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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简直怀疑自己的耳朵了。柿沼所说的,究竟是什么意思呢?刚才已经冒了如此大的险,究竟有什么必要,还得再一次轻率地把自己驱赶到危险的境地?
荒牧说:“柿沼,你不能那样做。”
阿武也说:“没有必要提出这种新的条件。”
我也叫道:“按照既定的条件做!”
但是柿沼只在青白色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容,没有理睬我们的话。荒牧、阿武和我,都从他那镇静的表情中,感到了一种不近人情的、有些令人害怕的恐怖,大家都颤栗着身子,默默地站着。
一瞬间的沉默。
柿沼转向香取。“怎么,还不够吗?”他说。他的话是平静的,可是包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气魄。
“唔……”
柿沼和香取面对面地直瞪着眼睛。四只眼睛都像着了魔一般,闪耀着光亮,燃烧着疯狂的憎恨和杀意,着实令人害怕。
“够了,满意啦!”香取斩钉截铁地一声叫,刷地转过身子,从斜坡上蹬蹬地跑下去了。他那像豹一般柔软的身子,在烟雾中渐渐地缩小了。由于他走起来急急匆匆。熔岩都哗啦啦地激起响声,滚落下去。他走起来如此急急匆匆,难道要就此走到喷火口的底部不成?可是,当他到达屏风时,他站住了。他面朝着我们,让我们看到他挥着右手。这是一个信号:“我还要走哩。”
一会儿,他开始在屏风的脊背上起渡了。他摊开双手,巧妙地保持着身体的平衡,从宽度只有一只脚、森严峭立的巨大屏风上渡过去。要说危险性,这和从一根细钢丝上渡过去没有什么不同。可是,和刚才柿沼小心翼翼地举步不同,香取却是干脆利落,动作敏捷地渡过去的。因此,在他的脚下,熔岩壁里啪啦地塌落,直往火口底里掉,似乎象征着瞬间之后他的命运一样。
他的身影顺顺当当地在屏风上跑着,吸引了向下注视的十道视线,啊,终于到达了那个塔基。他轻而易举地完成了走钢丝的动作!多么忙乱、多么轻率的举止呵!
然而,他的忙乱和轻率,可说决不是那种自暴自弃的马大哈行径,而是与其像柿沼那样缓慢谨慎地渡过去,倒不如这样三步并作两步的轻巧走法更有利——在研究了刚才的情况之后,我不得不如此认为。他的动作,竟是如此充满信心,从容不迫。
他终于爬上了尖塔,站起来时,右手拿着的那个银色烟盒闪闪发光。他挥舞着烟盒,叫着什么,露出了雪白的牙齿。他举起双手,洋洋得意地嚎叫着。他那苗条颀长的身材,像外国电影演员那样优美,尽管处身此时此地,我仍然由于长期的习惯,不得不对这个天才的友人衷心地表示赞叹。
接着映入我眼帘的,又是什么光景呢?
他把一只脚往后一退——当然,他的脚是在空中移动的——采取了一个中世纪骑士在贵妇人面前下跪求爱的姿势。好大的胆量呵!他在充其量只能并拢双脚站立、令人头晕目眩、随时都可能坠落的狭窄的尖塔上,竟然用一只脚来模仿这种开玩笑的动作!
啊,好大的胆量!令人惊叹!尽管他在装腔作势地卖弄,但由于他那优美姿态的魅力,确实给人以陶醉的一瞬。
“哼……”这是柿沼痛苦的呻吟声。我一下子从陶醉中清醒过来。与此同时,我怒火中烧,骂了一声:“畜生!”
他终于决斗成功了吗?10分钟之后,他的姿态将要出现在这个平台上了。啊,那时候,现在站在这里的五个人中,将有一个人的身影要消失了。按照柿沼的性格,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而且,啊,那个得意忘形的色魔,也将作为一种当然的权利,肯定会把他那魔爪伸向我的恋人登志子的。他将以现在摆出的那副优美的、大胆的姿态……啊!
香取停止了他那危险的把戏,猛地站起身来,想爬下塔来。他的冒险还没有结束。他的面前,地狱确实大门洞开,在等待着他哩。但是,我不得不认为,和他从屏风上过去一样,他照样能从屏风上安全回来,万无一失。
啊,决斗终于出现了意想不到的结果。十有八九是香取得胜,柿沼失败!
我被绝望和愤怒所蛊惑了。我悄悄地朝柿沼的脸看了一眼,只见他那充血的眼睛炯炯发光,铁青的脸上冷汗在成滴地流淌下来。可是他全不顾这些,用一种始终都是激怒的表情,凝视着他的宿敌。
啊,柿沼呵!你在注视着这个敌人的洋洋得意、忘乎所以的姿态!这个敌人,踩瞒了你那亲爱的妹妹美代子的贞操,然后像废物那样地把她抛弃,把她逼上了死路,现在,又要来夺走你的生命,还要掳掠你的妹妹登志子!
我终于理解柿沼的心情了。他刚才的心情,不就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吗?即使同这个宿敌没有这样的约定,看到他这种由于取胜而飞扬跋扈的姿态,难道就能厚着脸皮、委曲求全地引狼入室吗?“不共戴天”——到现在,我才深切领会到了柿沼刚才说这话时的心情。
但是,难道结果就非如此不可吗?
啊,柿沼,柿沼!还有那可怜的美代子!……还有登志子!……我感到全身的血液在倒流。
“这样做行不行呢?”……激烈的闪电和雷鸣,在我的头顶上闪耀和轰响。突然,“与其忍辱苟活,不如一死为快!”——中学时代从汉文中学到的这句话,从我头脑的一角飞了出来。我主意一定,心里反而踏实了,于是就趁大家不注意,我后退了两三步,悄悄地拣了一块头颅一般大小的、沉甸甸的暗红色熔岩,拂去了上面的积雪,用两手抓住,从大家的背后抡到自己的头上。
幸亏大家都被香取的姿态所吸引,没有人注意到我的行动。我向下一看香取的姿态,只见他正想从尖塔上下来,可他又突然想到了什么,便从口袋里掏出了那个烟盒,叼上一支香烟,啪地一声用打火机点上了火,就像刚才柿沼那样,悠然自得地吐起烟来。
“啊呀!”四个人的嘴里同时发出了惊呼。
原来是那块熔岩脱离了我的手,嗖地一声,落到了香取的头上。
正巧烟雾浓重,香取的身影有些为烟雾所笼罩,可是熔岩还是不偏不倚地落到了他的头上。他好像被那块直坠喷火口底的石头所吸引那样,摊开双手,用跳水一般的姿势,一只手上还抓着那个闪闪发光的银色烟盒——这个优美的姿势,在我的眼里留下了强烈的印象——穿过滚滚上升的喷烟,直向那深不可测的底层沸腾翻滚的岩浆坠去……
八
这就是“青年作家香取馨在积雪的A火山喷火口上决斗事件”的真相,在当时的报章杂志上曾经大书特书加以报道。当然,在那些报道中,一概省略了我投石的情节。不,不但在新闻报道中不会有,而且在当时当地的五个人之间,也将作为秘密而隐匿下去,永远不让别人知道。
当然,我并不想掩盖自己犯罪的心情。但是其他四个人——柿沼、阿武、荒牧、登志子,都强制要我立下诺言,对我那个投石事件加以保密。我总算勉勉强强地——确实是勉勉强强——同意了,为了不辜负他们的关怀和好意,我没有向警察交代事件的真相。
当然,柿沼过去也作过一些调查,以使他妹妹和香取馨之间情况的原委让世人知晓。由于香取的丑闻暴露得意外地多,人们也了解到,柿沼大妹美代子的死,其实是由于痛恨香取而服毒自杀的。世人的同情翕然归于柿沼,但是对罪犯定罪极轻,而且执行拖延,事情就不了了之。
然而,这里,只有我的心情落得了一个怎么也难以了结的结果。要是我去坦白了自己的罪行,那么,四位伙伴包庇我犯罪的罪行也将被揭露出来。不,由于这一点,在一阵激动过去之后,如今我连坦白自己的罪行,接受杀人罪审判的勇气也没有了。可是实际上,我这双手把香取馨送入了十八层地狱,并不是我自己想隐瞒的事实,于是我就逐渐受到了那罪行的谴责,痛苦得不能自拔。
啊,请等一下。读者诸君,你们在读我那关于故意犯罪这个夸大其词的开场白时,完全受了我的骗,现在会恼火吧。那就请再往下读吧。这个故事,还有后话。
以后,由于我和柿沼、阿武、荒牧的温暖的友情,在我大学毕业的那一年,我和登志子结婚了,随后到了S县的一所女中去赴任。我从孩提时代起所憧憬的梦想没有实现,而是按照香取的预言,不得不由首都来到外地,成为一名乡村女中的教师。我的命运,更被香取那可恶的预言不幸言中,随着那一年开始的太平洋战争的进行,该县很快决定女中停开英语课程,我不得不离开了这个身份低下的女中教师的岗位。我不得已,只能去担任小学教师的职务,从而得以饱口,但是,如果没有柿沼那始终不渝的温暖的友情和一些实际上的帮助,我无论精神上抑或生活上都肯定无法支撑。不,实际上,即使我接受了来自他那心灵深处的热情的帮助——而且,即使我沐浴在我那美丽、贤淑、可爱的妻子的爱河中——我也仿佛时常听到那威胁我心灵的黑暗地狱的呼声,因而不免怏怏不乐。我曾几次跑到柿沼那儿去,向他诉说我的苦闷,而每一次他都像亲人一般、像兄弟一般地倾听我的诉说,分担我的忧愁,给我以慰藉。
其间,战争逐步深入发展了,也逼近到了我的身边。柿沼第一个出征了,可是很快在法属印度支那境内被击伤了腿,被遣送回来了。接着,阿武被抽中了。我想,既然阿武被抽中,我也危险了,果然不出所料,荒牧和我都同时收到了被动员的红纸。我辗转在华北、华中一带,吃尽了难以言喻的千辛万苦,终于患了肺病,长期住院,后来只得被遣送回国。可是等待着我回国的,却是一个悲痛的消息:阿武——影山太郎将要在台湾登陆之际,船只遭到了潜水艇的袭击,几乎一枪未放便葬身海底。
我由于长期劳顿,身心羸弱的缘故吧,听到这个不幸的消息,不禁悲从中来,放声拗哭。此后不久,又来了荒牧健在塞班岛牺牲的通知。那一阵子,我遵从妻子登志子的劝告,在她娘家养病,因为在我老家,嫂子深恐我的病会传染给她的孩子们。柿沼处在孤独寂寞的生活中,反而为对我们的照料而衷心感到高兴。
战争结束了,在那艰险的世态中,终于看到了平和的景象,我也以康复的身体来到了东京,作为新学制高中的教师而重新登上了教坛。由于战争的骚扰,战争结束后的心境更加不平静了,那难以忘却的、深感内疚的十年前犯罪的回忆,又终于夺走了我内心的平静,与此同时,我又开始谴责起自己的良心来了。
我变得脾气急躁,会无缘无故地训斥学生,对妻子也会动辄发怒,即使对自己,也会无情地扪心反省。由于身体还没有真正康复吧,我的焦躁情绪逐渐变得严重起来,终于成了一种病态。一种新的恐怖开始威胁着我,说不定什么时候会出现可怕的精神上的崩溃。
在夜晚的睡梦中,我总会受到一个在弥漫的黑烟中摊开双手、向下俯冲的男子的威胁。白天因为劳累,心情就不免焦躁,会拿周围的人出气。
啊,这算我开始得到报应了。要是那样,就干脆让司法当局出来干涉,让我接受审判吧——读者诸君可能这样想吧,可是我又缺乏这种勇气。在战场上,我看见过许多人的简单到极点的死法。为此,对于死,我就更加不必恐惧了。去死,无非是一种轻于鸿毛的事。我害怕自己复归于无物。我有心爱的妻子,还有天赐的可爱的孩子。结婚不久生下的独生女富士子,已经上小学了。丢下爱妻娇女,以杀人罪登上绞首架,那太可怕了。而且,让她们作为可恶的杀人狂的妻女来过黑暗的生活,我无论如何也不忍心。
由于这样一种心境,我受到罪想的谴责更为激烈了,我的懊丧与日俱增,陷入了一种危险的状态,而这些,连我自己都不大明白。
正当此时,我接到了柿沼达也的一份电报:“我出走,速来。”柿沼,是我们五人帮中推一在战场上苟全性命的人,如今又是我的大舅,是以始终不渝的热情对我安慰鼓励的淮一亲戚。我惊诧不已,随即带领了登志子和富士子,强压住在内心翻滚的不祥的预感,赶到了A火山山麓T村柿沼的家里。但是,等待着我的,不是他那热情的笑颜,而是一封冰凉的遗书。
九
冈田弟:
十年来,我曾千思万虑的一件事情,终将在明天毅然实行了。在此,我要向你揭开一个对谁都未曾说过的秘密,而且为我十年来欺骗你,让你苦闷烦恼,衷心表示歉意。
此刻,在这寂寥的A火山山麓,大雪在无声无息地纷降。今天是12月18日。你还记得吧,明天,12月19日,就是十年前在A火山喷火口上发生决斗事件的日子。决斗事件——世人都如是说。然而,那其实并不是一次公平的决斗。
我这么说,你立刻会想到你投石的事情吧,但是并非如此。在这封我给你的最后的信中,我要把那个事件的真相完全告诉你。十年前在A火山喷火口上进行的、我和香取馨之间的决斗,其实并非一次决斗,而是一个佯装决斗的、有计划的杀人事件。至于罪犯,谁也不是,却是我。
我为什么非要杀他不可呢?这情况你已经知道了,正如社会上谁都知道的那样。含冤自绝的可爱的美代子,在我的胳膊中瞑目时,我就坚决立下誓言:此仇不报非君子。此后,在我等待时机期间,他对自己的不良行为毫无悔改之意,反而以此为题材写成小说,一举成名天下知。我读了那篇小说,充分了解了美代子那悲愤的心情,便越来越坚定了决心。
一面践踏一个纯洁、年轻的生命,一面又不加掩饰地向社会吹嘘,毫无悔改之意。社会上的人,不但没有向他兴师问罪,而且向他频频喝彩,赞赏他为青年楷模——这是一种我无法理解的不合理现象。于是我下定决心,要代替苍天来纠正这种不能容许的不合理现象。
我埋头于此事达三个月之久,探讨了一切可以考虑的杀人方法,一个个详尽的计划,制订了又推翻,推翻了又制订,还涉猎了一本本国内外的侦探小说。但是结果,只不过告诉我:不管怎样缜密的谋略,不管怎样隐秘的计划,越缜密、越隐秘,犯罪也越容易被识破。
再者,以我的情况来说,事情是更为困难的。对手是一个名声啧啧、刚刚走红的青年作家。如此一个名人,不管被如何巧妙地干掉,也必然会在哪儿被发觉的。另外,我和他的关系,别说在朋友之间,由于他的小说(火与女),一般也为世人所共知。即使我坐在A火山山麓的这个家里,而在东京的香取馨如果有可能被杀,第一个被认为有杀人嫌疑的人,也无疑是我。
我搜索枯肠,绞尽脑汁。但是最后,我只得从反面来利用这个我和他为世人所共知的仇敌关系,想到了一个公然把他杀死的方法。这就是那个“假装决斗的杀人”形式。
你会提出疑问,我为什么不采取真正的决斗呢?以我来说,比之杀人,还是决斗心情好一些。可是,把自己也视作畜生而之交换性命,我的自尊心是不允许的。我不能以决斗来决定胜负,我要代表上苍来惩罚恶人——我这样考虑。
于是我考虑了一个周密的方案,几次去现场进行研究,终于制订出了一个完全可以相信的杀人计划,再公然召唤你们,公然进行决斗,在你们众目睽睽之下,公然——但是谁也没有觉察到——进行杀人。接下来,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