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翟玄领头也没抬,只是应了声,仍旧专注地看著手上的册子。
“都五天了,二娘若是闹僵——”
“随她去吧!”他随手拿起几上的茶水暍了口。
“你说得倒轻松。”翟启誉无聊地将柑橘轻抛起再接住。“大嫂可烦恼了。”
翟玄领顿了下,而后瞄他一眼。“她要你来求情?”
听出他语气中的不悦,翟敔誉微笑。“没有,我本来也以为她要我来求情,不过大嫂说你不会高兴的,所以要我别提;”
这话不但没让翟玄领平静下来,反而轻蹙起眉头。“她跟你说了什么?”
“没什么,不过是问我一些府里的事。”他将柑橘放回盘内。“本来她是来找沐文的,恰巧我妹子出去了,所以大嫂才来跟我说话。”
“她问了哪些事?”
翟启誉耸耸肩。“都是些杂事。”他突然咧嘴而笑。“不过与大嫂谈过话后,倒是明白了大哥为什么会娶她。”
他放下册子,一副愿闻其详的模样。“为什么?”
“与大嫂说话挺有意思的。”翟启誉无聊地开始剥橘子。“她能把一些无聊的事说得很有趣。”
“是吗?”他扯了下嘴角。
“她给我讲了个很有趣的故事。”翟启誉微笑地瞥了大哥一眼。
翟玄领挑了下眉,他的妻子最擅长的就是说故事、打比方。
“这故事是关于大哥的。”他拔了片橘子就口。“我答应嫂子不能提,可这故事实在好笑……”语毕,他自己便笑了起来。
翟玄领耐心地等他笑完,手指不耐烦地敲了敲茶几。“什么故事?”
“我答应了不能提。”他吊人胃口地说著,随即转了话题。“对了,你真打算一直关著亚坤?”他追问。“大伯虽然一直没吭声,可再这样下去——”
“谁说我要一直关著他?”翟玄领打断他的话。“只是给他个小教训罢了,我打算下个月让他跟你一起押运上京城。”
“什么?”翟启誉吃惊地站起身。“这不行、不行,不妥……”
“为什么?”他心情愉快地问。
“你明知故问。”他苦笑。“你又不是不知道他这人喜欢作威作福,有他在,船上的人都别想安宁。”
“这简单,他若出岔子,你就把他踢进江里去。”他微笑,显得心情很愉快。
“你是说真的还是开玩笑的?”翟敔誉眉头纠结,仍是一睑苦意。
“我看起来像是在说笑吗?”
“帮主,嬴公子到了。”运卒进厅通报。
“请他进来。”
翟启誉又塞口橘子。“来了正好,咱们家的茶叶也快用光了,正好要他送些到家里去。”
赢瑾萧跨人大厅的同时,翟玄领与翟启誉自椅子上起身、
“好久不见了,翟兄。”赢瑾萧拱手,他有著高瘦身材,身著白袍,五官俊秀,是扬州大茶商。
翟玄领微笑。“坐。”
“听说六公子这阵子都在漕帮。”赢瑾萧转向翟启誉。“今日一见果然不假,有你帮著,你大哥也能享享清福。”
翟启誉露齿而笑。“我在这儿只当门面,好看罢了。”他抛起橘子。“顺道在水果烂透前给吃进肚子。”
赢瑾萧正经道:“这种差事怎么不介绍我来做?”
翟启誉哈哈大笑,三人寒喧说笑一番,在下人上茶后才止了话题。
“听说你府上有个很会泡茶的侍童。”翟启誉端起茶盏。
他颔首。“是我三弟的使唤人。”
“改天得到府上见识见识。”翟启誉兴致高昂地说。
“欢迎。”赢瑾萧转向翟玄领。“翟兄今天找我来是……”
“听说赢兄最近在查伪茶的事。”
赢瑾萧点了点头。“嗯!这阵子鱼目混珠的事越来越多,想是与前阵子漕船翻覆有关。”
两个半月前,运往京城的漕船沉没在淮河上,原以为是风雨所致,没想却是人为;因船上装满官盐、茶,以及香料,若折换成现银,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因此历年来都有人动私心,想将船上的物资占为己有。
虽说沉船的舟卒已经找到,可据他们所言,有批人找到他们的藏身之处,把大部分的东西都搬走了,因盐、茶及香料都是朝廷专卖之物,商人们必须凭引才能兑换贩卖,即使是种茶的园户也不能私卖:可茶为民生所需,交易量大,利润也丰,所以还是有不少人键而走险的私卖。
翟玄领继续道:“他们若想销掉这批榷茶,必得与其他茶混著卖,才不易引人注意。”
“翟兄的意思是……”
“我想放条线将他们都引出来。”
翟玄领一进宅第,就觉得有些不对劲,倒不是他能感应到什么,而是女儿没有在门口迎接他。这些日子只要他一踏进家门,女儿就会冲到他怀里叽哩呱啦地说著,可今天却没见著她的身影……
“小姐今天怎么没出来迎接您?”站在翟玄领身边的马沿发出疑问。
“是啊!”牛坤也道,他与马沿都是翟玄领的属下。
“因为今天……”门房阿忠想到什么似的又停了嘴。
翟玄领瞧向他。“怎么?”
“小的不该多嘴的。”阿忠抓抓头。
“别吞吞吐吐的。”牛坤不耐烦地说。
“是,小姐……小姐拿石头砸蜂窝……”
牛坤与马沿同时缩了下肩,不用他说下去,他们已经能想像其中的惨状。“小姐没伤著吧?”牛坤紧接著问。
“没事,只是被叮了几个包。”
翟玄领面无表情地往前走,马沿与牛坤互看…眼。“头儿……”
“你们去休息吧!”翟玄领截断两人的话。
“是。”两人应了声。“小姐性子皮,您别太苛责她。”牛坤忍不住又加了一句。
翟玄领没说话,只是往自己的院落走去。
“小姐这回怕是要被关上十天半个月了。”丰坤长叹一声。
翟玄领走过石子路,穿过树丛,温和的表情越来越严肃,对于女儿的一再闯祸,他已不知道她是调皮,还是故意捣蛋,再这样下去,她真要无法无天了。正想著该怎么处罚红笙时,远远地他便瞧见凉亭内有抹熟悉的身影——他的妻子,她正背对著他沐浴在夕阳的余晖中。
他没察觉自己开始放松紧绷的情绪,表情也变得温和起来,他无声地走近她身后,发现石桌上摆了茶具及糕点。
“在等我还是在看夕阳?”
突如其来的声音让滥衣震了下,她想转身却在中途煞住,急忙侧过肩,依然背对著他。“你吓了我一跳。”
“怎么?”他没漏掉她的反应,抬手握住她的肩,转过她的身子,而后诧异地瞧见她的脸隐藏在红色的纱巾下。
她微微一笑,似乎很高兴见到他意外的表情。“喜欢我的装扮吗?”她摸摸睑上的面纱。
他扬起嘴角。“你为什么……”
“我只是突然一时心血来潮。”她轻巧地带过这个话题。“今天忙吗?”
“还好。”他动手打算取下她的面纱,却让她阻止。
“我想多戴一会儿。”她握住他宽大的手掌。“我有件事要告诉你。”
他点点头,明白她要提红笙捣蛋的事。
“坐,府里来了个很会泡茶的侍童。”她拉他在石凳上坐下,为他倒了杯茶水。“虽说味道上不及雀门街赢府的沂馨,可也算是上品了,相公喝过赢府的茶吗?”
翟玄领诧异地摇摇头,还来不及说话她已接续道:“去年我曾为赢府办过一场喜宴,那时喝过沂馨泡的茶,不管色泽香气味道都让人难忘,说不准相公也去喝过喜酒,毕竟赢府也是商家……这茶水都凉了,我要侍童再泡一杯。”
“不用了。”他开口,她讲的一串不相千的话更让他确信她在进行某件事,想要知道妻子到底在想什么,最好的方法就是单刀直入。“你在这儿做什么?”
她微笑。“我在观落日,偶尔欣赏晚霞,能让人心情愉悦,烦恼一扫而空。”
他看著橘红的彩霞,不经心的问:“你有烦恼?”
“啊?”她抬眼向他。
“你刚刚说,看落日会让人烦恼一扫而空。”他转头,视线停留在她脸上。“你有烦恼?”
艳衣眨了下眼。“相公真细心。”她又眨了下眼睑,眸子低垂。“妾身是有点烦恼……”
他耐心地等著她继续说下去。
“不过已经没事了。”她捧起茶盏,怱地想到自己戴著面纱下方便喝茶,只得又放了下来。
翟玄领没预料到她如此回答,愣了一秒后才发现她已经讲完了,“是关于红儿吗?”他好心的提醒她。
“红儿?”她讶异地瞧著他。“红儿怎么了?”
她的回答再次让他讶异,不过他很快就明白她的诡计,“你不用替她掩饰,我已经知道她捣蜂窝的事了。”
“原来是这件事。”她轻抚茶碗的边缘。“相公不用担心,我已经惩罚她了。”
“你已经惩罚她了?”
“有什么不对吗?”她疑问。
他温和一笑。“我以为你会袒护她。”
“你怎么会这么想?我向来是个赏罚分明的人。”
翟玄领不以为然地轻哼一声,艳衣假装没听见,迳自道:“当然,没管教好她,妾身也该负责,这件事我已向娘请罪了。”
他再次挑眉。“你不需要这么做,红儿本来就爱捣蛋——”
“相公不要再说了,这件事我已经决定了。”她打断他的话,双手捧起碗,到了口边才想到自己还戴著面纱,只得把碗又放下。
“你已经决定了?”妻子强制的口气让他轻蹙眉宇。“决定了什么?”
“当然是惩罚我自己。”她顿了下。
“我可以问是什么惩罚吗?”他盯著妻子低垂的眼眸。
她轻笑一声。“相公为何突然变得如此有礼?你当然可以问。”她以指尖滑过石桌的边缘。“我决定饿自己一餐。”
“什么?”
“我是说我不用晚膳了。”她瞧著他,忽然觉得脸上刺痒,虽然很想伸手抓,可她还是竭力隐忍下来。
他直视她的眼眸。“你是不是在进行什么阴谋?”
“阴谋?”她张大眼。“相公为什么这么说?”
“你在这儿赏夕阳,还戴著碍眼的面纱,然后告诉我你不用膳,还有红儿的事……”
“相公真多心。”她轻笑两声,随即惊呼一声。“相公……”
翟玄领毫无预警地扯下她的面纱,就见她脸颊旁肿了起来,艳衣心慌地发现他的脸色开始僵硬。
她急忙用手遮住肿包,没想却碰了伤口,让她吃痛得低呼一声。
他拉住她的手,不让她再碰自己的脸。“蜂螫的?”他微眯眼,抬起她的下巴转动她的脸,发现她的耳下也被螫了一个,
“就像被蚊子咬了一口,不碍事。”她拉下他的手,想将面纱重新戴回睑上,却让他阻止。
“红儿呢?”他的语气开始转硬:
她急忙握住他的手,深怕他怒气冲冲的跑去找女儿,“你听我说——”
“我不想听!”他打断她的话。“不管你说几个故事都一样,我绝不会再姑息她。”
“你打算怎么做?”她更加握紧他的手。“也把她关在柴房吗?还是毒打她一顿,或是把她丢到河里去让她活活溺死——”
“你倒是提供了不少方法,我会考虑的。”他站起身。
她张开手拦住他的去路。“在你去找你的女儿前,我有些话要跟你说清楚,我希望你能稍微冷静一下……”
“我很冷静。”他和缓地说,在他看来,她才是那个该冷静的人,她的脸不知是因为蜜蜂的叮咬,还是气愤,整个泛红,她甚至没察觉到自己的姿势像是在向他挑衅。
“很好。”她深吸口气,脑袋飞快地转著。“在你走到你女儿的房门前,我要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什么?”
“婚前你是不是答应过我,红儿由我管教?”
他颔首,“我没忘。”
“所以,这件事相公得听我的。”她也点头。“请你不要插手。”
他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艳衣察觉他的神色不对,立即发现自己说话太冲了,连忙放软声音。“我是说……贰弟的事妾身听你的,红儿的事就请相公依我,如果你插手管了这件事,我跟她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一点关系就会破裂了;再说,我已经给她惩处了。”
“什么惩处?一块糕点吗?”他讥诮地问。
她微笑。“当然。”她不自觉地抚上他的手臂。“等她面壁思过以后。”
“面壁思过?”他轻碰她的脸,小心不弄疼她颊上的红包、
“嗯!所以你现在不能训她。”她能感觉他的态度软化下来。
“面壁思过不会有什么效果。”她的方法太温和了。
“相公喜欢看法家的书,对吗?”
他非常确定她已经挖好陷阱等他跳下去。“你又在拐著弯说话——”
“我没拐著弯,今天我整理你的书房时,随手翻了你的书。”她低垂眼,心不在焉地抚上他的胸膛。“碰巧瞧见了吴起休妻的故事。”
“我不会因为红儿的事就把你休了。”
她没回应他的话,只是道:“吴起叫他的妻子织丝带,可后来发现宽度不符合他的要求,便叫她重织,没想又织一次后,吴起一量,还是不符要求:他的妻子说:我开头就把经纬线确定好了,不能更改,吴起一生气就把妻子给休了,相公觉得吴起做得对吗?”
翟玄领开始觉得要踏进她的陷阱了,他顿了下,缓道:“这与我们所说的话题有关吗?”
她点头。“后来他的妻子请求他的哥哥去劝说吴起接她回去,他哥哥却说:吴起是制定法的人,他定的法是为实行全国、建功立业的,所以首先必须用于妻子身上,然后才能推行,他不可能接你回去的。”她摇头。“相公不觉得吴起真是个迂腐的人吗?”
他露出笑,不敢相信她会批评战国时著名的军事家。
“『法』于战乱,于建国之初,是让国富民强的利器之术,用于管理下属,是值得学习之法,可亲人若也用『法』,不免过于冷漠僵化。”
“你……”他真不知该怎么说她。
“相公。”她偎进他怀中。“你还要我继续说下去吗?让蜜蜂螫了脸还得说这么多话,就像有人拿针猛戳我的睑那么难受。”
他轻叹口气,环著她柔软的身子。“别说了,我明天再找她谈。”
她放松地靠著他。“谢谢。”她轻声道。“你等会儿可以去看她。”
她快把他搞糊涂了。“你刚刚说不要去……”
她仰头注视他。“我是说你不能训她,可你得去关心她,让她知道你不高兴,但不要苛责她,她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因为想确定她在你心中还是最重要的。”
他轻蹙眉宇,而后叹口气。“有时候我真怀念她还在襁褓时,只要喂饱她,她就会乖乖睡觉。”
丈夫严肃的表情及话语让艳衣笑声洋溢。
听著妻子甜美的笑声,他不觉也露出笑。
“还有件事……”她深吸口气,真正困难的部分才要开始:“你知道今天蜜蜂……到处螫人……”
见她低垂著头没看他,他已从经验得知她必是有事瞒著他、“我知道。”
“我是说……到处飞、到处飞……”她重复说著。
“然后……”
“我必须保护每一个人,我是说警告他们快点跑……”她又顿了下。
“你到底要说什么?”他抬起她的下巴。
她吞了下口水。“我把五弟放出来了。”说完这话,她几乎想闭上眼睛,可她的个性阻止自己如此懦弱,于是她只是瞪大眼看著他。
一阵怒气涌上,在他能意识到自己做什么之前,翟玄领已揪住她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