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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句话说得虽轻,却在马匹嘶叫和车厢晃动声中特别惊心动魄。白苇柔绝望地闭上眼睛,泪水终因畏惧而流下。
真是她错了吗?还是她退让得不够多?
车子沿着陡坡失控地弹跳,前方拖曳的马挨不住,分别拔足朝两侧狂奔。乔恒惨叫一声,整个人被大力甩出车外;赵靖心手肘一撞,刀子在急转弯时被远远抛落车窗外。她扑上前,掐住了白苇柔的颈子。原来体弱多病的她,竟不知从哪儿生出这么大的力量。
“我要你死!不管你嫁了谁,谁让释谦动了心,我就要她死!他是我的,谁都不许碰他!”她的眼睛随着收紧的双手越发狂亮。
白苇柔呼吸骤断,被掐得喊不出声。
猛然间车子撞上山壁,上方的赵靖心大喊一声,也被狠狠弹到山壁上。车子翻覆,把她整个身子压在里头。
乔恒覆着伤口,一拐一拐地跑过来。白苇柔要他尽全力托住车子,钻到车子里拖出浑身是血的赵靖心,发现她仍有微弱气息。
“少奶奶!少奶奶!”她欢喜地落下泪:轻轻拍打赵靖心的脸颊。
“苇……苇柔,咳……咳……”赵靖心呕出一团血。
再睁开眼,巨大的疼痛震醒了她。赵靖心的眼睛清亮无比,紧紧掐着白苇柔的手。
“少奶奶,您撑着点,我去找人来救您!”白苇柔惊惶失措地喊。
“不……不要……苇柔,听我说……听我……咳……咳……我不是……不是……真心要伤害你的,我……我……”
“少奶奶……”
“别……别浪费……浪费时间……没有用的,我知道……这样……这样也好……”
“少奶奶,您别胡说,我去找人来救您!”
“你……喜欢……喜欢释谦,我……知道!我一直……一直都知道。你不是……不是真心要嫁高贵的,你只是不想让释谦对我为难。是……是我太骄傲……太好强,他对我……对我好,却从来没有……没有爱过我。我……我不甘心……不甘心呀!照顾……照顾他……苇柔,拜托你,替我照顾他……如果可以……想办法……想办法跟他……一……一道离开……离开乔家。离开乔家,你们……才会快乐。”
白苇柔还能说甚么?赵靖心是那样拚尽剩余的气力,只为把深爱的男人托付给自己。她对赵靖心悲痛她哭泣着,拚命点头。
“我照顾……我照顾他,我会照顾少爷。少奶奶,苇柔求你别再说了,我去找人来帮你……”白苇柔抹着泪仓皇失措地走了,赵靖心没能握住她。
“不要啊!苇柔……你别走,陪我一会儿,再一会儿就好了。”她喃喃地喊,颓力把手垂下。
赵靖心抿住嘴,突然不喊了。眼眸恢复她一贯的温柔镇定,沾着血渍的白皙脸庞透着沉静和愉悦。
这样也好,至少……她是以乔释谦的妻子死去的,乔家的牌位会有她。虽然名字会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不可考,但她终归是乔家的少奶奶。
这想法真是愚蠢哪!她微微一笑,又安慰自己,这世间谁不是做些蠢事成长的呢?她想起自己当年披着一身嫁衣的喜气,忍不住笑容加深。
怎么样都是……乔释谦的妻子,她喃喃笑着。
释谦……我把你还给她,因为你的爱本来就应该是自己找到的。我占你太久,末了只能这样回报你,好不好?她轻轻地抬起手,沾过额上被石子划开血淋淋的伤口,吃力地掏出左手紧握的绣帕,手指头轻缓地移动。
闭上眼睛,她身子从脚底慢慢地冷上来,椎心的刺痛也随着凉意渐渐淡了。她忍不住要开始想像,自己将去的世界会是怎么样的?是否就像方才佛寺壁上所绘的人间炼狱?还是会有一朵朵莲花的西方净土?也许……也许……就像她习惯把乔释谦想成自己的天那样,是一片澄清没有边际的蓝……
“……春……日……愿……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再拜陈三愿……一愿一愿郎君千岁……”赵靖心喃喃念着,一面幻想着那片清澈的蓝。她的天空要是真能那样,那就好了;想着想着,赵靖心恍惚地微微一笑,知道自己真正跳脱了世间那分依恋,从此,她不再会有任何遗憾了。
没等乔恒和白苇柔把她送回乔家,没有再多交代甚么;甚至,她也不等见乔释谦最后一面。赵靖心一如生前行事,安静地离开了。
她走得很安详、很平静无怨,彷佛身上的伤口并没为她带来丝毫痛苦。她薄薄的唇色微微翘着,柔和地像睡着似的,不曾有过牵挂。
乔释谦握着妻子的手,最初的震惊已经麻痹。他沉默地坐在房里,心里的泪一直没断过。
“姑爷……该给小姐换衣服了。”打小一直服侍赵靖心的绣儿捧来一套赵靖心生前最爱的紫色衣衫,伏在门口泣不成声。
“我来。”他接过衣服,回头替妻子拭净身子。他眼眸被泪水刺痛,不由自主地将脸颊贴向那已然冰凉的嘴唇,心中浮起逝亲的悲恸。
他的手指轻柔地摩挲着她的唇,一遍遍问自己为甚么是这样?这世上再没有人像赵靖心一样了解他,偏偏他无法待她如待白苇柔那般。
一样东西悄悄自赵靖心袖中滑落,绣儿含泪拾起那方被揉成一团的素帕。她含泪将帕子交给乔释谦,然后跪在床前执着赵靖心的裙幅,开始捶胸顿足地放声大哭:“小姐,你就这么狠心放绣儿一个人……绣儿跟你这么久,你怎么都不替绣儿想想……”
乔释谦展开被血染成的几个字;他震惊,心痛地呆坐在床,不能言语。
“娶她,为我,也为你。”
那就是赵靖心最后的遗言。乔释谦盯着那行字,心里一阵大恸──为甚么?
想到这层,乔释谦的泪更多了……
没有换洗、没有梳装,从入捡到封棺,白苇柔动也不动,像块木头似的跪在堂前,机械似的把一叠叠冥纸拆开、打散,一张张折半地放进火盆里。烟熏得她眼眶发疼,流下的泪水分不清哪些是被烟熏的,哪些是因为悲痛而哭的。
她一身模糊的血渍,也替她严厉地挡开众人;就连那原来满心悲愤的绣儿和几个跟赵靖心生前较亲的丫头,都没敢靠上前一步。
赵靖心的仁慈和善,是乔家上上下下都知道的:而白苇柔的温润柔顺,也是乔家每个人有目共睹的。这桩是非只有当事人最清楚、最能评断,其他的人臆测都只是徒然。
“你出去!出去!咱们少奶奶死了,这会儿你可称了心,倒好在这儿假伤心!我可不信你这狐狸精,惺惺作态!”张妈大力推开她,抹着眼泪痛恨地骂着。
白苇柔跌倒在地,却甚么也没说;拾起散落的冥纸,跪伏地回到炉边,沉默地将烧着的冥纸拨整齐。
“你这是干甚么?”蒋婶赶过来护住了白苇柔,口气着恼:“少奶奶死了,这事任谁都伤心、都难过,你何必拿自个儿的私怨往苇柔身上砸?她可没做错甚么。赵大夫不也说了,少奶奶是跌死的,跟谁都没有关系;再说苇柔早嫁给了阿贵,你是老糊涂还是怎么着?乱诬赖人,回头看我告诉少爷去!”
“跌死的?我看根本就是她把少奶奶给推下去的,要不然她怎么不死?她这么脏,怎么不死了干净!”
“你说够了没有?”乔贵爆发了。“不要以为我不敢动手,你再这样没凭没据地侮辱阿柔,我会揍人的!”
“蒋婶说的对!昨儿个我也是亲眼瞧见的,苇柔不顾自己的安危,费了多大的气力才把少奶奶给拉出来。你这老糊涂没气可出,一迳冤枉好人,还咒她去死,你没有口德呀,你!”带伤的乔恒也冲过来帮白苇柔一把,独独漏了赵靖心发疯的那一段没说。
“我老糊涂?我冤枉好人?”张妈气得全身发抖,见灵堂上其他下人没一个向着她,不禁怒火中烧:“好哇,你们全都向着她!少奶奶尸骨末寒,你们就变了天啦!绣儿,你说!”张妈转向她,想找帮手。
绣儿拈着绢子,一双眼哭得透红。她趴在棺木旁,小小的肩膀一耸一耸地恸哭着:“我不知道……小姐,您活起来、您别死!您叫绣儿一个人怎么办?”
“够了!”一个丫头扶着巍巍颤颤的乔老太太,威严地走进灵堂。
众人全都噤若寒蝉。张妈心有未甘,见救兵来了,抹着眼泪又啼哭起来。
“老太太,今儿个您可得帮忙评评理呀!这白苇柔分明是为了争夺少爷,蓄意害死了少奶奶,还在这儿猫哭耗子!”
乔老太太冷冷瞪了张妈一眼,后者急忙收了口。她服侍乔老太太多年,怎么会不知道那一个眼神的意思。
乔老太太回头,凝视供放在桌前赵靖心的照片。这是去年农历新年时,乔释谦特别替她拍的;相片里的她依旧沉静而温润地抿着嘴,笑得份外柔顺。
不是我不疼你,是你太让我失望了。太多年了,那一点点情分都磨光了。乔老太太心里静静地低语。
“苇柔,你过来,扶我回房。”
白苇柔机械化地起身,搀着乔老太太,在众人惊愕的眼光中一步步离开了灵堂。
“张妈的话可是真的?”
白苇柔抬起头,沉默以对。
乔老夫人反常地并不逼她回话,只是若有所思地望着窗外。
“这样也好,至少他没有理由反驳我逼他再娶了。”乔老太太冷淡的口气里,竟有一丝掩不住的喜悦。
“老夫人有没有为难你?”赵正清问。
她摇摇头。
“苇柔,你这样真的让我很担心。”他担忧地看着她。
白苇柔抬头瞅了他一眼,好似真的回魂般;然而接下来她却甚么都没说,只是淡淡地笑了。
“谢谢你,赵大夫。”
“谢我甚么?我甚么忙也没帮上。”他哀伤地说:“给阿恒换药时,他甚么都跟我说了。我该替姐姐跟你道歉。”
“道甚么歉呢。”她惨惨她笑了。“始作俑者的是我呀。”
“你去哪儿?”
“听你的话,把衣服换了。”
不同于从前总是瞧见的拘谨含蓄微笑,白苇柔笑得特别忧伤,也笑得特别美丽。
赵正清心一悸,竟觉得她那样的气势,美得令人无法面对。
此刻,江杏雪的话窜进他的脑海──苇柔有苇柔的选择,他何苦因自己的私欲而替这一切划下界线?
“赵大夫,你有没有看到苇柔?”傍晚,乔贵忧心忡忡地走去灵堂找赵正清。
隔着一层布幕,坐在灵柩旁的乔释谦憔悴地抬起脸,听见两人低声谈着话。
“她告诉找她要回房换衣服。”赵正清回答:“怎么了?找不着她人吗?”
“对呀,我上上下下转了两趟,还是没瞧见她人。她有跟赵少爷说甚么吗?”
“没有。只是……很奇怪,她跟我讲话的时候,脸上的表情特别……特别……哎呀,我也不太会说。”赵正清皱眉。“反正我觉得很不寻常就是了。”
冥纸从手中跌落火中,乔释谦突然对赵正清形容的那个景象不寒而栗……要真赵正清所言,白苇柔那熟悉的美绝对不是他想见到的;就像夕阳最后的一道霞光,消失了,就再也没有了。
这一想,乔释谦冷汗直冒,没半点迟疑,飞也似的冲去白苇柔的房间──
第十章
乌云笼罩了半边天,汗湿透了整脸整身的乔释谦,拚了命地往乔家后方那一大片桦树林冲。能找的地点他全翻遍了,最后只剩这个地方。他发了疯似的跑着,心脏痛得几乎随时要停止,只求能来得及阻止白苇柔。
就在奔进林子里不到五分钟,他瞧见了她正踢开脚下的板凳,整个身子挂在离地两尺的白绫带上。
“不!”乔释谦凄厉地喊,奔上前抱住了她的双脚往上顶,眼泪慌乱地滑了下来。“快!快救她!”他嘶哑地吼叫。
乔贵手忙脚乱地解开了绫带,白苇柔身子一摔,栽在乔释谦的怀里。
“放开我!放开我!”她捶打他的手,痛恨地喊着。
“你答应我的!你答应我不再莫名其妙消失的。苇柔,你怎么忍心这么做?”他牢牢锢紧她,灼热的鼻息一波波吹到她耳边。
“是我害死少奶奶的……如果我肯走得远远的,她不会被逼成这样,她现在还会活得好好的……你知不知道!”白苇柔崩溃了,无法遏止地放声大哭,“释谦,她比我想像中的还要在乎你。少了你的心,她宁愿不要活!”
“所以你要死?你对她歉疚,就要抛下我走?你们俩口口声声都说爱我,却都要离开我,然后呢?你们都解脱了,剩下我一个人,独自将这个苦果留给我尝?”
“不然我能怎么办?释谦,我能怎么办?”她悲哀地看着他。“她要我好好照顾你……她临走前惦念的全是你,她把你托给了我,她成全了我们,这样对少奶奶不公平,我办不到!”
“如果你真歉疚,那一晚你就不该来;可是你来了,你不顾一切地来了。如果你认为靖心是因你而死,那么我就是那个罪魁祸首!”
“不要这么说!”她爆出一声凄厉的叫喊。“释谦,你怎么能怪你自己?这一切……这一切……都是我的错呀!我觉悟得太晚了。早在我执意不离开你,就已经伤害她了!”
哭着哭着,她被乔释谦拥进怀中;一记响雷劈下,豆大的雨滴哗啦哗啦地下。
“都是我,你们谁都没有错,是我……”他喃喃念着。
连着几日折腾,白苇柔心力交悴,哭着哭着,一口气喘不上来,竟晕厥过去。
赵正清一搭脉搏,没几秒钟,脸色严肃地转向乔贵。
“她怎么样了?”顾不得全身冻得发紫,乔释谦捉住赵正清问。
“她已有三个月的身孕,不宜过于劳累。”
乔释谦惊愕地望着乔贵许久,而后者投注在白苇柔身上的眼光却只有关怀,没有一丝做父亲的喜悦。
“这孩子是谁的?”乔老太太突然开口,眯紧眼直觑着白苇柔。“你嫁阿贵才不过一个月,就有三个月的身孕。你最好说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清醒的白苇柔白着脸,僵硬的两手紧紧捏着被单。
三个月!乔释谦颤颤巍巍地跪坐在她身前,紧盯着她的眼睛。
“孩子是……”他打颤着,就是没能问全这句话。
如果她承认了,她会变成第二个赵靖心。白苇柔倏然抬头,彷佛赵靖心就在眼前;她如果承认了,留下来会有比死还不如的待遇。出身名门的赵靖心尚不能躲过,况乎她的出身是一道挥不去的烙印,随时随地会让乔老太太对她挥杖相向。
“是……阿贵的,请老夫人不要妄加猜测。”乔贵急急跪下来喊道。
白苇柔瞅着乔贵,他的表情急切,却又那样严肃而认真。含着泪,她笑了;若这世上还有谁教她感激涕零,也就只有他了。
乔老夫人突然一把揪住白苇柔,冷酷的眸光像针一般扎进她瞳仁里。
“我要你亲口告诉我。”她横过乔释谦一眼,似乎有绝对的胜算推翻乔贵的答案。
乔释谦受伤的第二晚,那个蹑手蹑脚走过川堂的,明明就是白苇柔,她相信她绝不会看错。要说乔释谦真没那种心,那夜里也都证明了。
一等白苇柔怀了乔家的种,孩子一落地,她自然会想办法把白苇柔料理掉,这是她的计划。乔老太太阴恻恻地想着,那孩子将会完全属于她。她已经在乔释谦身上失败过一次,她不会再失败第二次。
一切都这么顺利,只除了赵靖心的意外;不过那是她自找的。乔老太太逼近白苇柔,自信满满。每件事都出乎她意料中的顺遂,怎么会在这里断了线?
“说呀!当着乔家所有人的面、当着释谦的面,你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