆续续吞噬云朵,又再吐出来一般。
三人顺着街道往西走——
风比白昼时更冷。
他们肩上,各自背着向附近农民借来的铁锹。
月光下,道路非常明亮。
“喂,空海。”
逸势的声音,不知是否太兴奋,略带颤抖,
“你当真要挖墓吗?”
“当真。”
空海满不在乎地答道。
空海身旁的白乐天,其紧张程度更在逸势之上。
白乐天——白居易,身为一名官吏,秘书省的官吏。
这官吏,竟准备去挖掘贵妃的坟墓。
若被发现,可是要斩首的。
白乐天之所以跟来,是因为听了空海一席话,产生某种禁不住的好奇。
刘云樵宅邸妖怪的事。
徐文强棉田里的暗夜怪声。
而且,两者之间似乎有某种关联。
刘云樵宅邸的妖猫,预言德宗皇帝的死期;徐文强棉田里的怪声,则预言太子李诵病倒之日。
而且,两个预言果真都灵验了。
另外,据说被妖猫附身的刘云樵妻子,口中一边念唱着《清平调词》,一边起弄着和杨贵妃相似的舞曲。
“这是绢布哟。我要用这绢布把你勒死。绢布很牢固的。”
妻子对丈夫刘云樵说出这样的话。
“你该不会说,日后一定会把我挖掘出来,却把我埋在土里几十年也不理我吧!”
隐藏在这些事里的秘密。
《清平调词》和舞蹈。
以绢布勒住脖子。
女人好像被埋了起来。
不管哪件事,和杨贵妃都有关系。
两人都对以上这些疑问,充满好奇心。
但不知白乐天是否惟恐那种好奇心,会让自己的表情显得垂涎三尺,因而特地绷紧脸,不露声色。
尽管如此,白乐天这男人,对于这种事——深夜盗挖佳人坟墓的行为,在内心深处,却好像很感兴趣。
白乐天想参与这次行动的另一个理由,在于空海的存在。
对于这个倭国留学僧,白乐天有种奇妙的兴趣。好像让磁场给吸引住,情不自禁就接受空海的邀约了。
不过,他知道自己身为官吏的立场。虽说出于好奇心,他也很清楚,今晚所要做的,将是多么无法无天的大事。两种心思持续在心中翻搅,以致白乐天内心充满紧张。
“现在我已经知道你到马嵬驿察看贵妃坟墓的目的了,可是,真的有必要非这样做不可吗?”逸势问。
“虽然并无必要非这样不可——”
空海答道,
“但事情到此地步,也就不做不可了。”
空海说这话时,三人刚好来到贵妃坟墓的山丘之前。
从下往上看,夜空中,风吹得槐树枝叶沙沙作响。
“嗯嗯——”
逸势忍不住出声。
“害怕吗?逸势——”
空海以倭语问道。
“不怕。”
逸势带点怒意回答,
“只是觉得有点不舒服。”
“喂,你们说的是倭语呀。”
逸势刚说毕,登山口附近一棵槐树下,跑出一名汉子来。
接着,后方又出现两个。
三名汉子挡在空海三人面前。
他们的身手看来颇为矫捷。
每人腰间都挂着一把剑。
看上去不像士兵,也不像衙役。
倒像是聚集在酒楼的无赖、流氓之类。
“你是西明寺的空海,你是橘逸势吧?”
其中一人瞪着空海和逸势说道。那人望着空海一行手中的铁锹,
“拿锹,想干什么?难不成要盗墓吗?”
“还有一个。这家伙怎么看都像是唐人——”
另一人如此说,还往地面啐了一口痰。
“有何贵事呢?”
空海毫不畏惧地以流利唐语问道。
“想给你们一点苦头吃呀!”
其中一人拔出腰剑。另外两人也相继拔了出来。
钢刃映像月光,发出冷冽的亮光。
逸势忍住冲口而出的话,拔出腰间短刀。
这是他从倭国带来,一直随身携带的武器。
“不想活了吗?你竟敢亮家伙。给我安分点!断根手断只脚也就算啦,要不,连命都会不保!”
“这些人是玩真的。小心点!逸势。”空海说。
“你们想对我家主人怎样呢?”
汉子后方传来另一个声音。
汉子们吓得往后一退。
“谁?!”
一个巨大的人影,从天而降般挡住月光。
站在汉子们后方的,是个令人心惊的彪形大汉。
“大猴!”
逸势大叫。
出现的这人,正是将蓬发随意往后一束,理应人在长安的大猴。
“空海先生,可以干掉这些家伙吗?”大猴问。
“可以,不过,给我留下一个问话的活口。”
空海话才说完,大猴立刻朝最近的一人冲过去。
那人惊慌举剑往大猴砍过去,大猴伸出右手顶住。
铿!
一声金石交碰声响起。
大猴右手握着石头挡住剑。并以左手抓住对手右腕,再用右手中的石头,猛朝那人脸颊狠命殴击。
那人哼都没哼一声,就跌落在大猴脚边。
大猴左手则已接抓住那人手中的剑。
“你、你……”
剩下的两人,瞪着大猴,摆好架势,围绕大猴伺机而动。
“接着谁要上来呢?”
大猴气都不喘一下,对着两人叫道。
“若不上来,就由我来挑啰。”
大猴刚跨出脚步,两人仿如受到引诱一般,从左右两方扑袭过来。
大猴毫不费力地把石头咻一声,砸向右方的汉子。
比常人拳头还大上一圈的石头,砸落对手的剑,直接击中那汉子的脸。
声音响处,汉子应声倒地。
大猴再以手中的剑,架开另一名对手砍过来的剑。明明看起来不很用力,被顶架的剑却猛然飞向一旁,那汉子的身体踉跄了一下。
大猴趁机伸出左手,握住他的脖子。
汉子双手抓住大猴左手,使尽气力,却是怎么也无法扯下大猴那只手。
“不坏嘛,看来可以问话的人,应该就是你了。”
这时,汉子陷入双脚几乎悬空而起、只有脚趾险险触地的困境。他看似无法呼吸,脸庞立刻红涨起来,双眼几乎就要凸出来了。
大猴把汉子双脚放在地上,手稍稍放松,那汉子连忙大口猛呼吸。
“真亏了你,大猴。”空海说。
“大猴,你好厉害!”
逸势宛如是自己在打斗一般,喘着气赞叹叫道。
“你们认识吗?”
白乐天松了一口气说。
“他叫大猴。等一下再介绍。这件事,大猴帮了许多忙。”
“持械相斗这种事,我完全不在行。一时之间,还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白乐天低头看着倒在地上、奄奄一息的汉子。
一个下巴已被砸碎,一个是整个鼻子塌了下去,前排牙齿近半都已断落。
“这两个家伙,应该不会马上醒过来。”
大猴说。
“大猴,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呢?”空海问。
“两天前近中午时分,就是空海先生离开长安那天。我又跑到那道士家门前守着,这群人正好进入道士家中——”
“喔……”
“如您所见,是一群可疑的家伙。其实我很想潜入道士家中,偷听这些家伙的谈话。”
“潜进去了没有?”
“没有。因为空海先生交代不要靠近那屋子,只要远远观看就好了。”
“还好。”
“不久,这些家伙出来了,一副荷包满满的模样。我想其中必有缘故,于是尾随他们。”
大猴好像要说给被他捏住脖子的家伙听一般。
“结果,不出所料,这些家伙跑到平康坊一家叫‘妙药’的酒楼去了。想想也知道,银子一入怀,不是吃喝,就是女人。”
“然后呢?”
“我假装糊涂坐上这些家伙背后的椅子,偷听谈话。果然听到他们提起空海先生的名字。”
依照大猴的说法,这三个家伙,一边喝酒一边交换着如下的对话:
“所以说,只要追随西明寺那两个倭国人之后,到马嵬驿就可以了吗?”
“听说是一个叫空海的和尚,另一个是叫橘逸势的儒生。”
“话说回来,那两个倭国人为何要跑到马嵬驿呢?”
“哪知道那么多?总之,这跟我们受托之事无关。那家伙若想对贵妃的坟墓不轨,就砍断他一只手!”
“还有,视状况而定,杀掉也无妨。”
“喔。不过,所谓不轨是指什么呢?”
“盗墓!”
“盗墓?那儿埋了什么值钱的东西吗?”
“没有啦。就算埋了,也老早被挖走了。”
如此这般,大猴才晓得这些家伙想加害空海。
“其实,我那时也可以当场修理他们一顿,再逼问详情,但不清楚修理完之后该如何处置。只好决定先尾随这些家伙,紧要关头再跳出来。于是就自作主张跟随到马嵬驿——”
就这样来了——大猴如此说明。
这些家伙和大猴抵达马嵬驿,是今天傍晚的事。
大猴得知空海三人打算投宿当地客栈,继而探听,又得知他们悄悄向人借用铁锹。看样子,是打算夜深人静时溜出客栈,要去“盗墓”。
既然如此,就抢在那群家伙之前,先一步在此等候空海一行人到来。
“为何不早点通知我们呢?”
逸势问大猴。
“这么一来,空海先生就不会去盗墓,这群家伙也不会袭击空海先生。如此也就抓不到这些家伙,问不出口供了。”
“——”
“再说,千钧一发之际,我冲了出来,才显得出价值呀!”
“咦,你还有脸这样说?托你的福,我差点被一刀砍下去。”
逸势作势微怒说。
“算了,逸势。总之,多亏大猴,我们才能平安无事。何不先来询问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