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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舞·失落帝都的记忆-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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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亲想着自己的心事,她的眼神有些飘忽不定。
  良久,她轻轻地说:“其实那天我也在那里……”
  我疑惑地问:“娘,你说的是什么?”
  “先储坠马的时候,我就跟在他身后,只有几步远。我亲眼看着他被甩下马……”
  她的声音里透出一种我从未体验过的恐惧。我仿佛也看见天潢贵胄的先储,像一只柿子般被发狂的马踩烂,红色和白色的液体在他周围的草地上,绘出一副诡异而令人恶心的画面。
  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娘,别说了!”
  “那就是帝都。”母亲却恍若未闻,她像自语似的低声呢喃,把我的手握紧了,仿佛这样能给她说的话增加份量:“慧儿,如果有一天你去了帝都,千万不要让自己陷在那个地方。”
  “你一定要记住!”她转脸望着我,“一定要记住!千万不要和帝都赌自己的命。”
  我并不完全明白她的意思,但母亲的神情与语调,如烙印般留在我的心底。
  等她的神色回复平静之后,我问她:“其实父王不是真心要把我送到帝都去,所以其实我也根本不会见到储帝,是不是?”
  母亲沉默了一会,回答说:“不,我想,你们迟早一定会见面。”
  
  
  2…2 储帝承桓
  帝懋四十年的盛夏,在帝都城外驿站一间破旧的小屋里,我第一次见到了我的表兄承桓。
  他进屋来的时候,我与众人一起垂首而跪。从眼角的余光里,我看见一色禁军的玄甲中,众星捧月般出现的素白下摆。
  他似乎在门口停了一会,然后径直走了过来。
  我把头垂得更低。
  我知道他就站在我的面前,我瞥见眼前一双青缎鞋面上,金线绣的龙纹。
  然后,我听见一个男人淡如清风的声音从上方飘荡而来。
  “为什么要跪?你是不必跪的。”
  心便忽悠一荡,只觉得有些恍惚起来。
  他俯身用手搀扶我。
  站起身的时候,我终于看见了他。
  他含笑地看我,白衣锦带,卓然而立,沉静如水。他脸上的笑容轻疏恬淡,那令他有一种与周围人众格格不入的奇特气质,刹那间我不由联想起青芷园秋日的菊花。
  他说:“我已经等了很久,你终于来了。”
  我的心蓦地跳了几下,隐隐地感觉到什么,又不完全明白,心里忽然有点紧张,有点高兴,也有点害怕,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句话。
  他仔细地端详着我,说:“你好像很累。是不是路上很辛苦?”
  没有等我回答,他已经转过身去,对着负责押送的禁军说:“你们怎么敢把她当作囚犯?你们怎么敢如此对待未来的储帝妃?”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但是屋里的人都露出惊骇的神情。
  我怔怔地看着他。这么说,他仍然守着婚约?他为什么要守着婚约?
  押送官吓傻了。他愣了好一会,才猛然间省悟过来,连忙趴在地上,结结巴巴地辩解说:“小人,小人以为……甄淳……”
  “甄淳谋逆与慧公主何干?”
  “可,可是小人曾听说甄淳将慧公主又许配给,许配给了……”
  “那是东府的事情。祖皇几时曾说过取消这桩婚事了?
  “小人……小人……”
  我看着冷汗从押送官的脸上淌下来,滴到地上,很快他的面前就湿了一小片。我有些不忍心,其实他在路上一直都很优待我,我想我应该为他说句话。可是我应该如何称呼承桓?我应该叫他“储帝”吗?
  这么想着,忽然脱口而出:“承桓哥哥。”
  我猜想承桓也许从未听见过人这样叫他。他似乎微微地一愣,然后才转身看着我。
  “事情与这位差官无关。”我极力克服着窘迫,提高了声音说:“他一路都很照顾我,何况,他也只是奉命行事。”
  “慧妹妹说的对。”突如其来的插话,令我微微吃了一惊。这时我才留意到门边站了个青衫的年轻男子,手中把玩着一柄折扇,脸上带着贵介公子特有的轻佻笑容。
  “这件事情是白王经手办的,应该先问问他才对。”青衫男子这样说着,声音含着明显的讥诮。我不明就里,但是他的语调让我觉得,他的话里别有含意。
  承桓微微一怔,随即笑了笑,说:“子晟的事情太多,一时疏忽也是可能的。”
  青衫男子一哂:“子晟做事,几时有过疏忽的时候?他故意的!”
  承桓不易觉察地皱了皱眉,但没有说话。
  青衫男子故意笑了几声,因为做作而显得有点刺耳。他说:“他是不想让人说他偏袒甄淳眷属,所以他宁可亏待慧妹妹……”
  承桓打断他:“既然慧妹妹平安到了,这件事情就不要再追究了。”
  青衫男子躬身回答:“是。”可是脸上带着明显的不以为然。
  承桓转身看着我,告诉我说:“这也是你的表哥,他是四叔父青王的儿子阖垣。”
  我趋前行礼:“见过阖垣哥哥。”
  “慧妹妹好。”
  阖垣一面回礼,一面很认真地打量着我。忽然他对承桓狡黠地笑笑,说:“慧妹妹真是像极了九姑姑,是吧?”我觉得他弦外有音,却又不知道古怪在哪里。
  而承桓只是淡然一笑。
  
  
  2…3 我的外祖父
  马车由西璟门入。车轮碾过天宫青条石铺成的路径,吱呀吱呀地发出悠然而有节律的响声。我看到车窗外掠过的宫殿楼阁,红墙黄瓦,次第起伏。我略感惊异地发现,如此大的皇宫里竟然会如此地寂静,听不到人声,甚至也没有虫鸣鸟叫的声音,到处散发着一种了无生气的肃穆气息。
  承桓把我送到了明秀宫,那是我的母亲未嫁时住过的地方,他说这是天帝的旨意。
  宫女们服侍我沐浴。
  我在巨大的木盆中展开身体,任由氤氲的水气,把自己的肌肤蒸成漂亮的粉红色。我感到水流在带走污垢的同时,也带走数月旅途中积累的劳累和屈辱。我觉得自己就像是晒干的菊花,在水中重新绽放。
  梳洗之后,宫女捧上了崭新的衣裳。布料轻薄而柔软,鹅黄的底色上用五色丝线绣着精致的花样。这衣裳也如男子穿的袍服般宽大,只在腰间系上一条官绿的丝绦,当我站起身的时候,裙裾在身后摇曳出一道飘逸美丽的弧线。
  当我这样出现在乾安殿,我的外祖父面前时,我听到殿内宫人中间如风过树林般拂过一片低声惊叹。
  我的外祖父看起来比我想像的更显老迈,然而他的目光锐利而智慧,他的须发已然苍白稀疏,却梳理得纹丝不乱。他长久地注视着我,却始终不发一言。
  在他的一侧,坐着一个衣着华贵的中年妇人,我猜想,她就是天后过世之后,掌管后宫的如妃。她看见我进来之后,便低低惊呼一声:“天呐!”然后她抽出一块手绢,不停地擦着眼睛。过了好一会,她说:“你刚进来的时候,我差点以为是贞儿又回来了。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想她,我们原本都不希望她嫁到东府去。”说完,她又开始擦眼睛。
  我相信,她的话大半是出自真心,然而她的语气,还是让我不由自主地想起父亲的侧妃们。
  天帝终于也跟着叹了口气,他说:“是。你的确很像你娘。”
  他的目光变得忧伤而慈爱,他说:“你知道吗?任由你娘嫁到东府是我最后悔的一件事。战事之初,我甚至曾经提出用两座城池来换回她。”
  我一惊,母亲从未向我提起过这件事。
  “他们说是你娘自己不愿意回来。”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我,停了一会才又说:“我想他们说的是实话。”
  我也相信这是真的。
  我的外祖父叹息着说:“她毕竟是一个女人,一个嫁了人的女人,终不能长做我家的人。不过,”他看着我微笑,似乎别有深意:“幸好她生下了你。”
  心蓦地一跳,连忙把头低下,将心里无端的一点慌乱掩饰过去。
  这么说,连天帝也依然把那桩婚约作准的。也不知道到底是福是祸?
  想起承桓翩然出尘的身影,也有些窃喜,也许帝都也并不是那样地可怕。
  忽又想起母亲说过的话。
  “我想你终有一天要去帝都,记住,千万不要让自己陷在帝都,千万不要跟帝都赌自己的命。”
  悚然而惊。
  记住,千万不要跟帝都赌自己的命。
  那时母亲眼里的忧伤如同烙印心底般清晰。
  可是也明白,真的能有拒绝的余地吗?这样的事情由不得自己。
  我这样呆呆地想着,忽然听见天帝在问:“你会下棋吗?”
  我微微一愣,想了想才明白过来,连忙说:“娘教过我一点。”天帝含笑点头,却没有说什么。我便问:“外祖皇想下棋吗?”
  他笑了笑,摇头说:“不急,过几天吧。”顿了顿,又用那种别有深意的语气说:“反正,以后有的是时间。”
  我躬身答:“是”,一时也说不清心里是喜是忧。
  
  
  2…4 我的舅父们
  这天晚上,御花园设下盛大的皇族家宴。沿着回廊水榭,几百盏宫灯,将园中照得亮如白昼,连天空中一轮将满的月亮,也黯然失色。我见到了我的舅舅们,天帝曾有过十一个儿子,尚在人世的只剩五个:朱王颐缅,金王建嬴,青王成启,栗王济简,兰王禺强。席间还有我的两位寡居帝都的姨母和难以计数的表亲。
  觥筹交错,言暖酒酣之间,我看见承桓恬淡如常的神情,他的旁边青王正低声说话。兰王大声评点着每道菜肴,朱王则似有醉意。我听见临桌上金王响亮放肆的笑声,也看见栗王不时扫过眼前的目光,仿佛漫不经心,又仿佛别有含意。我隐约地觉得,眼前的一片和乐融融之后,每个人都仿佛在不动声色地暗中较劲。
  坐在我身边的青王妃,忽然从手腕上褪下一只镯子。“漂亮不漂亮?”她问我。
  我略带漫不经心地朝那镯子看了一眼,它确实很漂亮,通体碧绿,在灯火的辉映中散发出幽静而迷人的光彩。我点了点头,说:“很好看。”
  话音刚落,青王妃便抓住我的手,把镯子套上了我的手腕,我被这突兀的举动吓了一跳。定下神来,我婉谢道:“舅母,这可当不起。”
  “当得起!”青王妃握着我的手,偏着头,含着笑,显出万分赞赏的神态,“这也就是慧儿你,才当得起。”她一边说着,一边有意地朝储帝看了一眼,使得这句语带双关的话,意思变得昭然若揭。
  我觉得尴尬,但也无法再推脱,只得说:“多谢舅母了。”
  “这有什么可谢的?”青王妃口中客套着,眼睛却没有片刻离开过我,直到我给看得微微低下了头。青王妃从案上捻起一片香瓜,放在嘴里嚼着,一面说:“他们都说‘那个女人’相貌如何如何,叫我看,慧儿一点也不比她差。”
  “那个女人”四个字触动了我的记忆,我想起母亲在私下里,也用这几个字称呼我的五舅母白王妃。我的心里升起了好奇,然而朝四下望了望,却并没有看到一个绝色女子。我不由问:“五舅母,她没有来么?”
  “她?”青王妃带着惊异看了我一眼,嗤笑着说:“她怎么有脸来?父皇允许她回到帝都,已经是莫大的恩典了。”
  我不明白她的意思,可也不便追问。
  “连‘那个女人’生出来的儿子,也跟他娘一样会迷惑人。”青王妃忽然又冷笑着说,压低的声音带着令人难受的尖锐,我诧异地转过头去,见青王妃望着储帝,眼中流露出极端的不屑,“真不明白储帝为什么那么信任他,我看,早晚会吃他的亏!”
  我忍不住问:“舅母,你在说谁?”
  青王妃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子晟。”
  这是我第二次听到这个名字,第一次是上午,从阖垣那里。当时的他和此时他母亲一样,一脸不屑的神情。我记得我的五舅舅白王名字叫做詈泓,那么子晟是我的表兄?子晟,我默念这个名字,不明白为何他如同众矢之的?我很想问一问,却不知从何提起,只好悬着这个疑问,沉默不语。
  新温好的蒲香酒奉上来,入口的感觉正好,我忍不住饮了一杯。一股令人舒畅的陶然,从唇间流淌到四肢百胲。我的手支着下巴,周围的景致和声音变得有些飘忽。
  冷不丁地,听见天帝问承桓:“子晟这几天有没有信来?”
  这个名字,触动了我半醉的心神。
  承桓回答:“有过一封信。他已经到了鹿州锦县。信上说事情虽并不顺利,情势却也没有预想的那么急迫。我已经去信回复他,少安毋躁,循序渐进地来就是。”
  天帝缓缓点头,沉吟不语。
  金王忽然大声说:“事情会顺利才怪呢!”
  席间蓦地静了下来,或许是因为安静的作用,我觉得他咄咄逼人的声音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那些都是刁民,永远不会知足的鼠辈。”金王挑衅地望着储帝,“给一升就会要一斗,给一斗就会要一石,明明就是填不满的无底洞,跟他们讲安抚,能有用么?”
  无奈的神情从承桓的脸上一掠而过,“那些凡奴也是被天人压迫得太过才会竖旗造反,能安抚还是以安抚为先的好。”他的语调保持着一贯的平和,然而在此刻却显得有些软弱,反倒象是在求取谅解。
  于是金王说得更加大声:“安抚?这些贱民就是被安抚得太多,才会得寸进尺。对付他们,就应该大军围剿,格杀勿论,以儆效尤,才能保我天界的太平。”
  承桓轻轻叹了口气,说:“凡人的命也是命,杀,毕竟不是长久之计。”他的神情里难得地流露出一丝厌倦。然而我觉得,他并非是对金王的话多么反感,而像是因为自己不得不要说这些话才感到厌烦。
  青王帮腔:“储帝说的不错。如今天下诸侯七千,田地皆由凡奴耕种。天人库房堆的谷米霉烂,酒肉恶臭,凡奴竟然还要以树虫草根果腹,严苛若此,怎会不起事端?”
  坐在金王身边的少年霍然而起,我已经忘记了他是哪一房的表亲。“没有天人,他们凡人能有如此年年风调雨顺的日子?三年天灾一过,只怕人人都要吃树皮。金王的话没错,对那些忘恩负义的凡贼,就是该杀。”
  有人反唇相讥:“杀,就知道杀。有本事你把天底下的凡人都杀了。”
  金王疾言厉色地顶了回去:“天人为尊凡人为卑是有人之初就有的法则,几万年都这么过来了,怎么忽然就不行了?就是因为现在有储帝在后面给他们撑腰,才会闹出这样的事情。”
  青王冷笑一声,“建嬴,你这是什么意思?自从储帝监朝,你就事事肘掣,你到底有什么居心?”
  “我有什么居心?储帝这样处处维护凡人又是什么居心?天人是天界之本,储帝这样罔顾根本,就不怕天界生出异变吗?”
  “是啊,天界本来是不会发生异变的,可是被一些别有用心的人成天煽风点火就难说了。”
  “你把话说清楚,别阴阳怪气的。”
  “我?我也没什么意思。我不过就是觉得有的人口口声声为了天界着想,恐怕私心里却不是这么想的。”
  ……
  那场面实在很滑稽。金王面红耳赤,青王则不冷不热地对答,双方皆有拥趸,各执一词。朱王和栗王仿佛想要劝架却又始终不肯上前,兰王却带着一脸的看戏神情,悠然自得地左顾右盼。然而,我留意到,自从青王开口,承桓便未再说过一个字。他面无表情地坐在争得不可开交的人群中间,低垂着眼睑,如同一座石像,非但一语不发,甚至像是连看也懒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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