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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才是谁……”
“十年前。”他飞快地截断她的话。
要挟人的感觉真是太过瘾了,原烟波笑得奸诈,静待夏晚清说下去。
“十一岁那年,他找到了我,对我说他是我生父,接着便把毕生功力强输到了我身上。”
“如此说来,你等待今日已等了十年了,同时又以风无痕的身份在邪派间打响名号……少庄主,你是以什么借口溜出山庄的?”
“……闭关练功。”
“但其实是在江湖上兴风作浪?果然是好借口。少庄主,可惜你无法全心信任他人,否则找个易容高手将整张脸都换了,我也无法认出你来。我早就奇怪了,天下第一庄的少庄主为何不见一丝意气风发之色,反而不喜显露容貌,也不爱引人注目呢?不过也正因如此,谁都不会把他与衣饰夸张、容貌惊人的孟婆楼楼主联系在一起。”
“而后你欲将慕容兄弟送进刹血门,又不能在与刹血门即将开战时刻推说闭关,干脆就将与你不熟的我扔给他们为质,你就能以救人的借口出庄与我们会合,又不用担心相处太久我会认出你来,我说的可对?”
“……”
她暗叹口气,其实还有不忍说出口的猜测:他的敛息隐气,除了是要与风无痕区别开来,恐怕还欲削弱他人对他的印象。日后他的死,便可如寒微之石激起的涟漪,很快淡去。
这人自十前之前,便已开始策划自己的死亡了。
“少庄主,别臭着一张脸嘛,上次你答应过我要多笑的。”
“……那是因为我以为再也不用见到你了。”
典型的风无痕式冷嗤,她非常怀疑此次救了他之后,是否再也见不着那个内敛守礼的夏晚清了,心情不禁有些复杂。
“我还有一事不明,为何你如此执着于为我报仇?”
即便那日师傅不遇害,刹血门迟早也是要灭的,他却以为她报仇为由,加快了铲除刹血门的进程,并且似乎有意无意地提醒她不忘杀师之仇,也因此,将她扯进了漩涡之中。
“……那日,你说不必报仇,人死不能复生……”
“嗯?”
“我知你心里认为是我故意造就了今日之势,但你怎知我不想着为那个人报仇?不错,我与他有血缘无情分,但事已至此……然后你说不必报仇……”
一丝凉意悄悄爬上原烟波的背脊,她小心翼翼地接话:“这句话慰藉了你?可你还是故意引回我的仇恨之心?少庄主,你是在妒忌我能超然事外吗,还是在给自己找个不必迟疑的理由?”
伏在她膝上的男人低低笑了起来。
这家伙……原烟波深吸一口气,“无妨,反正自少庄主将我丢与他人为质之后,我就没对你有任何奢望过。”
她早知他并非良善之人,行事也不太计较手段,但却忍不住地心生怜惜,怜惜他背负秘密这么多年,怜惜他的挣扎,更怜惜他的决裂。以往种种不明之事,也在断肠崖听到那番话后恍然大悟,为何当日他在凉亭中会说“不知者幸”,为何他在古刹占命时那般异常,又为何他昨日像变了一个人——
他是在与她诀别。
他早知今日之结局,并且,了无生意。
“少庄主,我以前有个姐姐,她长得很美,却为我家带来了灭门之灾。我那时还小,可已了然什么是仇恨了,为了报仇,我没听姐姐的劝。后来仇报了,姐姐也死了,我则变得神志不清。若不是遇上了师傅,我这辈子都好不起来。那时我状如野兽,谁一近身就攻击谁,师傅手上因此留下了不少咬痕。所以他总是对我耳提面命要放下仇恨,切莫执着,活着的人永远比死了的人重要。”低头轻抚膝上之人的长发,“少庄主,过去之事就让它过去了好不好?刹血门灭了,你活了下来,就别拿那些无谓的道德常理折磨自己了,过你真正想要的生活吧。”
膝上的人没反应。
“……你别睡,枉我说这么多就是为了不让你睡着。”
“……我没睡……”声音却无比微弱。
“那我再问你一个问题好不好?最后一个问题。”
“……”
她咽了一口,努力不让自己的声音颤抖:“少庄主,你方才真的有点了穴吗?为什么你的血还在流呢?”
夏晚清像死了般一动也不动,她微颤着手轻轻扳过他的脸,失却血色的薄唇边那抹暗红跃然入目。
她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慕容显,你死哪去了呀!”
困扰江湖一时的刹血门事件以正邪两派的两败俱伤告终,刹血门被灭,枫晚山庄闹出认贼作子的丑闻,以其为首的江湖正派也自觉无颜,不再如往昔一样趾高气扬,江湖一时间平静不少。
人们议论最多的自然还是那个居心叵测的夏晚清,据当日在断肠崖的人说,那夏贼行动如鬼魅,武功不知比刹血门主高出多少,若不是他们争功夺利,两人联手起来,江湖必是歪门邪道的天下。况且夏晚清心狠手辣,杀人灭口之后竟反噬待他如己出的庄主夫妇,坠崖时更是挟了一名手无缚鸡之力的画师垫背。
好在善有善报,恶有恶终,几位轻功高手花费十余个时辰冒雨下崖探寻,终于找到了夏晚清摔得面目全非的尸体,而那画师竟奇迹般地毫发无伤。
令人唏嘘的是,枫晚山庄到此时竟还不承认夏晚清是个恶徒,老庄主更是声称那日击向他的一掌根本就无一丝力道。江湖上说到此事都不禁连连摇头,感叹老庄主执迷不悟的同时,也不禁为他的爱子之心所动,尤其那人还非他的亲生骨肉……
十余日后,议论此事的人渐渐少了,只因没多少人对那少庄主存有印象,就连曾与他联手抗敌的几位掌门人事后回想起来,也只记得一个缄默的白影。
与此同时在更不为人所注意之处,孟婆楼悄然解散了。是日,距夏晚清允诺原烟波的半年之约,尚余十七日。
一个月后——
这是今年飘雪前最后一场雨了,相距断肠崖十余里的一处乡村小路上,立着一个撑着油伞的年轻女子。仍是一袭宽大男袍,倍显女相的圆润粉唇,圆眸不理会眉睫上的几滴雨水,只专注地凝视着村口的方向。
未几,雨雾中驶来一辆外表平常的马车,在她身前停下了,车厢里跃出一个青年男子,也不理会薄薄的雨雾,兀自笑道:“原姑娘,等很久了吗?”
“不久,你大哥呢?”原烟波将伞往他头上移去。
“那不就是?”
她回头,瞧见车夫座上穿蓑戴笠的男子,不由“噗”地笑了出来,“慕容兄,这身装束还蛮合适你的。”
慕容谈狠瞪她一眼,哼了一声不答话。
“怎么,还在气我让慕容小弟帮忙?”
“帮忙?天底下谁会找别人帮忙偷牢里的尸体?还让他扛着尸体一口气赶那么远的路,你想累死他不成?”
原烟波叹口气,“当时也是情势所逼,慕容小弟现在还不是好好的?你就消气吧。”
“哼。”仍是不想理这个女人,心里也在暗恼他那个傻弟弟,换了是他,随便杀了个江湖人也就了事了,哪个像他真迂腐到去偷尸体。
“废话少说,他就在里面,你要瞧就瞧去。”
原烟波犹豫了下,轻轻揭开车后帘子,小心不让雨水打进去。与车子朴素的外表极不相符的舒适内厢里,斜倚在褥上的年轻男子双目紧闭,幽黑长发中的清秀脸庞仍是略显苍白。
“他这几日情形好多了,只是我们担心车马颠簸触疼伤口,所以让他吃了些安神的药。”慕容显在旁解释道,也不由叹了口气,“谁会想到少庄主与风无痕是同一个人呢?不管是谁,受了老庄主一掌又坠崖,一个月内恢复成这样实属不易了。”
“我知道。”深深地再看了那张容颜一眼,她放下帘子,“时候不早了,你们上路吧,少庄主就拜托你们了。”
“原姑娘也多加保重。”
车辘缓缓转动,她静伫原地目送着马车与她渐渐拉开距离。还有几丈,转过前头弯处便会从她视线中消失。
此次一别,大概再无相会的可能了。这样一想,不觉向前跨了一步。
五丈,四丈……
或许……该多瞧他几眼的。
就如着了魔般,脚自己动了起来,仿佛有什么在无声地推着她。
迟疑地几步……小跑……渐渐加快……发足狂奔起来。
等——
脚下一个踉跄,她重重跌倒在泥里,油伞在空中翻了个身,滚落在泥泞中,仰天静静承接着雨丝。
浑身力气都被抽干了,就这么埋首在泥水中,不抬脸,不去看那车子如何消失雨中,就这样了吧……
车厢中的慕容显透过帘隙无意中看到这一幕,不由大惊失色,连忙就要跃下马车,却被喝止了——
“让她去吧!”
“什么?”他大惑不解地望向头也不回的哥哥,“可、可是,原姑娘她摔倒了……”
慕容谈瞪了迟钝的弟弟一眼,“你还不明白?我问你,我们同那女人相处的一个多月中,她这样失态过几次?”
慕容显还当真想了想,迟疑道:“好像没有耶,而且我只见过两次原姑娘如此激动,一次是她师傅被害那日,另一次……便是今日了。”突然之间他如遭雷击,“大、大哥,难道原姑娘……”
“你终于明白了!”
慕容显呆了半晌,突然扑到前头慕容谈的肩上放声大哭,“呜,大哥,我失恋了——”
什么?!这回轮到慕容谈被雷劈了——
他怎么会有这么没眼光的小弟啊?
第7章(1)
又是一年芒草黄时,城中的街上这几日又多了行色匆匆、携带兵器的人士,往日盛景却已不在。
一双淡蓝布鞋在气派的店门外停下了,抬头一看,“连湘阁”三字跃然入目。她嫣然一笑,宽大衣袍越过门槛,朝柜台上正在查看账目的老者问道:“柳老板,竹间现在可空着?”
“竹间已封了,不供人用膳……”柳老板下意识应道,抬头目睹来人时却愣住,忙从柜台中出来,“原侄女今日怎么来了?啊,该是来给庄主的婚事拜贺的吧?”
原烟波微笑不答,只道:“竹间如今封了吗?不知我师傅的画还在否?方才经过时突然忆起,忍不住想再瞧一瞧。”“当然还在,侄女稍候,老夫这就领你去。”
下了锁,往日的气息扑面而来,一瞬间,她仿佛见着师傅一手扶着烟杆,一手持着画笔笑眯眯地转过身来。她呆了半晌,缓步移到那半壁画前,默然凝望。
良久,她终于转身道:“可是这幅未完之画累柳老板将竹间封了?您何不找人将画补上,或是重作一幅也未尝不可。”
“侄女有所不知,我与你师傅交情匪浅,”柳老板示意她入座,亲自为她斟了茶,“你师傅未成为画师之前,我总称他一声‘黄兄’,你应当不知他当年在江湖上也小有名气吧?”
原烟波呆了半晌,“师傅从未对我说过。”
他只会故弄玄虚地谈些江湖轶事,而且真假掺杂,她一向以为他是道听途说信手拈来逗她的。
“当年黄兄使一对判官笔,生平最喜携妻一同云游四方,将所览美景入画。我总取笑说若他何时想退出江湖了,还可做一介画匠混口饭吃,没想到一言成真。”
“可是与刹血老魔有关?”
“侄女心思聪慧,黄兄正是在游历途中无意遇上刹血老魔与人缠斗。其时那老魔邪功尚未大成,又以寡敌众,眼见就要落败,竟乘隙挟了你师娘,逼黄兄让他吸去毕生功力。可恨的是那老魔得逞之后又将你师娘杀害,在场的人也伤了个十之八九。我闻讯赶去,侥幸救出身负重伤的他,悉心照料了半年,他才能下床行走。可怜他痛失爱妻,一身功力又尽失,不能亲身手仞仇敌。未过几年,听闻刹血老魔为枫晚山庄庄主所杀,黄兄遂抱憾离去,自此之后隐居山野。我与他相交甚笃,平日也最是艳羡他们夫妻的伉俪情深,这一番变故连得我也心灰意冷,退出江湖开起了这家酒楼。如今黄兄遗作未成,我再怎么贪利,也做不出毁他遗作之事,干脆将竹间封了,闲时来此小酎,悼念一下故人罢了。
原烟波怔怔听完他这一番话,心下黯然。师傅,莫怪那天你舍身寻死,你总是叫我莫执着,自己却才是那个执着的人呀。
她当下朝柳老板一拱手,“如此说来,我该唤您一声柳伯伯了。侄女不知这一段渊源,否则这两年定会多到此地与您叙旧。”
“不怪你,这地方让人触景伤情,若不是前来枫晚山庄拜贺,侄女怕也不会再来此地。”
原烟波微笑不语,没告诉柳老板她才刚从枫晚山庄出来,她这次来,并非拜贺,倒是来促成喜事的。
两年前她听闻刹血门主提出不合常理的约战时,早已心生不安,便嘱咐慕容显在山下寻找通往崖底的路,自己混在人群中上了断肠崖,没想到真碰上夏晚清坠崖。
之后慕容兄弟赶到,于是兵分两路,慕容谈负着伤重的夏晚清避到附近的偏僻村落疗伤,轻功较好的慕容显则连夜偷来尸首调包。
好在那日大雨,岩湿石滑,从崖上下来的江湖人士颇费了番周折于第二日凌晨才下到崖底,使得他们的计划得以成功。雨水将坠崖的痕迹都冲洗得干干净净,那尸首穿着夏晚清的衣物,面目摔得血肉模糊,原本有血纹标记的左臂也断在了碎石当中难以拼凑成形,再加上她这个“饱受惊吓”的小画师的证词,人人都深信夏晚清已丧生崖间。
丧子心痛的庄主夫妇亲眼目睹她随着夏晚清跳崖,强留她在山庄里“养伤”,一点点擦伤也用燕窝鱼翅补了足足一个月,她只得托付慕容兄弟照顾夏晚清。待到终于能脱身,也只赶上将他送走,见了最后一面。
两年间,她与他并未通音信,倒是跟着弟弟回到师门的慕容谈偶尔去探望夏晚清,会给她带点消息来。十天前,慕容谈突然找到她,说是那人托他们送封信到枫晚山庄,他向来对名门正派无好感,干脆将这差事推给了她。
她并不知信里写了什么,不过山庄的掌事者看了之后,不是喜极而泣,便是面上黯然。枫晚山庄这些年愈发收敛,老庄主年前本已把庄主之位传给了莫远,看完信后更是当场宣布将义女许配于他,择日完婚,而一直为情所伤的莫远与云芷也一脸释然地接受了安排。
她想,若这封信未到,庄主夫妇只怕终生都会沉溺在丧子之痛中,一对侠侣也将因愧疚耽搁下去,终成怨偶吧。
“还有一事,”柳老板开口打断她的思绪,“两年前的江湖变故之后老夫就一直想告知侄女,不过侄女行踪不定,老夫便也一直搁在心里。当年黄兄遇害后,侄女随枫晚山庄中人入住山庄,不久少庄主便派人来我这里,打探侄女之事。”
“打探我?为何?”原烟波一怔。
“老夫也觉奇怪,本以为只是山庄对外客的例行探查,但这种事一向由莫管事处理,怎会由鲜少管事的少庄主出面?老夫也不好多问,只略述了你师傅的来历,并以老夫名义担保侄女决无任何问题。”
“没想到少庄主很快就有了回应,指明想知晓的乃侄女的身世,而非其他。老夫虽觉蹊跷,却也看不出有何不妥之处,便将黄兄先前告知老夫的情况悉实报上了。之后惊闻夏晚清乃邪派余孽,忆起此事,不由担心他会加害侄女。虽然此人已死,兴许尚有同党存在,侄女日后行走还是要小心为好。”
原烟波面色古怪,“伯伯是说……他探查我,早在师傅遇害那时?”
“正是。”
“确实是少庄主,而非莫管事?”
“便是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