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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尔凯不说话了。兰姑看看兄弟两人,知道问题已经解决,注意力就又回到雅晴身上来了。她拿着照相簿,走向雅晴,柔声说:“让我们再来复习我们的亲戚朋友吧!”
“慢一点!”雅晴从沙发深处跳了起来,好奇的看着那兄弟二人。“告诉我一些关于万皓然的事!还有那支什么梦的衣裳的歌!”桑尔凯的脸色又变了,他瞪着她,恼怒的说:
“你不需要知道那么多,你只要扮演你的角色就行了。”
“哈!”她怪叫。“我不需要知道那么多?我怎么可能不知道我自己的事情!那个万皓然,他是我的爱人是吧?”她直问到桑尔凯的脸上去。“他教我弹吉他,在月亮下散步,牵着手唱什么‘梦的衣裳凉如水,我的大哥冷如冰’的歌……”梦的衣裳6/30
“什么大哥冷如冰?”桑尔凯皱起眉头。
“大哥就是阁下啊!”她嚷着。“是你拆散了我们,对不对?你冷得像冰,硬得像钢。你把我遣送到美国去,活生生的拆散了一对热恋中的爱人,把我逼疯了,疯得用刀子切开自己的血管……”“住口!”桑尔凯大叫,脸色白得像纸,那阵痉挛又掠过了他的面庞,他的眼光森冷的落在她脸上。“你知道得已经太多了,谁告诉你这些?”“是我。”桑尔旋说:“不坦白告诉她,她怎能跟我们合作?”
“我还要知道万皓然的事,”雅晴清晰的说:“你们为什么反对他?他现在怎样了?他在哪儿?真的结婚了?他多少岁?漂亮吗?”没有人回答,屋里一片沉寂。雅晴环室四顾,看着每一个人的脸。桑尔凯的脸又僵又冷又硬,像块白色的大理石。兰姑目光闪烁,故意避开雅晴的视线。桑尔旋眉端轻蹙,脸色懊恼,眼光阴沉。“在你扮演桑桑的这段日子中,”桑尔旋开了口:“不需要知道万皓然的详细情形,知道这个名字,和他曾经是你的爱人就够了。奶奶不会主动对你提起他,万一她提了,你只要皱着眉头说一句:奶奶,我不想再谈这件事!这样就够了!”
“哦?”她转动眼珠。“可是我想知道。”
屋里没人再说话。她看看大家,点了点头,回转身子,她拾起自己的帆布袋,甩在背上,她一甩头,果断的说:
“不谈万皓然,也没有桑桑了。你们再去找别人扮演这个角色吧,我不干了!”她举步走向门口,屋里安静得出奇,居然没有人挽留她。她骑虎难下,只得向门口大步走去,她的手往门柄上伸过去,正要落下,有只手抢先握住了门柄,她抬起头来,接触到桑尔凯阴郁的眸子。“是我的错,”他轻声说:“我年轻气盛,像桑桑说的,我是自大狂。万皓然并没有什么不好,只是家庭环境太坏了,他父亲是个──挑土工,我认为门不当户不对,所以坚决反对,我并不知道……桑桑爱他那么深。”
她看着他。他转动了门柄。
“现在,你可以走了。”他说。
她愕然了。“你的意思是……”“没有人能假扮桑桑!桑桑已经死了,再也不会复活了。”他固执而悲哀。“我一开始就不认为这是个好计划,现在也不认为这计划能成功,尔旋太天真,兰姑太冲动。奶奶只剩下几个月的寿命,万一你失败,我们会把几个月缩短成几天。我已经杀死一个妹妹,不想再伤害我的老祖母!”
她瞪了桑尔凯好一会儿,然后,她转头去看桑尔旋。奇怪,桑尔旋也沉默了,他脸上有着深思的表情,眼里也流露出怀疑和不安。他被他哥哥说动了,他害怕而退却了。在这一瞬间,她忽然深深体会到一件事,这兄弟二人是那么深那么深的热爱着他们的老奶奶,别看桑尔凯一脸的冷峻,这冷峻的外表下,显然也藏着一颗炽热的心!她被感动了,被这种人类的挚情所感动了。她环顾每一个人,看到兰姑眼里泪光闪烁。“你们都决定了?”她问:“你们确实不再需要我去假扮桑桑了?”兰姑抬头去看尔旋。“尔旋!”兰姑的嘴唇抖颤着:“我想,尔凯的顾虑也有道理。我看……这事确实太冒险,万一弄得不对,又变成爱之适以害之。我看……我看……”她结结巴巴的,声音颤动着。“还是算了吧!”尔旋掉过头来注视尔凯,他们兄弟二人互相深深凝视,雅晴几乎可以感应到他们心灵间的交谈与默契。然后,尔旋的眼光落在雅晴脸上了。“雅晴,”他慢吞吞的开了口,有些迟疑,有些不甘心。“我费了好大力量才说服你。”
“不错。”她盯着他。“怎样呢?”
“我想……”他润了润嘴唇:“我应该尊重我哥哥的意见。”
“那么,你也确定不需要我了?”
尔旋深吸了口气。“大哥是对的,我不能让桑桑复活。不能爱之适以害之。”他有些悲哀。“不过,无论如何,我要谢谢你,雅晴。”
“很好。”雅晴点了点头,再对室内的三个人一一注视,然后,她车转身子,猛然用背整个靠在门上,把那已打开了一条缝的房门“砰”然一声压得阖上了。她把帆布袋抱在胸口,咬了咬牙挑了挑眉毛,朗朗然,切切然,清清脆脆的说:
“你们兄弟两个是闲着没事干吗?你们是找我来开玩笑吗?听着!我不是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人!你们好不容易把我弄来了,千方百计说服了我。现在,你们想轻轻易易一句话又把我打发掉,没那么简单!”
她把手中的帆布袋用力往沙发上一扔,大踏步走到书桌前面,一下子翻开了照相本,正好是张桑桑的放大照。她低头凝视照片里的女孩:乌黑的眼珠,清秀的眉毛,挺秀的鼻子,小巧玲珑的嘴,一脸的机灵,满眼的智慧!还有几分调皮,几分倔强,几分热情,几分玩世不恭……她很快的撕下那张照片,握得紧紧的。“你们无法让桑桑复活,真的吗?现在,你们给我听着!自从我被你们发现以后,你们叫我做这个,叫我做那个,叫我看照片,叫我背家谱,叫我听你们兄弟两个吵架拌嘴争执该不该用我!从现在起,我不再听你们,而是你们听我!”
桑尔凯和尔旋面面相觑,然后惊愕的望向她,兰姑是呆住了,也定定的瞪着她。她坚定的,咬牙切齿的,清晰、稳重、流利、像倒水般说了出来:
“桑桑必须复活几个月,因为,这是奶奶在她充满悲剧性的一生里,最后的一个愿望了!我不管你们兄弟两个意见统一还是不统一,不管兰姑怎样举棋不定,让我告诉你们,我当定了桑桑!你们同意,我要冒充桑桑,你们不同意,我也要冒充桑桑!如果我露了马脚,奶奶就完了,所以,我绝不能露马脚,换言之,这件事只许成功,而不许失败!我是个渺小平凡的女孩,从没经过人生任何大风大浪,也从没面临过任何挑战。如今,我面前忽然从天而降的落下了一项挑战,你们以为,我会轻易把这项挑战放弃吗?即使我没有勇气接受挑战,你们以为我会让一位饱经患难的老太太含恨而死吗?那么,你们就太小看我了!”她吸了口气,望着桑尔凯,再望向桑尔旋。“过来!你们两个,我只剩下十天的时间,你们还不赶快告诉我该注意些什么事吗?”
桑尔凯眩惑的瞪着她,那冷峻的面庞忽然就变得充满生气了,眼珠在镜片后闪闪发丕一瞬也不瞬的盯着她。桑尔旋用牙齿狠咬了一下下嘴唇,眼眶里居然不争气的蒙上了一层雾气,他笑了起来,那种折服的笑,那种欣慰的笑,那种充满了惊佩和感动的笑……这笑容第一次唤起了雅晴内心深处的悸动,在这一瞬间,父亲的再婚,曼如的阴影,服装的纠纷……都变得那么渺小遥远而微不足道了。她觉得自己的眼眶也湿湿的,自己的鼻子也酸酸的。而兰姑呢?她采取了最积极的行动,她直奔过来,把雅晴一把就拥进了怀里,她有个温暖宽阔柔软舒适的怀抱。她抱紧她,重重的吻着雅晴鬓边那软软的小绒毛,哽塞的说:
“欢迎归来!桑桑。你瞧,你离开三年,家里并没有改变什么,你最爱的石榴花仍然年年开花,你亲手种的那排茑萝已爬上花棚了,你喜欢的小花猫已经当了三次妈妈了,狗儿小白变成大白了。你的老祖宗念过几万万声你的名字了,老纪妈还是爱吃甜食,越吃越胖了……还有,你的大哥有了未婚妻,快要结婚了。”“是吗?”她惊奇的望向桑尔凯,是真正的惊奇:“我这个大嫂是我以前认识的人吗?”
“不是。她叫曹宜娟,我给你的信里不是提过吗?”
“哦。她也知道我吗?”
“只知道你在美国念硕士。所以她是家里除了奶奶外,惟一认为你是货真价实的人。”
“我的二哥呢?”她悄眼看尔旋,声音含糊:“大概早就有了二嫂吧?”“不。他还在东挑西选,等待奇迹出现,给他一个天下少有,地上无双的奇女子呢!”
她悄然回眸,在尔旋那含笑的注视下,忽然觉得脸孔在微微发热了。
第三章
桑家坐落在台北的近郊,靠近内湖。房子是倚山面湖而造,已经造了许多年了。这房子还是桑尔凯兄弟的父亲──
桑季康所设计建造的,在当年,这算是相当豪华考究的房子了。由于那时内湖还是片荒凉原始的山区,地价非常便宜,所以,桑家的花园占地就有两百坪左右。花园里保留了当初原有的一些树木,有橄榄树、椰子树、大株的凤凰木,还有株台湾很少见的梧桐树。据说,小桑桑当年最偏爱这株梧桐,每当她弹吉他,她就坐在这株梧桐树下弹。有次,兰姑翻到一阕古人的词,其中有这样几句:
“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
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
当时,兰姑就有种凄凉而不祥的感觉,没料到,后来果然应验了她的预感。桑家的房子是两层楼的建筑,屋子很多很大,老奶奶一直希望能亲眼见到儿孙满堂的日子,所以,他们准备了许多空房间,预备把一间间房子填满。谁知桑季康夫妇遽然遇难,而桑桑又远去了,难怪老奶奶常叹着气说:
“空房子没填满,满房子倒空了。我们桑家,到底是怎么啦?”兰姑听到老奶奶的感伤,就会搂着她说:
“急什么,急什么,等尔凯尔旋结了婚,生下了曾孙曾孙女,等桑桑从国外回来………你还怕我们的房子住不满?只怕会不够住呢!”老奶奶被兰姑勾出的远景而悠然神往了,呆了半晌,她会悄笑着看兰姑,低声的说:
“他们得加紧一点才行呢!我怕我不是彭祖,能活到八百岁!”“说不定您比彭祖还长寿!”兰姑笑着说。
“算了,我才不当老妖怪!”奶奶又笑又摇头。
尔凯尔旋迟迟不婚,桑桑一去无踪影,桑家的空房子仍然空着。在桑家工作了快三十年的老纪妈,依然把每间房子打扫得干干净净。纪妈原是军眷,丈夫已经去世,被桑季康夫妇雇用的。她曾看着尔凯尔旋和桑桑的出世,也抱大了他们,现在,她和奶奶、兰姑都成了朋友,分享着她们的喜乐哀愁和一些秘密。如今,她已是桑家的一员,和桑家不可分了。桑家在尔凯尔旋兄弟手上,陆续有些改建,例如,他们加盖了车房,因为兄弟两个各有车子;他们加高了围墙,因着曾被小偷光顾过。他们用镂花的铁门换掉了原来的木门,门边竖上一块牌子“桑园”。桑园,附近邻居都这样称呼桑家的。五年前,桑尔凯不知从那儿弄来十棵小桑树,一溜儿排列的种在南边围墙下,如今,小桑树都已长得又高又大,超出了围墙。兰姑经常摘下满把满把青翠的桑叶,送给附近养蚕的学童们。桑园在内湖区已经耸立了二十几年了。二十几年来,多少辛酸,多少秘密,多少故事,多少兴亡……都在这围墙中默默的滋生演变。工业社会进步神速,各种故事都天天在发生,没有什么人去注意桑家的事情。桑家兄弟都已成为有地位的工商界新秀,兰姑默默的照顾着老的和小的,奶奶老了。老得看不见,听不清了,老得不敢去期望未来,而只能活在记忆里。记忆中许多小事都那么鲜活许多影像都那么清晰。这些影像中最鲜明的该是桑桑的脸,和桑桑的声音了。扬着眉毛,瞪着乌黑乌黑的眼珠,咧着嘴,嘻笑着又叫又嚷:
“奶奶,看我打网球!”
“奶奶,听我弹吉他!”
“奶奶,我穿了件新衣裳,漂亮吗?”
“奶奶,我讲故事给你听!”
“奶奶,我最爱的石榴花又开了!”
“奶奶,你瞧那梧桐树落了一地的叶子!”
“奶奶,我学了一支新歌,梦的衣裳!你是要听我弹呢?还是要听我唱呢?”老奶奶打了个寒噤,梦的衣裳!谁听说过梦还有衣裳?而华丽的衣裳里面,裹着怎样的真实呢?梦的衣裳,用青春织成的衣裳,只属于年轻人的!她觉得冷了。人老了,不论早晚,总是四肢冰冰的。那个弹吉他的小女孩呢?那个爱唱爱笑爱闹的小桑桑呢?石榴花开了谢了,谢了开了,她那小心肝宝贝儿,她那小桑丫头在那里呢?
忽然间,就要过八十岁大寿了。她已经警告过孙儿们,决不要宴会,决不要宾客,决不要铺张,决不要喧嚣和吵嚷,她只要和家人们安安静静的度过去。
“是我的日子,就照我的意思办!”
孩子们没有提出任何异议,他们早就了解奶奶的固执和坚决。他们确实没有惊动任何人。但是,奶奶的第六感在告诉她,这屋子里正酝酿着某种秘密。尔凯尔旋兄弟两个整天忙忙碌碌,兰姑常常不在家,在家时不是和那两兄弟说悄悄话,就是和纪妈说悄悄话。奶奶真气自己的耳朵不争气,年轻时,连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现在,听什么都是模模糊糊的。有次,她忍不住叫兰姑:
“雨兰,大家都在忙些什么呀?”
“您别管吧!”兰姑笑嘻嘻的,却仍然俯在她耳朵上泄露秘密似的说了句:“两兄弟在给你老人家准备生日礼物呢!你知道,每年他们两个都绞尽了脑汁想新花样!”
唉!奶奶暗中叹气了。孩子都是好孩子,你再也找不到比他们更好的孩子了!可是,人老了,走过了几乎一个世纪,遭遇过人生最悲惨的命运……新花样?对老人来说,没有新花样了,再也没有了!有的,只是记忆深处的那些影像,那些声音,那些消逝了的往事……
正日子到了,奶奶过八十大寿了。
一清早,两兄弟分别进屋来向奶奶祝贺,就驾着车子出去了。纪妈忙着从花园里剪了无数鲜花,跑出跑进的也不知道把鲜花插到那儿去了。兰姑有些心神恍惚,跟她说话她总是听不见,一忽儿上楼,一忽儿下楼,一忽儿跑到阳台上去张望,一忽儿又对着窗子发呆。从没看到女儿如此心神不宁过,奶奶又动了疑心了,这些孩子们都在搞些什么鬼呀?
十点钟左右,曹宜娟来了,居然是自己来的,而不是尔凯把她接来的。宜娟是个美人胎子,大眼睛小嘴巴,瓜子脸。尔凯是个完美主义者,奶奶从多年前就发现,如果尔凯有什么缺点,就是过分的“求全”。在他的求全心切下,才逼走了桑桑。不,今天不要想桑桑。她在失去第一个儿子的时候,就告诉过自己:与其怀念失去的,不如怜取眼前的。她看着宜娟,这未来的孙媳妇,她多年轻呀,多美丽呀!但是,她怎么也有些紧张和不安呢?奶奶注视着宜娟,在一片朦朦胧胧的视野里,仍然可以看出宜娟的美。她刻意化妆过了,穿了件大红色的洋装,衬着她那白嫩嫩的皮肤。她有一头乌黑乌黑的长发,一直披到腰上。桑桑的头发只留到肩膀,额上总是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