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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镜耸耸肩,一副无所谓随你说的样子。
“如果我现在回电视台,提醒他们用慢放再看一次现场的录像,你说会怎么样?他们还没那么快把钱转到你账上吧。”墨镜女郎开始施加压力。
“随你的便。”
“看起来手尾收拾得很干净啊。”
“你以为我是像你这样的菜鸟?”孙镜笑了,他终于认出眼前的是谁,“徐大炮。”
女人一把摘下墨镜,怒气冲冲地瞪他:“你叫我什么?”
“徐大炮,呵呵,好吧,徐徐。”
“别读第一声行不行,徐徐,小李广徐荣的徐,清风徐来的徐!”徐徐的眼睛瞪得更圆了。
在大多数的骗局里,一个机灵的漂亮女人总能起到关键作用。徐徐本该是所有老千组合都想要吸纳的热门人才,而且任何内行都得承认,徐徐有天分,有这种天分的人如果不在演员或老千这两种职业里择一而从的话,都是莫大的浪费。
徐徐加入了一个又一个的组合,在这个过程里徐大炮的名声也越来越响亮。
孙镜三年前和徐徐在赤峰有一次印象深刻的短暂合作。他们在一间破屋的院子里埋了块刻着金国女真文字的碑,徐徐的身份是个研究女真历史的学生,孙镜的身份是她的教授。当然还有其他各司其职的职业老千,对象是个有着大肚腩的城管领导。他们试图让大肚腩相信,这是块墓碑,下面是个金国贵族的坟墓,有着大量的陪葬。
他们几乎要得手了,大肚腩已经打算把院子高价买下来,并且给每人一笔封口费,如果不是本已把这个中年男人迷得晕晕忽忽的徐徐忽然说了句,据金文(注1)典籍记载这里如何如何的话……
连徐徐也搞不明白,她为什么总在关键时刻放炮。
“我已经不再放炮了。”徐徐强调。
“可是你如果指的是梁山好汉里的那个小李广,他叫花荣。东汉末年倒是有个将领叫徐荣,但我不知道他的外号是什么。”
徐徐把瞪大的眼睛眯了起来:“花荣?”
“嗯。”
“扯这些没用的干吗,刚才那胖子是你现在的合伙人?”
“噢,我基本已经洗手不干了。你知道我毕竟是搞学术的。”
徐徐拈着墨镜笑得前俯后仰,仿佛忘了刚才的洋相:“那今天是怎么回事,你还不打算承认?”
“那些专家席上的家伙靠这个节目不知赚了多少,把假货在电视上鉴成真的,再报个高价,回头转手卖掉。这种手段他们会的多着呢,整个节目组都心知肚明,这么多的油水,不刮一刮怎么行。我说,你不会开着录音笔吧。”
“不用那么费事,现在手机都有录音功能。一副替天行道的口气,我怎么听说,这个节目最初是要请你去当青铜器和甲骨文鉴定专家,后来觉得你没有教授研究员之类的头衔,又太年轻,才换了这个钟鼎文的?”
孙镜脸上的笑容不见了:“看起来今天我们不是偶遇啊。”
“我请你喝下午茶。”
咖啡桌上,小巧的红色手提电脑摆在两个人都能看清的位置。
“在国际古董市场上,这几年甲骨的行情越来越好,几个拍卖行对今后相当一段时间甲骨价格的预期都很乐观。明年三月份,伦敦伯格拍卖行要进行一场甲骨专场拍卖会,拍品的征集现在已经开始了。”
孙镜慢慢转动盛着浓缩咖啡的骨瓷小杯,似乎只想当个旁听者。
“国际甲骨市场上现在都是碎甲骨,高价值的完整甲骨几乎看不见。近几十年国内流出去的甲骨少,海外的大片甲骨都在博物馆或大收藏家手里,但要办好这场拍卖会,至少要有几件压轴的珍品才行。对于能提供'好货'的卖家,拍卖行开出了优厚的条件,比如免除拍卖费,并且以某些方式来保证不会流拍。”
徐徐一边说一边看孙镜的表情,结果让她很失望。
“有客户,有好价钱,只要搞到货就行。你是行家,在国内能不能收到好东西?运出去我来想办法。今天那块东西不敲掉多好,你知不知道送出去拍卖的钱会是那点赔偿金的多少倍?”
“国内的情况和国外差不多。好东西都在博物馆里,藏家手里也有少量的好货,但都不可能拿出来。”孙镜开口说。
“那你的东西是从哪儿来的?”
孙镜一笑,摇摇头,不说话。
“不能告诉我吗?”徐徐抿起嘴,很认真地注视孙镜,眼睛里的神情单纯得像个天真的十岁小女孩。
孙镜耸耸肩。
徐徐用舌尖舔了舔嘴唇,放松了的双唇立刻变得饱满亮红。她上身朝孙镜倾过去,眼角稍稍向上翘起,多出了一抹二十岁女孩都不会有的意韵来。
孙镜忍不住笑了。
徐徐“砰”地靠回椅背上,恨得磨了磨牙。
“好吧好吧,我也做过功课,情况就像你说的那样。”徐徐把孙镜的甲骨放到一边,照原计划说了下去。
“不过呢,大多数的甲骨珍品还是藏在国内,他们的主人愿不愿意出手并不重要,我们可不是古董贩子,不是吗?”
徐徐说着,摆弄了几下她的电脑,屏幕上出现了些图片。
“这些是我搜集的足够份量充当柏格拍卖会压轴大戏的甲骨。这是小屯村二号坑出土的商王卜猎牛肩胛骨,现藏在辽博;这块龟腹甲是……是……”
“一九九一年,安阳花园庄出土,现在安阳殷墟博物馆。”孙镜淡淡说。
“好吧,你是行家。”徐徐打了个响指,“其实我已经选定了目标,这个,你觉得怎么样?”徐徐切换掉了幻灯片模式,找出一张图片放大到全屏。
这不是甲骨中最常见的龟甲和牛肩胛骨,也不是肋骨或腿骨。它的形状就像个下沿残破的圆灯罩,在生物的骨头里,会有这种形态弧度的,就只有头骨。确切地说,这是人头骨的一部分,是被切下来的天灵盖,但是切面并不平整。在头顶心的位置钻了个圆孔,圆孔的周围是一圈甲骨文字。
“上博的巫师头骨。”孙镜盯着图片看了好几秒钟。
这是件非常特殊的东西,甚至比藏在加拿大皇家安大略博物馆的纣王所猎镶绿松石雕花虎骨更特殊。许多人猜测头顶心的圆孔本该也镶有绿松石之类的宝石。
“没错,我选它有两个理由。第一,上海我们地头熟,可以用的手段多;第二我知道有个钱多到没地方用的人,打算出两百万向上博借这件东西做三个月的研究,不过被拒绝了。所以只要我们速度够快,在送去拍卖之前可以额外多赚一笔。”
“请把'们'字去掉。”孙镜说。
“嗨,我知道你是老千里最好的甲骨专家……”
“你总是不恰当地多加几个字,请你把'老千'这两个字去掉。”
“好吧,最好的甲骨专家,我知道你的手段,这事只要我俩搭伙,就不再需要其他人加入了。想一想,这是至少几百万欧元的生意。”
“想一想?老实说我真不知道你在想些什么。”孙镜毫不客气地说。
徐徐被孙镜接二连三刺得挂不住了,沉下脸说:“怎么了?”
“我猜那个拍卖行派了人到中国来收集甲骨,这就是你说的偷运出去的渠道吧,说不定他们更愿意出高价买断。你是知道了这个消息,才起的念头吧。我想就算你不找我,用不了多久,我也会知道这个消息。”
徐徐的脸色更难看:“你是觉得不用我自己也可以干是吧?”
“恰恰相反,我觉得因为某个拍卖会缺少拍品而决定策划一场行动,这真是个笑话。每个月都有那么多拍卖会,每个拍卖会都希望多一些珍品,拿着大把钱想买到心目中宝贝的人更是多到数不过来,难道在你看来这都是'潜在客户'?”
“在聪明人眼里原本这个世界就充满机会。”自命为聪明人的徐徐说这句话却显得不太够底气。
“看起来你是真正爱这一行,我来告诉你一个基本的法则。没错,我们干完一票可以赚到不少钱,但我们不是因为钱而决定干哪一票的。这个世界上钱到处都是,许多情况下它被主人看得很紧,而在另一些时候,则是我们的机会。”
“嗯哼。”徐徐呶了呶嘴。
“当一个人暴露出弱点的时候,就成了一只可以下手的肥羊。根据他的弱点我们来决定干不干,怎么干。所以你策划一个行动,根据的应该是人,一个变成肥羊的人,而不是钱。否则你会像只无头苍蝇,处处碰壁。”
孙镜笑了笑,又补了一句:“就像现在这样。”
“但每个人都是有弱点的,难道就不能先定下目标再寻找关键人物的弱点下手?”徐徐不服气地说。
“你在说一种境界。你很有天分,再修炼个三四十年大概就能达到了,我看好你。”
“看起来我在浪费时间!”徐徐说。
她飞快地把电脑关上,塞进包里。孙镜一动不动目送她离去。
徐徐站起来,推开椅子,又拉回来,重新坐下。
“几百万欧元。”她说,“我觉得我们应该慎重考虑一下。”
“别想着钱,那会让你什么都看不见。”孙镜竖起手指摇了摇。
“我对上博的情况很熟悉,我相信你比我更熟悉。”
“真是固执。”孙镜叹着气摇头,“那就看看你选了个多糟糕的目标。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你明白吗?无论你已经想了什么方案,把巫师头骨从上博取出来,那也只可能低价悄悄出给嘴巴严实的买家。这是中国的国家藏宝,拿去参加一个国际性的公开拍卖会?你去找热爱被通缉的疯子合作好了。”
“我是还没想出什么方案,但是我相信一定存在一个方案可以绕过这些麻烦。你难道不喜欢这种危险但刺激的挑战吗?我想你喜欢。”
“漂亮女人总是很自信。如果你喜欢刺激,可以选择从悬崖上跳下去。那样你会有几十秒钟来享受这种感觉。”孙镜喝干了小杯子里最后一点咖啡,把杯子放回桌上。
“喂,从电视台里拐出来的这点钱就让你心满意足了?钱是留不住的东西,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一分不剩。”徐徐双手做了个一场空的手势。
“很高兴遇见你,但我不喜欢被威胁,所以就不买单了。”孙镜站了起来。
“我会再找你的,说不定我很快会想出一个方案。”徐徐冲他的背影喊。
徐徐的叫喊让孙镜不自觉地摇了摇头。
“和一门大炮合作……那还不如去跳崖,有阵子没运动,降落伞都要发霉了。”他喃喃地说。
打开信箱的时候,孙镜瞧见了一样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他有些心不在焉,所以直到发现今天的晚报还没到,准备关上信箱门的时候,才注意到在信箱的顶上,摆着一盒蛋糕。
孙镜的信箱比别家要大许多,这是为了能放下订阅的一堆杂志而特意订制的,多半是考古类专业杂志,很厚实,并且总是挤在一起来。蛋糕盒像顶帽子一样放在信箱上,有一小半悬空着,很显眼,可他居然没有第一时间发现。现在被他开门关门把盒子带歪了,眼看就快掉下来。
孙镜用手扶了扶,然后取下盒子。拿在手里的感觉比意料中轻,或许是谁把蛋糕吃了一大半后随手乱放。
他打开盒盖,看见的是一只把头和脚紧紧缩进壳里的乌龟。
一只活的山龟,巴掌大小,脚爪缩得不太努力,还露了一小点在外面。
这是一位信使,在龟背上,有很新鲜的刻痕。孙镜把蛋糕盒转了个角度,使龟甲上的字正对他。
一串歪歪扭扭的古怪字符,但对孙镜来说却非常熟悉——甲骨文。
孙镜一眼就认出了后四个字,是“召乃观演”,等他又花了一会儿把第一个字认出来的时候,不禁哑然失笑。
刻上这些字的人显然并不是个甲骨文专家,他在第一个字上犯了个蹩脚的错误。这个字该是这样的:。
虽然甲骨文里有许多字左右或上下结构可以互换,但这个字在以往出土的任何骨板上都没见过上下互换的写法。从做学问的严谨角度,没见过的不能生造,所以这个字当然是写错了。
这个字是“余”,“余召乃观演”。在甲骨文里,“余”的意思是我,“召”的意思是介绍,“乃”就是你,“观”是察看,“演”则是长长流淌的水。
一个外行偏偏要用甲骨文刻字,还是刻在一只活龟上,放进蛋糕盒里摆在他家信箱顶。这只能是为了引起他的好奇心。
但孙镜却不太明白,这句话连起来是什么意思。
孙镜托着盒子的手很稳,乌龟慢慢把脑袋和四肢伸了出来,试探着朝旁边爬了一小步。一角红色纸片从它的腹甲下露了出来。
孙镜一把抓起乌龟,下面是一张戏票。
三天后的一场话剧,剧名叫《泰尔》。
甲骨文里并没有指代演出的字,原来这个“演”字用的不是本义,而是今天通行的含义。
请我去看戏?孙镜琢磨着,有点意思。
很高明的手段,比起来,下午徐徐的方式显得粗糙而莽撞。他的好奇心的确被勾起来了,这个不知名的邀请者已经成功了第一步。
三天后的这场话剧,会有什么更有趣的事情发生呢,孙镜有点期待起来。
期待总是具有神秘的负面力量,越是期待的时候,就越可能有一个完全在想象之外的东西,突兀地降临在面前。
注1:金文特指刻在殷周青铜器上的文字,和甲骨文同出一源,并非指金国文字。
二 预言
孙镜并不经常看话剧,不过既然决定去看《泰尔》,他就在网上查了这部戏的资料。
这是一部具有传奇色彩的话剧。传奇的不是戏的内容,而是这部戏本身。
这部戏出自二十世纪上半叶鼎鼎大名的作家茨威格之手,但却不知什么原因,被埋没了大半个世纪,一直到去年这部剧的德文原稿才被发现。而发现的地点,居然是在中国。确切地说,就在孙镜居住的这座城市——上海。
去年著名演员费克群因为哮喘病突发去世,他的侄子费城在整理遗物时发现了这部手稿。他决定把这出戏译成中文,在中国上演,并自己担纲导演和男主角。
原本这出戏应该在去年年末就上演,可是导演兼男主角费城,却在首演前失足摔进苏州河里,溺水而亡。
所以这部戏能在今天首演,经历了许多的波折。现在离首演开场,还有两个小时。
孙镜知道在戏院的旁边,有一家很不错的牛排馆子,慢慢踱过去,吃了午饭,差不多时间刚好。
这是一条比弄堂稍宽的狭窄小街,本该杂乱拥挤充满市井气息。不过因为此地快要拆迁,一多半的居民都迁走了,反倒有些安静。已经过了寒露,按农历是晚秋了,阳光却舒服得像在春天,让走在小街上的人多了几分悠然。
美琪大戏院就在小街那头的不远处,孙镜拖着步子往前走,心里想着,那位送信的人会在戏院的门口等着他,还是会在看戏时紧邻着坐在身边,又或者他会收到另一只驮着信的乌龟?
这样猜测的时候,他听见了一声惊叫。
这叫声是从小街那头传来的,声波已经在小街弯弯曲曲的拐角上折撞了好几次,但无比惊恐的情绪却一点都没减弱。就好像有个骑着扫帚的幽灵女巫,“呼”地从身体里一穿而过,让他情不自禁地向后微微一仰身。
隔了两秒钟,又是第二声尖叫。
空气里的安逸已经完全撕碎了。
孙镜正走到S型小街的中段,看不见发生了什么事,往前走了几步,就瞧见路边的一家烟杂店里,有个六十多岁的老女人捂着脸蹲在店口发抖,旁边的年轻女人正在小声安慰她